一个满脸黑污的中年男子滚爬了出来。
孙越道:“你们客栈的云梯呢!防走水的器具呢?!水井又在哪一处?”
那男子哑着声音,失魂落魄地道:“俱在后院,火势太大,已是过不去了。”
孙越的脸顿时就难看了起来。
防走水的器械一会就有旁的人送来,可若是没有水,怎的灭火,只用雪毕竟不是个事。
他正要吩咐人去找一两个本街的老人过来,忽然众人之中站出来一个人,道:“孙官人,我家侄媳住在这客栈的西小院里头,那一处院落里还有水井!”
孙越还没来得及问话,旁边已是有人将那人认了出来,叫道:“顾里正!”
顾平礼擦了把头上的汗,道:“我住得离此处不算远,听得火鼓响,就过来了,我家侄媳还住在西小院里头,一会我把她接到家中,把那一处腾出来,方便打水灭火!”
孙越并没有想太多,听到是一个里正,又听说后头有水井,立刻道:“你带二十个人过去,把器具都搬过来,再安排人打水。”
顾平礼道:“我带了八个家丁过来。”
孙越点点头,顿时觉得面前这个里正顺眼了许多,他依旧点了二十个人,其中有兵士,也有街上来救火的住户,分派给顾平礼,叫他带去西小院。
顾平礼领着二十多个人匆匆到了客栈后头,直直上前便敲门,喊道:“开门,前头着火,衙门要征借此处的水井一用!”
西小院门口守着的是顾延章雇来的镖师,此时听得人拍门,前头果然又是着火,不敢不开,等门一开,那顾平礼见到里头七八个壮汉站着,立时道:“你们在此处,不去救火,干站着干嘛!”
又道:“水井在何处?!还不赶紧一同去抬水!”
镖师们有些拿不定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是定了契纸要看护西小院中人物安危的,可此时此刻前院着了火,衙门征召,无论从情理还是良心上,他们都没法推脱。
几人正在犹豫,对面顾平礼张口就要开腔骂人,却听里头有女子尖声喊道:“杀人啦!!!放火了!!!!!救命啊!!!!”
顾平礼脸色蓦地一变,几乎要忍不住骂出声来。
怎的回事!
不是说安安静静地把人给带出来吗?!
第138章 逼问
听的西小院里的叫唤的救命声,不要顾平礼再说什么话,七八名镖师就在前头带路,冲了进去。
顾平礼早知道顾延章雇了镖师守在此处,因不能擅闯,此回特意带来了八名家丁,本意是借着衙门的征用,直接进门,把门口镖师拆散,至少打发一大半去救火。
如此这般,家丁们就能趁乱掩护早已得手的两名仆妇将那侄媳妇扶抱出来。
届时前面的人扛着那才送进去的桶,一是挡着那侄媳妇,二是引开旁人注意力,后面的人直直就能把人背着走了。
等到明日一早,过了宵禁,再将人用马车运到哥哥府上,也不需拜堂,直接先洞房,万事都妥了!
便是被人瞧见了也不怕,他方才早在孙越面前打了底,哪怕叫人单独拎出来,也有孙越作证,只说侄媳妇被大火吓得晕了,要接回家中照看,双方本就是亲戚,半点错都挑不出来,别人还要夸他一声重情重义。
至于之后,反正这小女子在此处再无亲眷熟人,到时候锁在屋中,有了身孕再做其他打算。
顾平礼算盘打得噼啪响,不想里头突然传来这样几声大声呼救,听得他脸都绿了。
一切安排,都讲究一个静悄悄,若是把大家都引过去了,还怎的偷偷运走!
