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璧一大早的又是折腾,又是哭闹,昨夜更是又惊又吓,此时好容易见了长兄,哭了半晌,伏在一个仆役背上睡得极是香甜,倒是安安分分地被驼回了家。
他一觉睡到申时一刻才起来,一睁开眼睛,张口便叫道:“姐姐!”
谁知此时走到床边的不是昨日那抱起来又香又软的姐姐,却换做了自家面色黑如锅底的长兄。
张璧几乎是立刻便把眼睛闭上,翻过身,做一副方才在说梦话的模样。
张瑚冷冷道:“你是自己起来领罚,还是等我罚你。”
张璧一骨碌坐了起来,口中求饶道:“大哥,璧儿知错了,子不教,父之过,你把我交给爹爹吧!”
张瑚冷笑一声,道:“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小!你以为把你交给爹爹,你说几句好听的,他就会饶过你了吗?你知不知道这一回自己闯下多大的祸?!延州城上下千余人全城翻来覆去找你一个!爹爹此刻还在州衙之中,帮着收拾收尾!这回不叫你知道什么是规矩,我以后便不姓张!”
说着把手中一根长长的竹棍一亮,喝道:“跪下!”
张璧滚到了床里头,口中惨叫道:“大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偷溜出去看灯,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以后我再也不偷跑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要打我!!”
张瑚却知道自家这个小弟从小都被娇惯着,嘴上说得好听,下回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不好好教规矩,以后都不会懂事。
他板着脸,把手头的竹棍一点床边,道:“你老实点,我就只打十棍,再啰嗦,我就打二十棍!”
张璧从小不怵爹,不怵娘,只怵这一个大哥,此时见张瑚口气又凶又狠,脸色更是要吃人一般,吓得眼泪直流,却又不敢说话,跪在床上,膝行到了床边。
张瑚咬着牙,估着力道,一棍子对着幺弟的屁股就打了下去。
还没挨到肉,张璧便开始哭爹喊娘起来,等到真的挨了一下,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口中不住喊“不要哥哥,要姐姐!”
第192章 性情
且不说这一厢张璧被自己自家长兄打得屁滚尿流,哭着喊着要姐姐,那一厢,送走了那一个闹得鸡飞狗跳的小儿,西小院上下都松了口气。
回到房中,秋月赶忙把床榻重新收拾了一遍,同季清菱道:“姑娘再睡一会,昨夜都没怎么合眼!”
季清菱昨夜今晨被张璧闹得是当真没有睡好,她本还想扛一下,谁想眯了一会眼睛,困意竟是一阵一阵的,刚顺着爬上了床,一闭眼,只来得及嘱咐声“你们也补一觉”就睡过去了。
秋月出了里间,同外间坐在桌边的秋露道:“你也去歇一歇罢。”
秋露摇了摇头,道:“困过了,都不想睡了。”
一面说,一面笑着指着桌上的一个木盒,把盖子开了,道:“姑娘说了,一人两支,秋月姐,你先选罢!”
秋月凑过头去一看,原来是昨夜在那关扑摊上买的那些个木刻的簪子。
她选来选去,挑了两支喜欢的样式,在鬓间比了比,问秋露道:“杏花的好看,还是茉莉花的好看?”
两人你商我量,两根簪子选出了小一刻钟才定下来,好容易择定了,秋露手中执着一根簪子把玩,叹道:“嫁人还是要嫁姑娘这般性子的……”
秋月一愣,随即调侃道:“两根簪子就把你收买了?也忒容易了罢?”
秋露摇一摇头,道:“哪里是簪子不簪子的事,还是人要体贴又温柔,哪个不喜欢?前几日我同松节、松香两个一并上街,本是采买些东西,实在不着急,就看了看街边的玩意,我瞧中一只荷包,因嫌它邋遢了些,想要那婶子给我换一只,便被两个家伙取笑,一面还催我,说我‘名堂多’!”
她有些感慨,道:“你说咱们一齐长大,说句脸皮厚的,同寻常兄妹也没甚区别了,一同上街,买点小东西,我也不指望他们给我掏钱——其实哥哥给妹妹买个荷包又算什么啊?我年年给他们送的生辰礼都不止了——当日我瞧中的荷包不过二十多文!谁想没一个有表示,还你一句我一句的取笑我!”
“换做是姑娘在,二话不说,都不要我开口,说不得就帮着买了……”秋露叹一口气,道,“寻常也是,松香松节,在外头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办起差来也得力,转过头,对着咱们,半点都不晓得体恤人,你说将来要是嫁人,遇得比他们还差的,该如何是好!”
秋月便笑她,道:“你才几岁,我都不担心这个,你倒是着急起来了!”
“秋月姐!”秋露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意,道,“我信得过你,才同你说这些,你这般说话就没意思了!”
