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正经的活的兄长。
他面色更难看了。
松香连忙把尾巴给收了,道:“叫顾思耘的……”
季清菱连忙站起身来,道:“五哥,你自招呼人,我回房里去了。”
顾延章见她溜得比兔子还快,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咬一咬牙,耐着性子去见客。
顾延章只见过顾思耘一回,但是对其观感并不差,只觉得这人虽有些憨愣,却不像有坏心的,是以这一回听说是他,倒是没有直接闭门不见。
到了外厢,果然里头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锦袍,面容憔悴,垮坐在椅子上,右手收在袖子里,左手正别扭地端着茶要喝。
正是那顾思耘。
顾延章径直上前,拱一拱手,问候道:“十三哥。”
顾思耘一愣,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似是要回礼,却又没有回。
顾延章不以为意,道:“十三哥坐罢,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顾思耘没有坐下,他面色有些古怪,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道:“顾延章,我只问你,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衙门早下了公断,你爹乃是自杀。”顾延章看着他,口气斩钉截铁,道,“你若是有空来我这里问这蠢话,倒不如回去好生翻一翻,看看家中有无书信等物。”
顾思耘怒道:“我爹那性子,怎么可能自杀!家中又如何会有甚遗信!”
顾延章却不计较他的无礼,只道:“谁同你说要找遗信?”他暗示道,“去翻翻你爹往日的来往书信,说不得会有什么线索。昨日过了酉时,我都在家中,外头镖师,屋中仆役,人人都能作证,你无事跑来这一处,简直是没头没脑。”
“况且我才回延州多久?不说其余的,我有那能耐过了宵禁还在外头走吗?”他淡淡地看了顾思耘一眼,道,“我确实同你爹有深仇大恨,若是有机会,也绝不会放过他,只他却不是我动手杀的。”
顾思耘原是满脸的怒火,被他这几句话一说,却是渐渐消了下去,面上另便做了一副失魂落魄地表情,喃喃道:“那会是谁……”
顾延章上前几步,突然伸出右手,一把用力捏住顾思耘的右手手腕。
顾思耘痛得一声哀嚎,却又听“叮当”一声,一只匕首自他手中掉落在地上。
顾延章冷冷地看着他道:“是谁却不管我的事,只你携利器上门,看在你我二人同族的情份上,这一回我便不报官了,你好自为之罢。”
第174章 大悟
顾延章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他将那匕首随手扔在一旁的桌子上,看了一眼顾思耘,问道:“你本来此,是欲要找我报仇?”
顾思耘左手捂着右手腕,痛得眼泪鼻涕齐流,听他这般问,哪里敢回话,孬得连连摇头。
找人寻仇,那匕首都不晓得先出鞘,怕是自己把头颈洗干净了,伸到他面前,再借他十个胆子,这蠢蛋都不敢下刀。
顾延章设计杀了顾平忠,心中半点都没有妨碍,可对着这一个蠢蠢憨憨的顾思耘,却莫名的有些感慨。
虽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可按这人这蠢笨的性子,想来也没个机会做什么坏事。
父母俱亡、六亲不在,如今被衙门盯上了,少不得满门产业身家,都要入了大小官吏之手,也不晓得过两天,他还有没有机会穿这一身锦袍。
生做顾平忠的儿子,从前享了福,如今回吐出来,再有道理不过了。
顾延章并不同情他,却是有些觉得可惜。
“十三哥就要二十了罢?”他想了想,问道。
顾思耘缓过了那一阵痛,才松了口气,却是从鼻孔里吹出一个鼻涕泡,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出自何文?”
顾思耘张大了嘴,半日说不出话来。
“你可知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雉兔各几何?”
顾思耘眼睛里满是茫然。
顾延章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这人……说他不学无术,还是给面子了。文不成,武不就,又蠢成这样,出去做买卖,都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那精明狡诈的顾平忠,是怎的生养出这样一个儿子。
“母、兄皆死于北蛮之手,你尽皆不管,只管一个死有余辜、被百姓唾骂的爹吗?”
顾延章冷冷地问道。
顾思耘呆立在原地。
“如今你家一门在延州城内早已身败名裂,想要翻身,几无可能,你这是认了命,想要给家中再添一条罪状么?”
