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不清楚其中内情,还以为这是因为顾延章送上了一大笔家财讨来的好处,想要借此机会,躺着得一些功劳,将来杨奎和陈灏才好凭借此事给他报功讨官。
一时三人回了营房,顾延章安顿好两人,拿着交接单子去寻了转运班房中的值守。
他事务清理得干净,又早整理好了再详细清晰不过的单子,一刻钟不到,便在长官的监交下交接完毕,立时拎着行囊到了门前。
徐、张二人正一人占着一个榻,才铺好铺盖,想要补一个觉,防着下半夜要赶路。
那张户曹对着徐达道:“他还有转运司那一块的事务要交接,就是收拾得快,咱们也少说能得一两个时辰好睡。”
他话刚落音,便听门口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轻声敲门。
两人本是和衣而卧,此时徐达离得近,便爬将起来去把门栓抽了,不想门一开,对面站着一个身着骑装,背负行囊的少年。
——不是顾延章是谁?
那少年郎见徐达来应门,笑道:“殿直,在下已是收拾完毕,咱们这便即刻出发罢!”
第147章 认罪
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延州城里才放了两天晴,这日又开始飘起白絮来。
刚过辰时,好不容易才清扫干净的延州州衙门前,又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虽是不如化雪时冷,却一样冻得叫人只想窝在屋中不愿意动弹。
此时此刻,原本应该清静肃穆的衙门门前,已是塞得满满当当,往远处看,一路还有人朝这边赶。
“小兄弟,今日判的可是那亭衣巷中顾家兄弟纵火案子?”
一个妇人一路跑来,好容易缀到了人群后头,她拉了拉前边人的衣摆,问道。
那人转过头来,正要说话,见得对面妇人打扮,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才道:“正是,只不晓得会怎么判。”
旁边便有人嗤笑一声,道:“还能怎么判,不是早说了那顾家老大使了大钱,买通了州中官吏,听说花了十万贯,还搭上了八顷良田,只要保自己一条狗命!”
有人便回道:“谁说不是呢,挣的这等人命钱,也不晓得夜晚他怕不怕冤死鬼来寻!”
“怕个鸟!敢杀人放火,还怕甚么鬼?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一人嘲讽地道,“只不晓得收买了哪一位,这衙门上下,当真是黑得透了!”
“怕也未必罢!今日既然开堂审案,若是还把那狗兄弟放过了,也不怕前头那些个人要闹事……”
最靠近州衙门口的那一块地上,数十个人披麻戴孝,静悄悄地站着,个个都瞪着那一扇仪门,似乎想要把它给瞪开。
而刚刚才到的那一名妇人得了前头人的答话,道了一声谢,便开始往前挤。
特意冒着大雪早早来此,就是为了站得近些,看个热闹,被人挤过来,前头的人众少不得要转过身骂几句,可这一回,人人见了那女子装束,俱是把骂人的话吞回肚子里,不仅如此,还不约而同地往旁边侧了侧,叫她更容易往前靠。
围观人群众多,那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到最前头,她站到那几十个披麻戴孝的人群之中,便如同雪花没入了雪地,很快便混杂起来,再找不出来了。
后头两排人这才窃窃私语起来。
“造孽啊,这是哪一家的?看那身孝,莫不是才死了当家的”
“谁晓得,那样多人进了火里出不来,光是上回东大街就消了多少条人命?”
“衙门说是十七人,哪里才止!我看西街那卖棺材的棺材脸,这一阵子都带着笑了!不晓得给他促成了多少生意!光是从我家门前过,数着都有七八轮出殡,好不可怜!”