“咱们这样的出身,哪怕将来进了京,少爷有了大前程,真有那个可能,我也不指望嫁给哪一家大户,毕竟齐大非偶,自家是个什么人,自家清楚,本想着如果府里头有知情知意的,又是自小长大,彼此品行都晓得,若是能成了,再好不过。”她一面说,脸上微微泛起了点红晕,道,“便像是少爷姑娘两人一般,你体贴我,我体贴你,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在一起处就是甜丝丝的,再没其余乱七八糟,日子要这般过,才算是有意思……”
听得秋露这般说,秋月也不禁出了神。
都说看着别人过的日子,就会想着自己的日子。
她也到了年岁,看着家里头少爷同姑娘两人成日处着,心里头自然而然便会生出想法。
若是少爷同姑娘两个人的性子摆在面前,想也不想,她都要嫁给姑娘那般的,再温柔可爱不过,倒是少爷,乍一看处处都好,只要离得近了,便会发现他把自己逼得死紧,叫人过日子都舒坦不起来,好似日日都要追着赶着,方才不落后一般。
也只有姑娘这般的,才受得住他!
反倒是姑娘,性子也好,人也好,过轻松日子,便过得舒舒服服,过紧张日子,也过得游刃有余,叫人一屋待着,都要心情变好。
从前秋月觉得家中这两位主子天生一对,如今看得久了,倒觉得是少爷占了大便宜。
姑娘这样的,同谁过,日子都会过得好,可少爷这样的,换一个人来,谁顶得顺!
一面想着,秋月忍不住啐了一口,瞪了秋露一眼,道:“叫你带到沟里去了!你自家要相人,自家相去,怎的竟想到姑娘身上!”
话虽如此,到得晚间,她还是翻来覆去,半日都没有睡着。先想一回小时候家里景况,父母相处,再想一回村子里的各色人家,最后又想到厨房里头婶子同陈叔两口子,想来想去,觉得嫁人当真说不好,谁又知道现在看着人好,嫁过去人是不是好呢?
又有那等夫家三亲五友,七姑八婆要打点,嫁一个人,还要伺候一大家子!
还不如伺候姑娘呢!反正都是伺候人,这一个不仅好伺候,还晓得体恤人,将来跟着,养大了小小少爷,小小姑娘,情分都在,也不怕没得养老送终的!
等到次日她顶着一双青黑的眼圈爬起来,倒把季清菱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秋月哪里敢说这是想你想的,忙摇了摇头,拿话岔开去了。
一时梳洗完毕,季清菱便让秋月把前夜在街上选买的各色玩意拿下去给众人分了,刚说了两句,却听得门口松香问道:“姑娘起了吗?”
秋月应了一声。
“昨儿那大小公子俱来了,在外头等着,说要来给姑娘道谢!”
季清菱忍不住皱起眉。
实在不太想两家多打交道,本以为昨日自己那般态度,对方今日最多派几个下人过来送些仪礼,便算是礼数到了,如果只是那张瑚一人,自家也可以借口不方便推拒,可此时带着一个小儿张璧,却是不好不见。
季清菱只得收拾好了,去偏厅见客。
一时张瑚手里牵着张璧进了偏厅,后头跟着十多个仆妇,皆是抱着各色礼盒,那张璧一进门,立时甩开他大哥的手,乳燕投林一般,直直扑到季清菱腿上,抱着她的裙子不肯撒手,哭道:“姐姐,璧儿挨打了!璧儿不要哥哥了!你给我做姐姐好不好!”
他自从京城来了延州,母亲不在身边,惯来疼他宠他的乳娘不在身边,爹爹好几天都没打照面了,一个大哥只晓得凶巴巴的,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同往常在京城过的全是不一样的日子。
又兼昨日挨了打,此刻屁股还同开花一般痛,见了对他和颜悦色的季清菱,简直就像是得了救星一般,再不想回家同那个长兄在一处。
而站在门口,张瑚尴尬而立,只觉得自家丢脸丢到了极致,简直想要以手做掌,把这泼猴一般的弟弟,打回娘胎里去!
第193章 劝解
张璧抱着季清菱的腿不肯放,便似一只小奶猫黏人一般,张瑚就是想上前将弟弟拉开,也不好动手,他厉声唤了两下,那张璧只做不听,哭着道:“我不给你当弟弟了!你找别人去!”
季清菱只得蹲下身子,温言哄了他半日,好容易哄好了,小孩子听得要“好生跟哥哥回家”,登时眼泪又下来了,哭道:“不回家,我要做姐姐的弟弟。”掉头一看到张瑚站在后头,更是把头一甩,贴在季清菱的胳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巴巴的。
张瑚见了幺弟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又是着急,百般的手段,当着外人的面,还不好使出来。
季清菱见状,只得对那张瑚道:“公子不若去厢房稍待,我同他谈一谈?”