顾思耘持刀上门行凶,如果被他扭送衙门,少说也要进大牢走一遭,隆冬之季,没有人帮着上下打点,等他爬得出来,估计命也快没了,到时候顾平忠被栽一个畏罪自尽,顾思耘得一个报复行凶,州中一传,想也知道街头巷尾会如何议论。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奸人父生个恶人子,果然是一门奸恶。
顾思耘此番上门,全凭一股冲动,衙中差役在他家中封财抄物,把他这一个主人家撵在一旁,从来拿主意的老爹死状可怖,而能依靠的叔叔而今也早入了大牢,只待择日推去街口斩首示众。
乍逢此变,他本就六神无主,魂不守舍,却听得一旁的差役说什么“那顾清峦的儿子好手段,轻轻松松便将这一户灭了门”云云,也无暇分辨,只血一冲头,乘人不备,随手抓起一柄匕首,便直奔此处而来。
他已是一日一夜未曾饮食,听得顾延章一番话,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肚子里还空荡荡的,只喃喃道:“左右都活不下去了……”
顾思耘旁的不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从未想过有什么出息,只想着躲在老爹身下做个二世祖享个福,混个一生衣食无忧便尽够了,谁知遇上这般事,哪里还能有什么主意。
等衙门把家中翻一回,也不晓得凑不凑得够他们要的数,说不得,所有产业、现银都要充公。自己届时连饭都吃不起了,还哪有什么力气去管顾名声、罪状?
顾延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着外边喊了一声松香。
松香应声而入。
“去取三吊钱来。”
片刻之后,松香果然捧着三吊钱回来了。
顾延章道:“你有手有脚,若是饿死了,也是活该。我若是你,既无一技之长,此时便投往军中而去,你叔父纵火,恶贯满盈,你想要下场科考已是无望,不若从戎杀敌,便是无法得功,好歹也算给父叔赎罪,母兄复仇了。”
一面说着,一面把铜钱搁到一旁的桌面上,冷冷地又道了一声:“同族之义,这三吊钱管你温饱,再有后续,你好自为之罢。”
语毕,也不再多做理会,径直走了。
顾延章一走,屋内便再无旁人,顾思耘脚一软,登时跌坐在地上。
匕首就平卧在一旁的桌面上,他此时拿将起来,冲出去,还能再同那顾五拼一回命,可想到方才对方所说,他却是连动弹的勇气都没有。
被人骂自家爹“死有余辜”,顾思耘想要反驳,却又无从驳起。
当真是冤枉的吗?
他连理直气壮地回骂都做不到。
因为他也不知道究竟父叔二人会不会去做那等谋财害命之事。
即便是他,听到那等消息之后,心中竟也是倾向于相信多过不信。
顾思耘瘫坐在地上。
这是客栈的偏厅,并没有烧地龙,虽然隔着一层锦袍,地板的冰寒之意依旧渐渐蔓延到了他的腿脚、肚腹、周身。
几日之前,他还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喝着冬日饮子,卧在贵妃榻上,腰间搭着细软的衾被,享受着美婢的伺候。
可就在顷刻之间,便似是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一觉起来,他变成了个身无分文的真正的孤儿,而曾经奢侈华美的家中如今已是被抄得乱七八糟,自己更是马上便要片瓦皆无。
顾思耘想一回将来,想一回过去,只觉悲从中来,他抱着头恸哭了半日,扶着一旁的椅子站起身来,看着桌上摆的几样东西,伸出手去,拿了两吊铜钱,把匕首并另外一吊钱仍旧留下,只跌跌撞撞地出门而去。
他拿了铜钱,也不回家,抹一把眼泪,自去附近县中投了军,后来归到镇戎军中,果然把前尘全忘,只一心上阵卖力杀敌,借着战功,虽未有高官厚禄,却全靠血汗吃踏实饭。
又过了几年,娶妻生子,此后余生皆是守在边关,偶然间听得朝野间大事小事,便是再听到那一个熟悉的名字,不过一笑,便也随风而去了。此事提过不表。
第175章 途中
且说这一厢顾思耘跌跌撞撞出门而去,自有松香把桌上剩下的匕首并一吊钱拿到顾延章面前,过了许久,又有镖师回来禀话,说跟得那顾思耘出城,见他往西边去了。
顾延章见他将匕首留下,心中也有了几分数,又见他只取了两吊钱,不由暗暗点头,想这族兄倒也没有全然扶不起来。再听得人去了西边,他便不再上心,只道一声知道,便把此事丢开去了,回过头收拾家事。
他次日便要出发,本待要把季清菱送到陈灏府上,却被小姑娘坚辞了。
“如今再无大事,搬来搬去也是麻烦,你过上旬月便能回来,难道届时再把东西理出来?况且寄人篱下,实在是不甚自在,那一处人人俱是不识得,拿一份书信过去,别人虽看在陈钤辖的面上不好慢待,心中还不晓得如何嘀咕。”