顾家的八个家丁他还能控制得住,可孙越分派来的那二十人,其中有兵丁,有民众,哪里是他管得了的,听得里头有人叫,早跟着镖师后头奔了进去。
顾平礼阴着脸呼喝着家丁跟着往前冲,自己则是一马当先,跑到了前头。
西小院只有两进,众人不一会就跨过了二门,见着远远一处屋舍大开,门外二女一男三个人扭打在一处,门口还拦着一个大木桶。
原来听得秋月、秋爽二人大叫,松节立时便从旁边的屋子钻了出来,几个快步,跳起来从后面把那黄发妇人的颈项给勒住,秋爽见状,连忙扑上前来,要去抓那妇人的手。
黄发妇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她手脚粗壮,力气也不小,跟秋爽、松节二人打做一处,你抓我的头发,我咬你的耳朵,你掰我的颈子,我掏你的蛋,全是寻常人打混仗的架势,三人都扭得同疯子一般。
而腾出手来的秋月则是一面大声喊着,一面手脚并用爬上大桶,翻进屋去,要帮着季清菱抓那圆脸妇人。
圆脸妇人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大跤,反应却也不慢,几乎是马上坐起身来,她朝地上一摸,只觉得满手滑腻,把头凑近一看,原是摸了满手的油,不远处一个油亮亮的铜盆翻倒在地,旁边还立着白日里见的那季家姑娘——不是她踢翻的是谁。
圆脸妇人扶着一旁的桌子,就要站起来,不想抬头一看,一张靠背椅从头顶由远及近,越放越大,没等她伸手去挡,已经整个压了下来,把她卡在地上。
圆脸妇人腰背被一张椅子椅背、椅座重重压卡在地,正要奋力挣扎着翻身起来,却被季清菱将头发死死揪住,猛地一撞,额头“砰”地磕在地上。
她被磕得脑门又痛又晕,只恨不得厥过去,眼前还冒着金光,没等缓一缓,又听得耳边一声脆响,似是瓷器破碎的声音,扭头去看,原是季清菱摔了刚刚拿来喝水的茶盏。
那妇人还未反应过来,季清菱已经俯下身去,捡起一大块碎瓷片,腹部把椅子压住,左手揪着那妇人的头发猛地一提她的头,右手抓着那锋利的瓷片断口处,冲着她的脸一下比划。
圆脸妇人几乎是马上便尖叫起来,同一条虫子般就地翻蠕。
季清菱将她的头重新压在地上,厉声道:“噤声,再动,可不要怪我手抖,毁了你这对狗眼!”
圆脸妇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仆妇,本以为不过是来绑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谁知道一转眼小姑娘变成了母大虫,此刻被揪着头发撞几下,都有种自家要头破血流而死的错觉,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是个心狠手辣的,再被那瓷片对着脸,只吓得一阵胆寒,听得季清菱威胁,差点魂飞魄散,生怕对方一个手滑,自家就要当个瞎子,含着泪闭着嘴不算,咬着嘴巴,昂着头,连动都不敢动了。
季清菱并不是吓唬人,她把瓷片凑到那妇人的眼睛边上,低声喝问道:“是顾平忠还是顾平礼?!”
那妇人满脸的惊骇之色,眼睛瞪得浑圆,吓得一个激灵,几乎脱口道:“是……是大老爷……”
这一切几乎就发生在瞬息之间,季清菱踢翻脚边的油盆,拿椅子、砸人、揪其头撞地、摔瓷杯、捏着瓷片恐吓,叫人半点反应的功夫都没有。
圆脸妇人被逼着问完了,过了一息,才发现自己供出了什么,几乎连胆子都要吓破了,连忙要摇头否认,季清菱已经将手中瓷片一扔。
此时秋月早扶着桌子滑了过来,接了季清菱的班,伸手压住了圆脸妇人身上的椅子,一面不忘悄悄把两个葫芦勾在对方腰间带子上,口中还大叫:“抓贼!救命!!!”
季清菱后退几步,整了整仪容,从袖子里抓出一方帕子,躲在一旁,做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一切才布置完毕,对面众人已经冲了进来,顾平礼打头,后头跟着诸位镖师、家丁、民众、兵丁,统共三四十人。
见这一处的场面,不要人吩咐,几个镖师已经几步上前,把那黄发妇人从秋爽、松节身上拉开。
松节满脸的抓痕,双手扶着裆部,一脸痛苦,秋爽则是头发散乱,耳朵还被咬出了血,她似乎是气不过,冲上前去对着那黄发妇人一阵拳打脚踢,口中骂道:“叫你做贼!叫你抢人!”
众人还来不及拦,她一个错手,已经把那妇人的衣襟拉开,几件东西“啪”地掉到了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映着淡淡的月光与雪色,三四根东西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顾平礼瞳孔一缩,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立时就要命令家丁去控场,正在此时,却听后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怎么回事?!”
顾平礼心跳如擂鼓,连忙转头。
巡城甲骑的头领孙越正板着一张脸,站在后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地面上那几根东西。
第139章 求仁
孙越站在后头,还带着七八个兵士,旁边立着一个松香。
松香方才按着计划,掐着点去前头报信,一路大喊有人纵火。
彼时州中都监已是到了,正在分派救火,听得有人报纵火,便指着孙越,叫他去探查个究竟。
松香顺利把官府的人带了过来,又刚好撞上这样一场大戏,登时松了口气,他上前几步,指着已经叫镖师制住的黄发妇人,转头对孙越道:“官人,就是她要纵火打劫!”
又道:“还有一个同伙……”
他话未说完,里头秋月已经叫了起来,道:“同伙在此处!”
兵丁们连忙把那拦门的大桶搬开,一涌而入。
不用孙越吩咐,早有人上前把那地上几根东西捡起来,拿在手里看了看,转头对孙越道:“孙官人,是火折子!”
