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完毕,又检查了一回辎重,徐达一声令下,口中喝道:“出发!”,接近三百人的队伍,押着长长车队,便一路蜿蜒而出。
第176章 一发(给墨痕泣的加更)
顾延章举着火把,骑在马上,留在队伍的最后,看着一条参差的、小小的火龙朝前而行——这是兵士、民伕们手中握着的燃烧的火把,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他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在空中飘散,再抬头看天,虽然黑,却也能依稀瞧出浓云低压,已是遮得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了。
今夜这最后一程路,虽然只有一天的行程,可却并不好走,过了二十多里的大道,便要翻一座高山,越过那座山,再行十多里,才是杨奎大军的军营驻地。
从不到子时出发,一直走到丑时三刻,远远便看到的高山终于耸立在眼前。
这山名曰锦屏,山如其名,像一扇屏风般扎在地上,此刻正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山路崎岖,山石、树木丛杂,平日里都十分难走,更何况这一回还要押送重重的骡车。
车队在山下整顿歇息了片刻,复又重新出发,这一回,徐达特意把顾延章叫到了前头。
“前头的二十辆骡车,里头的物什十分重要,一会上山下山,你看着那些民伕,不要把里头的东西折损了。”徐达正色道,“我带一队兵士,去前头开道。”
顾延章心念一动,问道:“殿直,里头究竟是甚,你也好叫我有个准备,才晓得如何防备。”
出发之时清点辎重,其余东西都是叫人打开一一核对,只这二十辆骡车,是单独放置,上头贴了封条,也不叫他与其余民伕验看,直到徐达到了,才特别交接。
而在行路之中,也有二十名兵士,从头到尾在旁护送。
到了如今,徐达对顾延章也早不是曾经的对待,犹豫一下,答道:“是神臂弓。”
顾延章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缰绳。
居然是神臂弓……
前一阵子他在保安军中协助转运,见过这东西,还亲手试用过。
这是军器监两年前才研制出的武器,也叫做神臂弩,比起普通的弓箭,神臂弓的前端有一个圆形的脚蹬,属于脚张弩,意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将此弓张开上弦。
但靠双手的劲力甚至无法拉开的弓弩,其力道可想而知。
这是如今大晋军中最为强劲的武器。
便是此时,顾延章一样还能将神臂弓的相关形制一一背出: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箭木羽长数寸,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
射程三百四十步,这又是怎样的概念呢——大晋一步长约为五尺,寻常的长弓箭,射程一般到了一百步,便已经丧失了有效的力道,便是射中人,也未必能伤得到了。
这样的武器,称为神兵利器也不为过了。
然而神臂弓的制作十分繁复,很难大量督造,每一架都是极为珍贵。
怨不得明明只是运送一批辎重酒水,竟然需要徐达堂堂一个殿直,并二百名兵丁护送,便是民伕,比起运送寻常同样数量的物资,也要多了几十人……
顾延章回过神来,对徐达诺道:“殿直放心,在下必定多加小心。”
徐达点一点头,带着一队兵丁一马当先,举着火把在前头开道。
深夜寒风愈甚,风夹着雪花打在身上,因这沉沉的夜色,仿若更冷冽了几分,无论穿着多厚的衣袍,似乎都抵御不了那刺骨的寒意。
饶是顾延章身强体壮,也被吹得半边身子都要冻得麻了。
这个时候,就更怀念起家中的那一张软榻,同榻上的那一个人来。
翻山涉水,足足爬了快有两个时辰,才攀到山顶上。
此时已是过了卯时,天边终于晕染开淡淡的灰白。隆冬之际,早晨本就亮得晚,更何况这浓云重雪,更是叫太阳被挡得死死的。
山顶这一处是一片极缓和的斜坡,虽有几处峭壁挡着,却并不难走。
顾延章眯着眼睛看了看,徐达带着的那一队兵士,已是快拐过弯去了。
过了这个山口,若是天光好,一下坡便能瞧见驻扎的营地。
总算是快要到了……
他回头看一眼后面蜿蜒的车队,想了想,把前头十辆骡车叫停,将后头二十辆装着酒水、布帛的骡车给提上前来。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看这山势十分陡峭,还是小心的为好。
将骡车调整好位置,他牵着马走到了前面。
当日在保安军中带回了九匹马,然而回程乃是押运,自然不可能像来时那样一人三骑,他只选了一匹,其余的都分给其他长夫、兵士了。
车队走得甚慢,他在马上反而吹得更冷,是以早早便翻身下马,同车队一起走路。
因是埋头行路,众人一直十分安静,只听得马蹄、骡蹄踏地的声音,人行的脚步声,骡车轮子的吱呀声,在这黑暗又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单调又沉闷。
堪堪转过最后一处峭壁,好容易眼见前方视线大开,然而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远方山脚下大晋军队的营地,而是三四十丈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影影绰绰的跳动的火焰。
一眼扫过去,足有数百支。
这绝不是徐达那二十人!