“如今咱们无产一身轻,哪里还有谁来惦记?上下十来人,又有镖师在门口守着,尽够了。”
因听得她如是说,顾延章心中想一回,果然也是这个道理,又想着自季清菱去了一趟公堂,与那判官认了面,近来附近的巡铺来此处巡视的次数都频密了,十有八九是得了上头交代,便也不再勉强。
当夜再点了一回行囊,顾延章一早拉着季清菱睡下,两人交握着手说了半夜话,次日一大早,他才依依不舍地辞了家中,到那府库门外同徐达一同清点辎重去了。
到了地方,徐达尚未来,却早有许多民伕在此等候,又有衙门差役帮着点了一回人头,把花名册并辎重单子递给顾延章,叫他清点了。
一时诸色打点完毕,眼见时辰快到,徐达果然打马自街角而来。他见顾延章早到了,一问,又听得对方把其余准备都做好了,面上颜色也好看了几分,笑道:“你小子,倒是勤力。”
却是又一同重新将人、物都点了一回。
陈灏早说会给这一行拨二百兵士,却不是从头便有,州中查了半日册,只把途中大宁县的二百兵丁拨了给徐达,叫他们到了该处再行调配。
两人同数名长夫,上百名民伕,押运着数百余车的辎重,踩着时辰出了城,一路日行夜歇,按部就班,踩着点到了大宁县。
自延州收复,杨奎一心要攻打北蛮,几乎把附近州县的兵士抽调走了大半,大宁县中不剩多少余丁,接了调令,也只分了些弱丁老兵。
徐达看了一回人头,虽是仍旧不满意,却也知道再难有更好的,只得交了调令,次日把人给带走了。
越往前行,收到的前线消息越多,却也越杂,到了后来,几乎是日日都能见到急脚替,一人四马,往延州方向疾驰。
眼见再有一日便要到阵前,天上却飘起大雪来。
走到此处已是边境,又是战地,早已没有补给的地方,偶尔能有一两处废弃营地,若是没有,众人也只得把车马围起,简单搭个帐子,烧起火堆过夜,此时大雪一下,等到明天,道路都要被盖住了。
“若是今夜不歇,赶一夜夜路,你意下如何?”徐达转头同顾延章问道。
如果说初相识时,徐达只把顾延章当做来蹭功劳,好将来借此向京城求官的纨绔,后来从保安军回延州城的路上,早对他大有改观,觉得此人醒目机敏,头脑聪明,是个值得结交的年轻人。
而这一回自延州到阵前,对方沿途打点,面面俱到,有他安排,自家几乎是半点不用费心,这还不算,一行人比起原定的时间,还要提早了两日行程,而民伕隆冬赶路,明明每日要行的路比起从前要多了不少,怨言却是少了大半。
他观其行,心中早将此人年龄忽略,而是当成了一个遇事可以商量的副手。
顾延章看了看天气,又算了一回路程,回过头问过民伕、兵士的脚力,这才给了徐达回复,道:“歇脚的时候多给一个时辰,叫大家补一觉,夜晚咬咬牙,估摸着也能熬过去,只是到了营中,少不得要那一处多给些饭食热饮。”
这一点小要求,徐达还是能做主的,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顾延章见他没有安排,便自行召来几个兵士,先同他们交代了,才叫人再给下头的民伕通传一遍。
既是决定了,便要早早吩咐下去,让兵士、民伕们也有个准备,好过等到晚间再说。
这在常人看来,早几个时辰、晚几个时辰,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以身设之,若是自家在歇脚之时,突然得知今夜不得休息,其沮丧反抗之心,定然会极为旺盛,等到好不容易接受之后,便又要出发,的是极耗士气。
而此时提前告知,虽也不耐,可等到歇脚之时,再如何埋怨恼火,那火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也早接受了这个事实,届时自会抓紧时间吃饭歇息。
一早一晚,看似只是时间的些微差别,可对民伕、兵士的脚力、士气影响,却是极大。
果然,众人听得今夜要连夜赶路,虽然满腹怨言,可毕竟也无法反抗,等到得下一处废弃的营地,众人歇脚吃饭,个个都匆匆忙忙,抓紧时间休息起来。
算着时辰,顾延章也和衣而卧,睡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早早起身,着人叫醒众人,大家重新整顿辎重,再行上路。
阵前两军相交,此时已是快到了前线,这一回出发,徐达格外的谨慎,他难得地召齐了二百兵士——说起二百,其实也不过是一百三十余人。
大晋军中吃空饷是常态,一百兵士,吃二三十个空饷,已经算是极厚道了,这一回二百兵士,吃七十空饷,也是十分正常。
他点清了人头,高声说了几句,亲自吩咐下头兵士沿途一定要小心探路,注意敌情,务必将弓箭都背在身上,免得当真遇上了敌袭,来不及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