一面说,一面跑过来,把那几根竹筒呈到了孙越面前。
孙越接过一根竹筒,将里头一根又长又扁的筒状绳子取了出来,只轻轻一晃,绳子头马上便冒了几丁火星,燃了起来。
他脸色一变。
这是特制的火折子,乃是用红薯藤加了棉花、芦苇缨子锤晒而成,里头还放了硝、硫磺、松香,樟脑等物,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连买都买不起。
这个妇人看穿着打扮,只是普通出身,这火折子并非她能负担得起的用具,那又是从何得来的?
依大晋律,纵火归为为十恶,同属最严重的犯罪,与谋反、篡位、子女谋杀父母、妻子弑夫等一般,乃是“遇赦不赦”之罪。
抓到纵火犯,本就是一桩大案,这一回火势虽大,却不曾有多少人员伤亡,属于救援得力,如果能顺藤摸瓜,逮到二人之后的谋主,更是可以报功劳。
杨奎已经去到阵前,此时延州城内由通判郑霖代管。
郑通判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事项来立威呢!
如果能把这个案子漂漂亮亮地审个水落石出,郑霖的官威便能顺利摆起来,接下来的几个月,没有杨奎坐镇的情况下,也更容易把延州城打点得井井有条。
孙越是郑霖一脉的人,自然知道自家长官最近在愁什么,此时见了眼前一幕,惊怒之余,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他快步走进了屋中,一眼便看见秋月同她用椅子压在地上的圆脸妇人,再左右一看,后头还立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少女。
季清菱五官俏丽,气质出众,哪怕一副惊惶模样,依旧叫人一见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看到一个小姑娘吓成这样,孙越不由自主地便将语气放柔了几分,问道:“这女子,你是何姓氏,父母何在?为何在此客栈居住,此二人又有何图?”
季清菱等的就是他这一番问话!
原身离开延州之时年岁太小,又是女子,对父母在州中同僚、密友也只依稀记得一两个,连姓名也是不清不楚的。
季家世居延州,亲友已是快被屠城灭得干净,州中原本常常来往的官员,也不知道还剩下几个。
季清菱初回延州,可谓旧乡成新地,一切都不熟,要去一个个找寻原来的人脉,几乎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她找不到别人,不代表不能让别人来找她。
纵火这样的大案,无论是谁,只要有一丁点涉及,就一定会被彻查。
她可是事主。
只要她的家状摆上了衙门的案头,州府上下都会通传,有些耳目的官员都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原延州八品兵马钤辖的女儿孤身一人流落城中,差点被人纵火掳走。
难道当初季父的同僚会全死光了,一个都不看顾一下旧友遗嫒不成?
就算全死光了,此刻延州城内统管的乃是通判郑霖,他一样是进士出身。
季清菱不知道此身的季父是哪一年哪一届的进士,但是算一算季父同郑霖的年岁,也许也曾经有过相识。即使不曾相识,同朝为官,此刻季父满门为国殉身,只剩一个女儿,郑霖怎么可能会不管不顾!
只要好生照看她,将来拿出去,都能算得上体恤荣烈遗孤的功劳!
这等惠而不费,又得名又满足良心的事情,只有傻子才会不去做吧!?
虽然现在不清楚能不能把顾平忠、顾平礼牵扯出来,可就算他们能脱身,至少也会被刮掉一层皮。
如果自己被当做抚恤的标杆,成为郑霖安抚烈士遗孤的政绩,那便是顾平忠、顾平礼再胆大,再攀上州中哪一个官员胥吏,要再动手,都会好生掂量几分。
季清菱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要自己能暂时安全,等到顾延章回来,再图他策,便已经足够了。
这要求原本很难。
可得了这一把大火,一切便不再难了。
当真要感激顾家这两位叔叔才是!
季清菱揪着帕子,一副虽然惊慌,却强忍着害怕的模样,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道:“回禀官人,小女子姓季,父亲乃是原延州兵马钤辖,当年北蛮屠城,家父、兄长均已殉国,母亲也已经故去,此回乃是听得延州收复,与夫君回乡收殓长辈尸骨,因老屋不堪入住,便暂时居住在此。”
她面色煞白,两只手死死地攥着一方帕子,声音也有些怯弱,却字字句句,条理清晰,一句废话也没有,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养的闺秀。
得这样一个娇弱可人的小姑娘在此强做镇定,又如此有理有据,屋中还有被擒拿住的妇人、满地的狼藉、被暴露出来的火折子做证据,眼下场中几十人,近百只眼睛盯着,一个都没有生出半点怀疑那两名妇人不是意图纵火。
听得季清菱自述,孙越不由得一惊。
八品兵马钤辖,还是为国赴死的忠烈!
这可不是不入流的小官了!
他不由得上上下下把面前这一个小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
季清菱行过礼,半低下头敛袖站好,看起来有些紧张,可无论是仪态还是礼节,都挑不出任何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