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着手中大刀,喊道:“进攻!!!抢得一张神臂弓,赏牛羊百只!皮毛十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大声喊道,目的便是叫全军都将自家的许诺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的声音如此之大,大到便是山顶之上,也听得到了。
顾延章听不懂蛮语,自然不知道野利荣利口中到底在呼喝什么,可他多年习武,不光耳聪,同样目利,虽然天色甚暗,却不妨碍他瞧见对面中军之中那高高的将旗,与那一柄又长又宽,竖在所有人头顶,又被许多火把映着的大刀。
那大刀刀身甚长,呈弯月形,比起普通的刀器,刀口要宽上许多。
映着火把与些微的晨光,刀口正反射着森冷的光。
这可不是寻常兵卒能用得了的武器!
那人站的地方乃是将旗之下。
比起一旁的蛮兵,那人好似要高上大半个头。
一刹那间,动作比脑子还要快,顾延章抢过了身旁一名兵士手中的神臂弓。
这柄弓已是上好了弦,搭上了木羽箭。
他在保安军中便试用过神臂弓,此时再次上手,并不生疏。
三十余丈的距离,虽然天色昏暗,看不清对方的情况,可已经足够顾延章靠着那一只举起来的右手,大致估出了手的主人的高度。
他瞄准了大概是对方眼睛的位置,一把扣下了牙发扳机。
一声弦响,这一支木羽箭比起前一轮的箭矢要晚了几息,直直越过了前头的上百名蛮兵,直扑对方将旗而去。
野利荣利刚刚怒吼完毕,嘴巴还未来得及闭上,一支短矢便如同雷电一般,朝他闪射而来。
这是谁射的箭?!
速度太他娘的快了!
这便是大晋的神臂弓吗?!
怨不得叫神兵利器!!
电光火石之间,这成了野利荣利在这世上的最后念头。
他瞪大了眼睛,根本无法反应,那一支短矢已是“卟”地一声,由他的人中之处扎入,直直贯穿了整颗头颅。
被一箭从人中直射到底,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了。
哪怕头上还带着盔甲,身上也披着暗甲,却半点也护不住脸面,这一个野利部未来的继任者,带着他的军功梦,被木羽箭的余势带着,“啪”地一同往后倒去。
身死魂灭。
野利荣利的声音实在是太大,目标实在是太明显,他的尾音还未消散,便突然卡在喉中,人更是顷刻之间便往后头倒去,叫北蛮许多名兵士都看得明明白白。
失了将领,阵中顿时一阵骚乱。
而在蛮军队伍的前端,大晋的神臂弓还在不断地往下激射着木羽箭,每一回齐射,都会至少收割一二十人的性命。
太快了!
北蛮当真是来不及反应,众人还摆着冲锋的阵势,简直成了竖着的靶子,叫大晋兵士随便打。
总算这一队中尚有副将,其人连忙收拢了队列,喝道:“后退!!!”
迎着木羽箭的箭雨,此时再往上冲,简直就是去送人头!
然而后退又哪里有用。
其实后退还不如前进。
神臂弓的射程乃是三百四十余步,约莫一百丈,便是北蛮蹿得比狗还快,也跑不过木羽箭的飞矢。
若是他们顶着箭雨往前冲,两军尚有三十丈的距离,狠冲一把,说不定还能杀上山顶,与大晋短刃相接。
如果他们能看见山顶的情况,必然不会后退。
神臂弓这般的神兵利器,这般凶狠的杀伤力,又怎么可能没有缺陷。
每一回张弓,每一回上弦,都要耗费民伕、兵士们极大的体力。
此时此刻,山顶之上已是人人汗流浃背,众人几乎是咬牙撑着继续不间断地射箭。
如果蛮兵能发起狠来,承受住再几回的攻击,只要上到山顶,只要双方短兵相接,其实存有极大的胜算。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
第181章 来兵(给moshuyan的加更)
军器监研制出神臂弓堪堪两年,现于与北蛮对仗的阵前也不过是去岁的事情,因其制作工艺繁复,难以大量督造,是以军中只有极少的精锐才有配置,而只要有这弓弩出现的战场,大晋几乎都是战无不胜。
神臂弓射程太广,大晋保管得太严密,北蛮兵士得见的次数并不多,得见的人,许多都已经身首异处,别说来不及得到一把来仔细探究,便是想要找能近距离见过的,都很难。
对这武器,蛮军几乎是将之神化的态度。
而这一回山顶兵士的攻势实在是太过频密与可怕,毫不停歇地射击,木羽箭似乎无穷无尽,完全不会衰竭一般,一波箭矢,便能收走北蛮队列中十数二十人的性命。
往日刀枪不入的暗甲,在神臂弓面前,便似一块豆腐似的。
对上这样未知的利器,又怎么能不叫他们胆寒?!