众人叹了一回,又有人道:“来人这样多,也不知道多少能进二门的。”
“总归不是你!”旁人哂笑道。
那人摸了摸鼻子,有些恼羞,待要骂将回去,却又因自家嘴巴笨,半晌不晓得该怎样回。好容易想到一句话,自觉十分合适,正要开口,忽听州衙里一阵升堂鼓声,接着前头的人纷纷鼓噪起来——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衙门仪门一开,哪有人还在此处傻站着,个个开始往里头挤,那人一句骂人的话卡在嘴里,说也没地说,不说又难过,只觉得憋得慌。
待得众人一窝蜂涌进仪门,二门也适时地开了,里头衙役、弓手分做两队,持水火棍、大刀立在左右两排。
按着往日的规矩,开堂审案,会放入三十名士绅并十名百姓入二门旁听,早有衙役在外头验看了众人文牒,放了四十人进门。
而这四十人中,有零星四五人戴着半孝。
这一回审的乃是纵火掳人之案,虽是没有死人,却烧伤了十余个,又因涉及纵火,已是特大的要案了,是以今日审案的乃是延州州衙的推官,而通判郑霖则是坐于一旁监审。
几名官员坐定,衙役一面在地上敲击着水火棍,一面口呼威武,待得审案推官将惊堂木一拍,下头衙役立时住嘴停手,听得座上推官道:“宣本案相关人等上堂。”
很快,衙役便带着顾平礼、两名妇人上了堂。
季清菱身着素服,站在衙外的回廊处,等着推官的传唤。
从她的角度,透过窗棂,能将里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顾平礼身上还有着里正之职,虽然是疑犯,却未有判罪,是以仍旧穿着体面,他站在下头,面如死灰,有些呆滞的模样,而另两名妇人则是一被官差放手,便各自瘫软在了地上,俱是半晌起不来身。
推官没有理会她们,而是直接宣读了推勘官早与顾平礼确认过供词,他读上一段,便向顾平礼问一句“可认?”。
判案很长,其中夹杂着推官与顾平礼一来一往的确认。
顾平礼虽然形容枯槁,却神志尚清,听得推官宣读判决,每每与他问话,都十分干脆地应是,半点也不含糊。
季清菱听着听着,不禁想要冷笑。
果然,这是断尾求生了。
堂内的顾平礼将所有罪行全数应下,人是他要劫的,火是他着那黄发妇人放的,其余皆是他安排的,一丝都不干旁人的事情。
然而实际上,事情的确又是他干的,便是州府推勘官再查,无论从证人证言、证物、仵作检验到供词,都无懈可击,也找不出其他的线索。
既是如此,此案再无反复。
推官一拍惊堂木,又道:“带事主。”
季清菱跟着衙役上了堂。
她面容凝肃,进得堂内,先对推官并郑霖行了一个礼,才离顾平礼远远站了,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话术她心中已经琢磨过无数遍,可不管怎么扯,当夜的情况都没有办法跟顾平忠扯上关系。
也罢,弄垮一个算一个罢。认了指使纵火,虽未有人亡故,却伤了十余人,顾平礼与那黄发妇人已是死罪。其余人等罪行或深或浅,却俱是无法逃脱。
如此一来,顾平忠想必不敢再轻易下手了。
一时案情审完,推官当场写下判词,着衙役递到了顾平礼面前,他一句废话也没有,甚至不曾犹豫,便签字画了押,这一场客栈中失火并掳人的案子,便算是了结了。
推官还不曾来得及把判词转到郑霖手中,由其定判,仪门外几十名披麻戴孝的百姓已是吵嚷起来,一名老妇哭道:“苍天啊!你不分好歹,叫那造恶的逃脱生天啊!”
她一声哭出,旁边几十人便跟着哭了起来,一时衙门外头哭声震天。
第148章 舌战
那老妇一开口,便有其余人跟上,俱是一面哭,一面喊,有人骂老天瞎了眼,有人斥恶人黑透了心,有人哭自己好生生一家子天人永隔,有人闹女儿毁了脸一生孤苦无依,仪门外一片混乱。
推官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岂可喧哗!”
外头的人众哭声渐低,却不曾停歇,而是转为了低泣,伴着飘雪,倒是更显得阴风恻恻的。
堂上的郑霖有些恼火。
愚民不可说与理,却能造成乱势。
可律法岂是按舆论而判的!便是他有心想办,事涉纵火,要判死罪,还有朝中提刑司会来查阅宗卷复审,没有证据,怎么可能是那样轻易的!
此案本来简单,有人纵火掳人,已是人赃俱获,只要好生判了,便能叫上下交口称赞,谁想会突然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
若是被衙门审案审出来的,办案之人顺藤摸瓜,拔掉一颗大毒瘤,乃是锄奸惩恶,一切都好说,可此时坊间已经传遍,推勘官却是半点痕迹都找不出来,叫他十分着恼。
其实查不出来并不奇怪。
从前的走水之事俱已过去太久,向来纵火之案,只要不是当场抓住,想要事后0找寻痕迹,都是几乎不可能的,毕竟大火一烧,所有证据都已经付之一炬。更何况到了如今,大部分原来已经被毁掉的屋舍早已重建,待要再行复原,根本就不可能。
郑霖在判决书上签了字,又用了印,这才对着推官点了点头。
这样一个案子,若不是开庭审,只要有半点不如外头百姓的意,他们都会鼓噪不堪。延州才复没多久,本就甚乱,一旦成了势头,杨奎在前线,自己坐镇衙门,一个监管不力是逃不掉的。
既如此,倒不如叫那顾平忠自家来辩,也让百姓听一听,知道衙门已经尽了力,并非有意包庇。
想到前日看到的审讯顾平忠的供词,郑霖就火从心起。
一个小小的商贾,滑得同水里的鱼一般,半点错事都不沾,半点坏事都没做,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这是把衙门当猴耍罢?