他瞳孔一缩,正要示警,前方已是传来一声尖叫——
“敌……”
那人还未来得及喊出口,后头半个字已是被一声呼啸的利箭打断,卡在了喉咙里。
明明隔了三四十丈,顾延章仿若还是听到了利箭入肉以及身体倒地的声音。
是北蛮!!!
徐达呢?!
他带的那二十人呢?!
顾延章来不及多想,已是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回首厉声喝道:“敌袭!!!”
大宁县中调了二百兵士,实得一百三十二人,被徐达抽了二十人到前边开路,剩余一百一十二人。
这一百一十二人中,虽然泰半都是弱兵,却也不少上过阵的兵士,其中一个领头的,更是上过七八回战场,听得顾延章在前头喝叫,立时把队伍拢好,奔到前边。
顾延章坐于马上,打眼望去,远处一团团黑影由远而进,哪怕来不及数,乍一眼望过去,也至少有四五百人!
而在更近一点的地方,地上燃着几支还未熄灭的火把,映亮了周围不大的一块地方——十来具身着大晋军服的尸体散落在地,而其中一具,身上还穿着薄薄的盔甲,映着火把的光,十分显眼。
徐达……
顾延章心中狂跳。
北蛮!
一百一十二人对四五百人!
怎么回事?!
怎么打?!
第177章 千钧
这是顾延章第一回见识到真正的战场。
看着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影,他的手心、额角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层细汗,夹着马背的髀肉更是随着心脏狂跳而颤动着。
到得此时,曾经在书院之中那些个分队而列的“两军对垒”,俱都成了纸上谈兵,小儿闹街,而自己赢过的无数次同窗带兵对仗的胜绩,更是全似尘土一般,被风轻轻吹一吹,连灰都瞧不见了。
领头的兵士冲上来得很快,几乎转眼便与顾延章齐头而立。
他上过许多次战场,经验丰富,看到面前的景象,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道:“披甲队!”
远远望去,对面的北蛮都高举着火把,虽然照亮的地方并不大,却足够叫人大致看出他们身上穿的服色。
一层暗沉的薄甲。
北蛮军中的精锐,身上都会披这样一身暗甲,由藤木、精铁共制,不能说刀枪不入,可普通的攻击,几乎对其毫无效果。
四五百个身披暗甲的精锐!
顾延章心中一紧。
他眯着眼睛朝山下极目望去。
下山之路虽是平缓,却十分狭小,对方队中除却靠自己最近的五六十个断后兵丁正成一幅攻击之势外,后头数百个北蛮兵士纪律严明,列成三队,正是朝山下急行军的状态。
——方才徐达那二十人,根本没有对他们的行进造成任何影响,或者说,也许徐达他们刚走出这一段峭壁屏蔽的拐角没多远,就被对方全数屠戮了。
而此时,前方的北蛮队列虽然掉转过头,却依旧保持着急行军的队列,想必在等探明白他们一行人的底细,再做安排。
一瞬间,顾延章的后背也跟着渗出了一层冷汗。
犹记得在保安军中时安排过援兵上阵,杨奎将保安军、镇戎军与其他州县的援军分为三个大营,成犄角之势各自扎营,而在这锦屏山下的,是其他州县过来的援兵的大营,约莫万人。
相对于其余两个大营,这一处的战斗力无疑是最弱,为着这个原因,才把他们置在了锦屏山下,便是考量着有后山做靠,不容易被人突袭。
大雪封山,这锦屏山只有一条道,乃是顾延章等人运输辎重、通往军营之地的路径,被大晋掌控着,另一端陡峭至极,几不可行,谁又料得到居然会有蛮兵攀岩而上呢?!
此处到下头的大营,不过一个下山,并十里左右的路程,若是训练有加的兵士急行军,只需大半个时辰,便能抵达营地。
下头有轮戍、有斥候,这样多的人马从天而降,必定会第一时间被发现。
四五百人,对上数千人,又是深入敌营,哪怕再是精锐,也不可能得胜。
除非……
北蛮阵前要有大动作!