野利荣利的身死,更成了压倒蛮子军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见得北蛮后退,山顶的兵士终于松了口气。
众人终于有了喘息的功夫,能稍微歇上一口气。
顾延章知晓此时己方已是强弩之末,不能硬逼,便放缓了号令,叫士兵们有条不紊地上弦、搭箭、射箭。
对方不过才五百余名蛮兵,三列兵士一轮齐射,几乎都能赚到四五十颗项上人头。
这是一面倒的战斗。
当那名兵士头领骑在马上,带着十人小队追击上前,将最后几名蛮子射倒在地之后,这一场狭路相逢的小型对仗,终于落下了帷幕。
顾延章身上的劲装早已全数湿透。
方才一役,是他第一次上阵对敌,第一回见到真正的北蛮,然而没有给他任何适应的时间,便要叫他作为号令者。
徐达身死,唯一剩下的一名兵士首领本也是仓促之间被指定的,从前不过一名普通兵丁而已,比起来,其行事指挥甚至不如自己有章法。
全是形势所迫。
所有功劳,全在神臂弓之威!
所幸没有出岔子……
他靠在后面的西马马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饶是身强体壮,经过这两个多时辰既耗脑力、又耗体力的激战,也把他累得够呛。
不知不觉之间,山上已是云收雪歇,一轮灿日跃出了云层,驱散了暗沉的天色,照亮了整个锦屏山。
山下大晋的军营仿佛已是就在眼前。
直到这个时候,顾延章才发现,原来锦屏山称之为锦屏,不独因为其形似屏,也因其山似锦。
山坡之下,松柏独立,或成丛、或单竖,青翠的绿意上头覆盖着皑皑白雪,衬托着那满地的雪色,当真有几分锦绣之意。
然而更美的,却是下坡路上那重重叠叠的北蛮尸首。
虽然还来不及清点,顾延章已经能大概估算出这一回的战果。
己方轻伤、脱力的约莫有上百人,多半是拉弓、上弦时伤到的,只要好生修养一阵子,便能恢复正常。
轻伤百人,对上歼敌数百,这当真不算是不起眼的功劳了。
除了徐达,同那二十名兵士……
他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如果不是徐达等人上前探路,在前方示警,后头的人根本来不及做准备。
虽是知道军士死国乃是死得其所,可顾延章还是忍不住的一阵压抑。
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都是朝夕相处的袍泽……
众人喘息了片刻,准备去收拾战场,却突然见得山路的尽头,一队骑兵踩着飞雪,朝此奔驰而来。
顾延章悚然一惊,立刻站直了身体。
此时己方全是伤弱之兵,别说再行张弓,便是站立的力气都不会再有多少,若是来的乃是北蛮,必定会全军覆没。
他刚要喝令士卒起身备战,却见前头一匹快马奔来,一名方才下去追击蛮军的士兵骑在马上,满脸喜色,口中呼道:“山下援兵来了!!”
顾延章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终于来了。
姗姗来迟……
虽然知道从自家点火示警,到下头见到火光黑烟,再到点调兵马来此探查驰援,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当真不算慢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冷笑。
如果辎重里头装的不是神臂弓,如果不是己方兵士、民伕上下一心、士气如虹,等到这一队援兵来援,看到的便不会是此时的场景,只会是满地大晋的兵士、民伕的尸首,以及被劫掠一空的原本装着神臂弓的骡车。
不过此时此刻,再想这些,也已经毫无意义。
他整了整衣衫,看着由远及近的队列,准备应对来自营中的问话。
无论歼灭了多少敌军,自家损毁辎重,擅动神臂弓,这是不争的事实,认错的态度还是要先行摆好,按照这般的战绩,如果不出意外,功过相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能不能论功行赏,却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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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
中军将营。
一名三十上下的军校正坐在营房之中,而围坐在他周围的,是四五名二十余岁的小兵,众人都是一副着急的神情,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争执着。
“叫我说,就不要管那些狗屁倒灶的,其余皆是不论,先把那姓顾的小子架出来,好生揍他一顿,叫他晓认清了什么是红花白花,看他还敢不敢同咱们军校抢功劳、抢名头!”
一个小兵拍着桌子叫道。
“揍他有个屁用啊!你揍他,他便不去抢咱们军校的名头了?!”一个看上去老成些的小兵摇头道,“如今只有三个名额,两个已是被杨平章帐中的老人给占了,只剩这一个,谁都晓得多难得!那姓顾的小子便是被揍得脸上开了红花白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会爬去京城!”
