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是打开的,里头的墨应该才磨好没有太久,便是边际之处也还湿润着,一枝沾饱了墨汁的羊毫笔搭在笔架上,而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则是平放在一旁,似乎是在等着晾干。
顾延章拿起那几页纸,将上头文字匆匆一扫而过,原来是一份大节之时整治街市的规法。
他看着熟睡的季清菱,顿时忍不住有些生气起来。
有多要紧?
非要急得连觉都不睡了,来整这个吗?!
松节与秋月站在一旁,见家中少爷的面色越来越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仿佛只要呼吸得用力些,便是犯了大错一般。
顾延章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恼意压住,又把纸张放下,这才转身就着松节手中的盆巾洗了个手脸,又把外袍给脱了。
“姑娘这几夜几时睡的?”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秋月垂着手,低下头,不敢说话。
“好好的,怎的不叫她回榻上躺着,只这般坐着睡?”
顾延章恼道。
秋月更是不敢回。
怎么回?
顾延章心中直冒火,可秋月是季清菱的丫头,碍着家中小儿在仆妇面前的地位与分量,他也不会越过去直接教训,况且这事说到底只赖他自己,明明知道小家伙主意大得很,没有自己盯着,几个下人,又哪里能起得了什么用。
他冷冷地看了秋月一眼,便转身回到桌前,不再理会旁的人,只专心看着自己那一个。
季清菱犹在梦中,尚不知道此时屋里早多了一人。
顾延章看了一会,还是觉得让她这般睡,十分不妥,待得醒来,不说旁的地方,腰身、颈部必然会不舒服,他迟疑了片刻,倾下身子,左手扶着季清菱左肋,右手托着她的腿窝,轻手轻脚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多年习武,咬咬牙,便是四石的弓也能拉开,抱一个季清菱,简直是轻而易举,只觉得怀中小人又软又轻,恨不得此时就给她再喂得重些。
季清菱几乎是马上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正要挣扎,便听得一道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是我,你且睡,无事。”
第199章 遮掩
听得是顾延章声音,季清菱便是丁点睡意也不剩下了,她将头微微仰起,果然上头是那一张熟悉的脸,只是瘦了些。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五哥!”又埋怨道:“怎的回来不叫我起来!”
说着双手扶着他的双肩,就想要脱开身来站下地。
顾延章昼夜赶路,就是为了早些回来见她一面,抱一抱,亲一亲,哪里舍得放开,只将怀中人儿托揽得更紧了,低下头柔声道:“我带你回房,你且别乱动。”又补一句道,“我就想抱一抱你,你莫要乱动。”
他风雨兼程,便是头发上都还沾着湿意,季清菱见了,哪里还说得出不字,只好把手环着他的肩颈,叫他抱得轻易些。
见她这般动作,顾延章心都软了,不由自主地对着季清菱的额头轻轻亲了一口,问道:“你想不想我?”
不待她回答,他便忍不住道:“我时时都想着你,回来的时候,好几次夜间梦到,好容易亲到了,一醒来,身边空荡荡的,总不见你,叫我急得心都痛了。”
他说着傻乎乎的话,季清菱听了,也傻乎乎地伸出手去,帮他按一按胸口,抬头问道:“哪一处痛?如今还痛不痛?”
顾延章摇一摇头,只含笑看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
两人说要回房歇息,抱人的那一位却是走一步,停一刻,被抱着的那一位也丝毫不着急,便走走停停地在这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傻话来。
秋月方才被家中少爷那一眼同几句问话骇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转瞬之间,又听得同一个他在说那些叫旁人简直都听不下去的腻歪话,一时竟生出一种错觉——方才那个,同此时这个,当真不是同一个少爷罢?!