同住一个院子,又是一并长大的兄弟,那顾平礼的里正之职还是靠着他的银钱买来的,若是说他半点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鬼才相信。
可偏生没有半点证据!
等着日后罢!
且不说郑霖这一厢跌着脸,一旁推官得了他的示意,便对顾平礼问道:“你犯下此等罪行,欲要掳良家之女回府,家中长兄是否知晓?你抽走家中仆妇家丁,家中长兄岂能毫无耳闻?”
顾平礼摇了摇头,道:“我兄弟二人虽是同居一府,可彼此全不相干,我做的恶事,他是不知道的。”
推官对堂下差役道:“宣顾平忠。”
作为案情相关人员,顾平忠早早便被召到了州府衙门之中,推官一宣,他几乎是即刻便被带了上来。
顾平忠才出现,外头立时是一阵骂声,他只眉头微微一皱,很快便平静下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上前半步,对着堂官行了一礼。
站在一旁的季清菱见他这一番作态,心里微微一沉。
不为外物所动,这样一个人,心性必定十分隐忍,叫他逃过了这一劫,将来还不晓得会惹出什么事来。
她在这里看着顾平忠,却不知顾平忠也在一旁看着她,不同的是,双方的心情全然不同。
季清菱是庆幸中带着淡淡的担忧,可泰半是来看戏,半点没有慌张。
顾平忠是愤怒带着厌恨,还有隐隐的不忿,虽然他老谋深算,又做过许多狠事,手心早就辣得出火,却是第一次被对付得这样厉害。
简直是损失惨重。
不仅将顾清峦的明面上的身家都送了人,还赔上了一个得用的弟弟,差点把自己都陷了进去。
如今虽然自家命是保住了,可在外头却已经名声扫地,因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少不得还要碍了州府衙门的眼。
一个商人得罪了当官的,以后日子还会好过吗?
不晓得要花多少功夫,又丢多少钱进去,才能把局势稍微挽回一些。
他瞟了季清菱一眼,眼神如同毒蛇一般,却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都是因为这个贱妇!
暂且不着急,等先脱了困,日后有的是机会好生整治她。
顾平忠还在想着,堂上推官已经开始说话,他开了两句场,便问道:“此案之中,纵火人邢氏所携的火折子、酒水、火油俱是出自你的铺子,你可有话要解释?”
“商铺敞开大门对外做生意,只是买卖,至于客人买去做甚,却不是小人可以控制的。若是仅仅卖出火折子、酒水便要为纵火之事负责,如此这般,以后卖刀之人、卖棍之人岂不是再无营生?”
顾平忠大声道。
他从前便是从商铺中的货郎做起,在坊间历练出来,可谓口才了得,寥寥数语,便把自己撇清干净了。
这话一出,堂上堂下顿时安静了几分。
顾平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郑霖希望借此机会撇清衙门,他顾平忠又何尝不是想借此机会撇清自己。
他又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季清菱,大声道:“小人知道,近来城中一直有许多荒谬之论,说小人为着钱财,指使恶人纵火!小人便在此处发下毒誓,若有此等行为,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推官皱了皱眉,正要喝止,叫他无关话语,不要在公堂之上言说,顾平忠已是继续道:“况且大家只道那几间卖砖瓦木料的铺面是小人所有,那间卖走水用具的铺子是小人经营,是以才怀疑小人为着钱物做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小人便直说了罢!”
顾平忠转过身去,指着季清菱道:“那几间铺面虽是由小人代管,可却为这女子夫家所有,无论赚得一分一毫,都是他们的钱物,若是诸位要唾骂,不要寻错了人头!”
这一声指摘,裹挟着浓浓的恶意,全是祸水东引,把责任全数推了出去。
百姓本愚,听得这堂中的反转,顿时个个都将眼睛盯在了季清菱身上。
被上百双眼睛恨恨地瞪着,季清菱丝毫无惧,也不似普通人一般遇上意外便不知所措,而是转过身去,坦然与顾平忠对视,回道:“请问顾家老爷,你说那几间铺面乃是我家夫君所有,可有凭证?”
顾平忠冷冷一笑,道:“自然是有,上衙门一查契纸便知!”
季清菱又道:“那我也有一事想要请教顾家老爷,名下有产,便不为四等户,名下有业,便不为三等户,你是知晓的罢?”
不待顾平忠答话,季清菱已是继续道:“既是你说我家夫君名下有着这样多的产业,也知道他家中如今尚余一人,为何将他报上州中,去服夫役?”
说完这一句,季清菱复又转过身去,对着堂上推官盈盈一拜,道:“好叫官人知晓,我家夫君今年虚岁十八,一门上下仅余他一个单丁,却被顾家二老爷上报州中,如今正在定姚山中服夫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