他话刚落音,旁边便有人附和道:“这可是试射殿廷!谁不晓得难得!打出脑浆子来也会爬着去的!况且那小子像是同钤辖有什么交情,若是他在背后告上一状,帐中斗殴,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你小子这是给军校招麻烦罢!”
听得旁人均是反对,那出主意的小兵也有些着急,他叫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怎么才行吧?那小子也忒嚣张了,凭些微末之功,一个新人,竟来同军校相争,也不晓得要脸!”
众人说了半日,那居中而坐的军校终于抬起头,制止了那小兵的继续叫骂,道:“行了,别吵吵了,那顾五名额不是白得的,他确是有功,当得那试射殿廷的名头!”
第182章 不平
听得那人如是说,围坐的小兵们均是有些着急,异口同声地叫道:“军校!”
韩勉摇了摇头,道:“莫要说了,二百敌六百,那二百当中还有一百的民伕,便是换做我在场,也难做得比他好。”
头一个说话的小兵冷哼道:“那不是仗着有神臂弓嘛!给我一百神臂弓,哪怕是来上六百天兵天将,我都能给他射个对穿!”
然而他说着说着,声音却在韩勉严厉的注视下一路变得小了下去。
韩勉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种话,也只能是没见识的小兵们在私下里胡扯时才敢说。
一百弱兵加上一百民伕,对上六百北蛮精锐,离得如此之近,哪怕有神臂弓,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全歼的。
若是以逸待劳,准备周全,倒是真的不难,可仓促之间想要应战,哪里有那样容易。
战场是这般好指挥的吗!战机稍纵即逝,一点细微的因素便能起到极大的影响。
他当日同长官一同领兵驰援,自然也把山顶的情形尽皆收入眼中。
山坡之处,蛮子的尸体层层叠叠一路铺沿而下,然而最多的也不过是垒了三层。
韩勉上过无数次阵,也临阵指挥过些小战,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阵前指挥之人对敌军进攻的节奏,与己方射击的频率,都做了精准的估计,才会又这样的结果。
北蛮是在次第之间被射死的。
不要小看次第之间这四个字。
敌军尸体垒得太高,会影响己方攻击的准确度,不但阻隔视线,甚至可能会被对方作为屏障来躲避箭矢。
然而山顶指挥之人做得很好。
尸首垒得最厚的全在战阵的最前处。
再往后,所有的蛮子尸首几乎都是平铺在地,最多也不过叠了两具。
韩勉原以为这是因为当时临敌太过仓促,来不及应对,导致的己方兵士上弦、搭箭过慢,才会有此结果。直到他打扫过战场,讯问过俘虏,又详细问清了临阵之人,知道了指挥者的情况之后,才渐渐醒悟过来——也许更多的是由于那顾五乃是新人,乍一临阵,尚未来得及察觉到其中玄妙。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人,确实是天生吃战场饭的。
对于兵士来说,他们要做的只是瞄准敌军,扣发扳机,可什么时候射击,听从的全是指挥者的安排。
韩勉二十投军,已是在军中历练了许多年,刚开始做小卒的时候,他也只会听从上官指挥,后来熟悉了战场,一步步从小兵往上攀爬,才在战阵上渐渐有了脑子。
上阵次数越多,越深刻了解到原来无论大小战役,指挥的作用都如此之大。
何时要冲刺、何时要齐射,何时要等待,看起来似乎只是时机上微毫的差异,却几乎全然控制着己方的士气与战力。
在阵上摸索了许多次,又指挥了数轮小型对阵,韩勉才稍微摸着了门路。待得如今升到的军校之位,虽然在军中也不过是个低阶的军职,他却早已今非昔比。
在下头的小卒看来,那顾五纯粹是因为徐殿直不幸殒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又靠着神臂弓之力,这才走了狗屎运,全歼蛮军,并不算什么本事。
可韩勉却知道,当时的情况,便是徐殿直在场,也不一定能比那顾五反应更快。
如果是自己,会如何做?
想到这里,韩勉不由得苦笑。
他第一反应,应该就是调集大半兵力阻绝蛮兵,再分出小半人手去取用神臂弓。
然而蛮兵乃是精锐,想来也挡不住多久,等到神臂弓取出,蛮兵应是已经快要攻到了一半。
也许来得及两、三轮齐射罢?
不,或许两轮都来不及,毕竟与普通的长弓不同,神臂弓上弦、搭箭都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