都说兵士贵精不贵多,这样一队精锐,别看只有四五百,如果正面有大军强攻,他们与前头首尾夹击,又是对上最为弱势的一处营地,只要来去迅速,叫其余二营救援不及,当真能让大晋吃个不小的闷亏。
顾延章深深地吸了口气。
此时此刻,己方只有一百一十二名弱兵,即便再加上那些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民伕,也不过二百余人,押送着笨重的辎重,对上比自己两倍还多的精锐,别说赢了,连逃跑的几率都不大。
况且放弃辎重而跑,与逃兵无异,这是永生的污点,被抓住了,哪怕能留下项上人头,也脱不掉一个流放。
不能逃,只能战。
可要如何战?
贸然正面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来不及给他细想,断后的数十名北蛮已经毫无声息地往上头冲来。
双方相距不过三四十丈,在蛮兵几乎是飞快的冲击下,已经能看清对方身上披甲的行状。
站在顾延章身旁,带队的那一名领头几乎是尖声呼喝着兵士,叫道:“放箭!!!”
弱兵毕竟也是兵,他们许多都上过阵,遇到如此情况,虽然惊慌,却未到那手足无措的程度,很快,众人拉弓、上弦、搭箭,一阵箭雨齐齐往下射去。
此时由上往下,乃是顺风,借着势,倒是叫对方折损了几个人,然而也只是几个而已。
北蛮稍微停顿了一会,很快又弓着身子往上冲——身着披甲,如果不是射在要害上,对他们根本不能造成多强势的攻击。
山顶的兵士们又是一阵箭雨。
因是站于阵前,几乎是立刻,顾延章便察觉出这一回己方的力度同齐射的节奏,比起上一回要弱了许多。
再这般下去,根本不需要下头那些北蛮掉转过头,便是这几十名断后的,便足以将自家这二百多号人,杀个干净。
而虽然并办法得到更确实的情报,可凭着如今已知的细节的拼凑,也能猜到,如果这一回叫这些个北蛮当真冲了下去,配合主力攻势,下头的大晋营兵必定会被杀一个措不及手!
等不得了!
可如今己方只有一百一十二名兵士,并上百名民伕,与那许多车的……
等等!
顾延章屏住呼吸,一抖缰绳,掉转马头,夹着胯下的西马,几乎是飞驰到了后头。
山顶之处甚是平缓,地方也不小,辎重俱已聚集在此处,早先听得顾延章大声示警,后头的民伕都不知所措,想要逃跑,却又不敢,只得心惊胆战地立在原地。
看着虽然乍然停下,却排得尚算整齐的骡车,顾延章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一眼扫过后头的车队与民伕,高声喝道:“甲一列长何在?!”
一个中年男子连忙滚了出来。
“将你列中二十车辎重拉到前边!越快越好!!”
一路行来,顾延章帮着徐达上下打点,在队伍中已经颇有威望,此时队中虽然人人心慌,听得他的吩咐,被点到的却均是老老实实地打着抖,将骡车驱赶向前。
前二十辆骡车,被他方才掉了一个序,此时乃是布帛、酒水。
幸好与前头离得不算远。
他一面驱使着民伕快些向前,一面冲到拐角处。
北蛮已是又往前进了数丈,两处眼见就要短兵相接,蛮兵们背上背着的长弓,手上持着的长刀,在火把与暗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的狰狞与可怕。
第178章 利器
二十辆装着布帛、酒水的骡车,被极快地驱使到了一百余名顶在阵前的兵士后头。
此处乃是山顶到下山之间的一小段,道路平缓,却是十分狭窄,只能由两辆骡车勉强并排而行。
喝令着骡车按着自己的要求一一停列好了,顾延章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他把头两辆骡子身上的绳索砍掉,对着众人喝道:“将绳索卸了,把骡子赶到后头!”
一面说着,一面急促地对着十数名面如土色的民伕令道:“将这八辆车中辎重卸了!”
民伕领命,手忙脚乱地爬上骡车,一坛一坛地将里头的酒水扛出来。
顾延章不禁皱起了眉。
太慢了!
他打马到了那骡车门处,从里头取了一坛酒,直接在车中“啪”地一声,砸开了。
酒液、碎坛片同里头隔开的布帛混在一处,一股酒气顿时四散开来。
“这般卸!!”
擅动辎重,这可是大罪!
民伕们惊惶地看了他一眼。
顾延章冷冷道:“要死还是要活,就看你们动作快不快了!”
傻子才要死!
只犹豫了一息的功夫,民伕们就你赶我赶地砸起酒坛子来,比起顾延章方才的动作,丝毫不慢,而后头的民伕见状,也连忙依样画葫芦,很快,两两相排,横在道路中间的八车布帛,便吸满了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