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而另一厢,杨奎在枢密院中,也一样是重之又重的存在。
  两人都是大晋朝中的肱骨之臣,却也是当前朝中斗得最是厉害的两派核心。
  如今杨奎去了延州,两相隔开,已是好了许多,数年之前,两派人斗得你死我活,朝上几乎无一日不吵,就要到了有我没他的地步。
  好容易把杨奎派去了延州,自然也是因为北蛮屠城,兵事急重,然而在赵芮心中,却也不是没有将两人隔开的意思。
  闹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没有哪个皇帝希望朝中每日吵得无法正常运作。
  可赵芮却是有苦难言。
  杨奎与范尧臣斗成这样,可以说泰半都是他这位天子的手笔。
  赵芮虽然性格优柔多疑,比不上前几名在位的祖先出色,可毕竟也做了二十余年的皇帝,旁的不能说有多厉害,这异论相搅的权术,却是继承了十成十。
  大晋虚君实相,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此时有一种说法,叫做“天下治乱系宰相”。
  还有一种说法,叫做“镇抚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职,赏罚各当其实,人主垂拱无为,以享承平之福,此真宰相也。”
  事情都让宰相做了,天子做什么?!
  天子自然只能垂衣裳而天下治,不下席而天下治!
  到得此时,赵芮依旧还记得,自家刚刚临政的时候,当真是夙兴夜寐,只差把垂拱殿做了寝宫。
  而当时的老相傅毕是怎么跟自己说的?
  “政务多出亲批,若事事皆中,亦非为君之道。脱十中七八,积日累月,所失亦多。”
  当皇帝的亲自批阅政事,全对了,还要被臣子指责非为君之道?!十中七八,便要被臣子指着鼻子骂?!
  做皇帝,要当臣下的来教吗?!
  可又能如何呢?
  他乍然亲政,从小到大长于宫中,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郊外祭天。
  然而朝中那些个重臣,哪一个不是外任数十年,踏遍大半个大晋舆图,斗过胥吏,治过刁民,个个进士出身,人人文武双全,一杆笔能把死的写成活的,把活的气成死的!
  说句难听的,他们就是拿话来哄,自家也辨别不出真假。
  况且大晋向来讲究“祖宗法”。
  何为祖宗法?
  同前朝不同,这不是开国皇帝亲手订立,颁行,要求子孙遵守的规法,而是由一系列先帝故事、习惯、故典组成的非成文宪度。
  ——这所谓的故典与惯例的整理,不是别人,正是士大夫群体。
  做臣子的来写皇帝要遵循的祖宗法,能写成什么样子?
  赵芮的爹,在即位几年后,也只能对辅臣言说:“军国之事,无巨细必与卿等议之,朕未尝专断,卿等固亦无隐,以副朕意也。”
  何等低声下气。
  此时的诏书,虽然都是以天子的名义发出,可原则上,起草却是都要经过宰相所辖的中书舍人之手,天子不过是照理批准而已。
  而以天子名义发出的诏书,必须有宰相的副署,才得以成为正式政令,否则,没有三省施行的,都没有任何效力。
  立国之初,因为三位宰相同时辞相,太祖皇帝打算任用新相,由于没有宰相副署,天子打算从权,亲自签署,却被他选中的新相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此有司职尔,非帝王事也。”
  大晋立朝上百年,十多位皇帝,到得如今,被士大夫拱上神坛,塑造成垂范后世的,不是开国皇帝太祖,不是在位期间拓土开疆的神宗,却是资质平庸的仁宗。
 
 
第206章 眼熟
  为的什么?
  不过是因为仁宗皇帝“事无大小,悉付外廷议。”
  不过是告诫在位皇帝,不要多管,不要多说,好生“垂拱而治”!
  可哪个皇帝愿意被臣子当做摆设?!
  哪个皇帝愿意像仁宗一样,得这样一个评论——“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却会做天子。”
  这在臣子眼中,在百姓眼中,也许算得上是褒奖,可在皇帝眼中,却是悲哀。
  是以大晋的天子,便开始把异论相搅这一套手法,渐渐发挥到了极致。
  你们不是要权吗?
  给你们。
  可要给谁,却是我说了算。
  张三弱,便给张三,我再站一站李四。
  李四弱了,再给李四,我再站一站张三。
  以臣治臣,使得朝中始终维持着三七或是四六开的势力分派,只要皇帝一个小小的倾斜,便能变回五五或者六四、七三,轻易撬动局势。
  赵芮这一套法子,自继位十来年后,几位老臣次第告老,便越发玩得熟稔。
  可玩着玩着,总会玩脱。
  异论相搅,异论久了,便会成为派系,便会有抱团,也自然而然的,会成为党争。
  平时还不怕,不过是吵一点而已,可一旦遇上了军国大事,看着殿下的重臣不是为了朝政国是而鞠躬尽瘁,却是为了党派之争而吵闹不休,赵芮当真是头疼欲裂。
  此时此刻,看着范尧臣恭恭敬敬,却又在装傻的姿态,赵芮只得点破道:“我看范卿准了官职,却是否了差遣,不知有何缘故?”