松节却是一门心思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是瞎的聋的一般,站得便似一株无人问津的小草,就是被人踩一脚,也连声音都不会发出来,只安安静静地顺势躺平了,等人走得远了,才摇摇晃晃地重新直起叶子来。
再怎么慢,到底也只有几步路,然则等进了卧房,见了里间的床,顾延章的脚步立时便快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床边,把季清菱放到床榻上,拉着她的手,半晌不肯放,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似乎除却笑,再不会做旁的动作一般。
两人互相看了许久,也没人去数时间,直到季清菱终于醒过神来,连忙坐起身来,问道:“五哥,你饿不饿?”又道,“我叫人给你打水沐浴。”
顾延章此时哪有胃口吃其余的东西,可澡却是要洗的,不洗澡,连一个被窝都不好钻,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虽然现下不舍得,却还是要早些把尘土洗净了,才好一同早睡,只得道:“后头已经打点好了,我去洗一洗,一会就过来,你先睡一觉,在此处等我,不要乱动。”
语毕,低下头去,贴着她的唇,轻轻擦了擦,这才心满意足地道:“你且暖一暖被子,等我回来一齐歇息。”
季清菱乖乖点了点头,也不往里缩,只在那一处卧着,又把外衫脱了,果然一心给顾延章将他这半边睡暖了。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顾延章便带着满身的水汽回来了,他头发应该是擦过了,却依旧有些湿,走到床边,把被子一掀,便钻了进来。
季清菱忍不住道:“怎的不把头发擦干了。”
顾延章只是笑。
心说:只是想早些回来见你,头发湿不湿干不干的,又有什么要紧。
季清菱怕他转天要头疼,便坐起身来,顺手抽过床边盆架上的干巾子,道:“你且坐过去,我帮你擦干了。”
一时果然给他慢慢擦起湿发来。
擦着擦着,季清菱便觉得有些不对。
“瘦了好多。”她颦着眉轻声道。
顾延章此时心中哪里还有力气去管她说什么,只觉得身前这软玉温香,叫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想靠着搂了抱了,偏她又在给自家擦头,动弹不得。
他一时有些埋怨起方才急于回来,没有把自家收拾好了才过来,一时却又觉得有小家伙给擦头,又乖又暖,岂不比自己动手来得好。
他念头转来转去,一个大男人,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在此英雄气短起来。
季清菱把他头发绞得大半干了,忍不住道:“我去叫秋月来给你烘干了。”
顾延章这才忙将她搂定了,道:“做甚要叫旁的人来,此处暖得很,不过几根头发,你我一处说说话,一会就自己干了。”
果然往后靠在床头上,又将季清菱往怀里收了收,追着又问道:“你想不想我?”
季清菱才不惯他,却是也跟着又道:“怎的瘦了这么多?”
顾延章只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瘦。”一面把袖子撩起来,将季清菱的手抓到胳膊上,问道,“你瞧,没有瘦。”
手下的臂膀肌肉遒劲,十分结实,然则便是瘦了,季清菱也辨不出来,只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莫要唬我。”
顾延章低低一笑,轻声道:“怎么舍得唬你。”
他餐风宿露了好些天,好容易到了家,初时乍见了心上人,只有心满意足,再无其余念头,可此时两人窝在一处说话,怀中又得抱着自家的乖宝,虽是隔着两层薄衫,也能推度出那衣衫下头的身体有多软多娇,让他脑子里那些个不干净的念头忍不住渐渐起了来。
季清菱身上没有熏香,可她常年大量看书作文,不免沾着带着几分墨香同芸香,那香味其实极浅,混合起来,又跟着少女的体香,是一股清淡干净的味道。
可奈何有人挨得又近,想得更是尤其多,只觉得那香味又甜又浓,直往自己鼻子里钻,还一路往下,引得他那该听话的地方也不听话起来。
顾延章心猿意马,只觉得全身都热,偏那一处不仅热,还起来了,他怕吓着季清菱,一心想要调整一下姿势,可那地方那样大,翘得又高,怎生调都调不过来,叫他急得头上不禁冒出汗来。
第200章 后觉
季清菱还以为是房中热,便要把被子揭开,口中还道:“我去叫秋月把地龙给拦了。”
顾延章此时只穿着贴身里衫,哪里敢给她掀被子,这被子一掀,什么都挡不住了,忙把她的手拉住,道:“无事,我方才被热水激的,一会便凉下来了。”又将她拘在怀里,一面去亲她的脸,一面把自家的腰往后退了退。
季清菱并未想到这样多,听他说,果然就信了。
顾延章怕她动来动去,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忙将这一阵子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道来,本是为了转移小家伙的注意力,不想刚把陈灏举荐之事说了,就见季清菱的表情凝重起来。
“怎的了?”他笑道,“难道心疼那从九品的监司一职,还是替我舍不得那转运司勾当差事的差遣?”
又反过来安慰道:“不心疼,将来总有更好的。”
季清菱却是连忙挣开了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五哥,你推了陈钤辖的举荐,可他如今荐书早已交由马递驿传运送,按着你说的日子,此时多半已经到银台司了!说不准都已经到了政事堂中,哪里还追得回来,况且——陈钤辖当真会去追吗?!”
顾延章心中一惊。
当局者迷!
他当时手头事务实在太多,又一心想着如何推拒陈灏才会更好,却是疏忽了这一点!
实在是太要紧了!