张瑚无可奈何,只得跟着松香去了。
一时偏厅走了个半空。
季清菱轻轻摸了摸那张璧的头,柔声道:“好啦,你哥哥走啦,莫要哭了,都要成小花脸了,眼睛疼不疼?”
她越是和气,张璧越是觉得哥哥讨厌,原只是气话,此时抹一把眼泪,当真生出了不做张家弟弟的心思,他含着眼泪认真问道:“姐姐,你有没有弟弟的,我做你弟弟好不好?”
季清菱啼笑皆非,道:“我没有弟弟,你如今已经是我弟弟啦!”又道,“你来得早,我还未来得及吃早食。”
张璧眼中泪珠子转啊转的,好悬没有落下来,一双眸子亮晶晶,水气灿然,道:“我……那我……陪姐姐吃早食!”
他前头哭得狠,如今说两个字,便抽一抽,却又努力止着抽鼻子,看起来跟个小大人似的,叫人看了实在忍不住心疼。
季清菱便牵了他的手,带着小家伙去厅中吃早食。
小儿家心思不定,只要把他目光挪开了,也容易哄。
一顿饭吃完,张璧除了一双眼睛红彤彤的,人已是平静下来。
季清菱一句一问,连猜带蒙,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拼凑出来。
原来这张待自承了上命,便来延州任职,因此地又偏又打仗,便要把妻幼留在京城,本只打算带长子过来,偏那张瑚觉得幼弟自小在京师被人宠上了天,若是不好生管教,将来要出岔子,又有张璧本人听得家中人要去“很远很远的打仗的地方”,自家也吵翻了,说要“跟着爹爹大哥去长见识!”
几番厮缠,又兼张瑚在后头劝,终于把小张璧一并带来了任上。
谁晓得一到延州,张璧便直嚷上了当。
这一处哪里有什么好玩的!
平日里在京城,他好歹还能跟着长辈东家打个忽悠,西家听个戏,晚上磨得厉害了,也能叫他娘带他出去逛夜市,而此回到了延州,爹爹长兄两人都忙作一团,没有人来理他不算,想要晚上出去看一看,还要被下人劝,说有什么“宵禁”。
“我再过一个月就五岁啦!我长得这般大了,又见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从未听说夜间不能出门玩的!”张璧睁着两只骨碌碌的大眼睛,问季清菱道,“姐姐,你说他们是不是哄我?哪有夜间不能在街上逛的?!”
他得意洋洋地道:“谁说夜间‘宵什么夜的’不能出门,我前儿出去,外头正过上元,人山人海,热闹得很,那些个下人果然是听了我大哥的吩咐,来哄我的!”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低了下来,“就是人太多啦,我走了一阵,都不认得路,就叫路边一个婶婶帮着带我去寻官差,哪里晓得那婶婶也不是好东西,把我寻到坏人手里了!”
又心有余悸地把两只小手拉着季清菱的手,嗲兮兮地道:“幸好遇着姐姐,不然璧儿就要被人捡去做小叫花子了!”
他嘴巴又甜,长得又可爱,还会来事,仗着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夸起人来又嗲又酥,又装个大人样,任是谁见了,都忍不住生出两分暖心来。
如今他逮着季清菱,使尽了浑身解数,要逗她笑,逗她喜欢,竟是一门心思果然要去做“别人家的弟弟”,叫家中长兄“知道后悔!”。
小家伙什么心思,季清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陪着闹了一通,才正色问道:“是真的不喜欢哥哥吗?”又道,“若是当真不喜欢,我就把你从家里要过来,你同我姓,改做我家的小孩了。”
张璧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口中道:“真的!”
季清菱认真问道:“做了我家的小孩,便不能回家见爹娘,大哥也同你不是兄弟了,将来路上见了,他也再不管你了,你愿意吗?”
张璧张开口,想要说一声愿意,可不知怎的,心中冒出一阵一阵的委屈,想到见不到爹娘,只觉得十分难过,又想到那长兄虽然可恶,可平常也是真的心疼自己,以后见了面,若是不理不睬,实在叫他伤心。
他本就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不用旁人多说,自己就想得多,此刻得了季清菱提点,自家张着嘴巴,半日说不出话来。
季清菱又道:“如今延州平日里宵禁,夜晚是不能出门的,正因前两日上元节,夜间才能出门三日,可四处都是坏人,你看你这样聪明,都要被人骗了,家中父兄下人心爱你,怕你被人抢走了,因你长得这样好,年纪又小,还没有能干保重自己,才不让你出去,你若是有心志,便不要对不住别人的心爱才好。”
她这番话,换做一个其他的小孩子,多半听得半懂不懂,说不定还要生气,可遇到了张璧,却是恰恰好,虽然犹有不甘,可左听一句“你这样聪明”,右听一句“长得这样好”,这些话他从前从多少人嘴里听说过,可从季清菱口中说出来,又是郑重的说正经事的口气,却格外地叫他开心同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