送上去的荐书,不仅要通过政事堂的核批,还要被荐者亲自去京中呈交自家三代家状,由流内铨查验之后,其人官身、差遣才真正有效。
如果他没有去递交家状,那三个月之后,批文便再无效力。
此刻他已是对陈灏明言,自家要下场,不会去到京城,那等过了三个月,待得那批文失去效用,陈灏自然便没有损失那一个举荐之职,他怎么可能会多此一举,再着人去追回。
季清菱道:“五哥,陈钤辖若是没有其余心思,他为何不先与你说过之后,再将那举荐之书,送往京城……”
陈灏当真是无意的吗?
是好事,又不是坏事,哪有必要瞒着人,偏要等举荐书送走了,到得半路,才同被荐者说的呢?
这种极难得的好处,按着上位者的惯性,正该早早将该人寻到面前,同他说了此事,叫人知道领他的情,再将荐书上递才对,断无当事人反而最后得知的道理。
季清菱的眉眼越发严肃起来,又道:“延州递去的荐书,又是同军情一并送上,十有八九会有哪一位宰执来签书,换做旁人还好,若是签书的是范大参。”她认真地看了一眼顾延章,忧心忡忡地道,“五哥,若是签书的乃是范大参……”
顾延章的面上也划过一丝忧色。
拒绝陈灏的举荐,除了想要夺状元,也是为了不卷入范尧臣同杨奎两派的党争之中,可若是荐书递到了政事堂里,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范尧臣的耳目。
如果是旁人批的,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还入不得范尧臣的眼,也许不会在意,可若是他本人批的,见到举荐者乃是陈灏,此时无所谓,待得将来下场殿试得名,他难道不会去翻回从前的旧案吗?
简直要命!
偏偏这事全然无解,在陈灏将举荐书送出的那一刻起,已是成了定局。
便是自己能够想到,也不可能叫陈灏派人去把荐书追回——便是追得回,也不能开这个口,况且荐书已是走到半路,根本追不回来!
顾延章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对季清菱道:“陈钤辖是有意为之。”
他忍不住苦笑。
季清菱也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地夸道:“渡尽劫波,好事多磨,总归是五哥得了人的青眼,他才会如此行事。”
此时再将此事来龙去脉撸一遍,其中内情便呼之欲出了。
只要将立场放在陈灏的位子上,这举动简直在正常不过。
在延州这个十年都出不来一颗文曲星的鬼地方,只要经注熟背,文才中平,想要过发解试便是易如反掌。
顾延章是同陈灏论过文的,陈灏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想要辨别一个士子的才学高低并不困难,而顾延章在转运司中所经办的各项事务,以及慨然献产的决断,更是证明了他才干卓绝,心智果敢。
虽然此时尚且年轻,可假以时日,再行历练一番,何愁将来不成大器。
两党相争,靠的乃是势,这势是由权力与人力共同酝造出来的,对于顾延章这般的人才助力,陈灏除非是傻,才会放他走。
只要早早发出一份举荐书,就能将自家看中的后进拉入麾下,何其简单,何其划算。
虽然只是先发与后发的差别,可前者已是完全斩断了顾延章的后路,让他除却站在杨奎一派,再无其余选择。
并没有丝毫慢待,从九品的监司官,转运司中勾当差事的差遣,无论拿去谁人面前,都不敢嫌弃这价码太低,便是顾延章自己来说,也只会感激。
“不管是顺手为之,还是有意为之,都不重要了。”想通了前因后果,顾延章呼出一口气,道,“木已成舟,走一步看一步罢。”
短短片刻功夫,他已是将心绪按平,低头见季清菱眉毛皱得死紧,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抚上小姑娘那两道漂亮的柳眉,柔声道:“难得回来,不去想这些无用之事,多思无益,徒增烦恼而已。”
季清菱叹一口气,道:“也只能这样了。”又发愿道,“只盼签书的不是范大参才好。”
顾延章笑一笑,把人重新揽回自己怀里,道:“管他签书的是不是范大参,只要将来立的功足够多,他能压我一年,能压我十年,难道还能压我三十年?”
他心中已是有了成算。
陈灏此举在寻常人看来,可能并不在意,可对顾延章来说,实在叫他如鲠在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他辛苦求官,并不是为了被人随意摆布的。
也许于陈灏而言,只是心念一动,便顺手为之了,毕竟自家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子,也许有些能干,却还够不上堂堂一个钤辖特意去谋算。可是因为双方身份上的巨大悬殊,导致对方只是举手投足,便能叫他好好的安排,几乎全数化作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