  范尧臣抬起头来,看着赵芮,理直气壮地道:“依制度,依故事,未及二十五岁,不能得差遣!此乃祖宗之法!”
  不是有功名在身者,年龄不够二十五岁,便不得有差遣,这确实是朝中通行多年的任官制度。
  毕竟大晋立国已是上百年,高官勋贵都能靠着功绩荫庇后代,有些权贵之后,最小的甚至七八岁便能得官,若是给这些个小毛孩差遣,朝廷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听得范尧臣又搬出了祖宗之法,赵芮甚是无奈,他阐明道:“当日杨卿前去延州,朕已是给了特许,有立大功者,无论身状,可以得朕特旨,许以差遣。”
  范尧臣的面上却闪过一丝怒色,他上前一步,道:“不知陛下所谓大功,指的是甚功劳?”
  “那顾延章乃是一介布衣,商户出身,堪堪将满十八!”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奏章一张。
  虽然知道与自家隔得甚远,皇帝必定看不清这奏章上头的字迹,可范尧臣还是把那奏章抖了几抖,指着其中几行字,高举起来,对着赵芮高声道:“陛下,甚时献产也能得差遣?!甚时跟着转运司协理转运也能吃好处?!甚时拿着百具神臂弓,以逸待劳,杀掉区区数百北蛮,也算得上大功劳了?!陈灏此举,将三军将士置于何地?!将我大晋军中好儿郎视为何物?!”
  他一面说,一面横眉倒竖。
  “臣不过想给那陈灏面子,看在他在杨平章麾下任职,不想叫他丢了脸面,是以才没有多做批示,不想却惹得陛下亲自过问!”
  “他陈灏若是只是给那顾延章求官,便是求个正九品的官身,臣也不会否决,毕竟该人献产确有其事,数量之大,产业之丰,古往今来,前所未有!可这却不能称为其得差遣的理由!”
  老臣往往放肆,先帝还曾经被宰相当面训斥,骂起性来,宰相将唾沫星子都飞溅到天子脸上,此时范尧臣还算给了赵芮面子,虽然声音大,口水倒是没有溅过去。
  “今朝特例,明朝特例,当真有大功劳,特例也就罢了,这等来混功混绩的,也能得陛下特批,从今往后,谁还能把朝事当做己事,这是寒天下有志之士之心!还请陛下慎考!”
  范尧臣的声音又高又尖,听得赵芮耳朵里边嗡嗡的,头都要大了。
  他哪里不知道,这根本不在于那姓顾的布衣的差遣,也不在于其人功劳,不过在于举荐之人的姓名而已。
  其实不过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不过是个转运司的勾当差事,无论如何,都够不上叫他堂堂天子过问的程度。
  赵芮之所以单独把这一份荐书提出来,不过是因为杨奎奏章中的诸多抱怨而已。
  求援兵,只得了广南、荆湖等地的老弱病残,求辎重粮秣,三催四催到不得阵前,究竟是什么原因,难道杨奎会不知道?
  除却各地各有心事,不过政事堂中有人作梗而已。
  他离京城远,没法跟范尧臣当面拍案,却能给赵芮写奏章。
  今日一份,明日一份,又有阵前战情,好叫天子知晓,多少回就要大胜,偏因援兵不得力,害得功亏一篑,多少回眼见便能追击,只是辎重不谐,倒叫蛮兵跑了个干净。
  杨奎所述,赵芮信一半,不信一半。可他所言之苦,却是不虚。
  平日里两派斗上天,赵芮也只会冷眼旁观,可这一回碍于国是,他却不能再袖手了。
  便是要斗得你死我活,也要等杨奎把北蛮打完,回来之后,想怎么闹,再怎么闹!
  此回特意把这一份荐书拿来给范尧臣看,便是以此为引,敲打这位大参。
  “杨卿阵前厮杀,殊为不易,如今钱粮援兵皆是难得,人才亦是难得,听得他上回奏章所言,请调一批神臂弓,足足走了大半年,才从京城去到延州。”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范尧臣,道,“范卿,国是军事,皆是要事,你可要多盯着些。”
  范尧臣闭了嘴。
  虽然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一夜,告诉天子,神臂弓到得慢,同他并无关系,乃是转运司失职,钱粮援兵更是别家之事,政事堂样样都批得极快。
  可他却更是知道,赵芮如此说,其实是摆出了一个态度。
  闹得够了,要收敛些了。
  彼此都不是傻子。
  范尧臣想了想,脑中整了整思绪,拱一拱手,这才同天子逐条解释起来。
  等到过了未时,他才踏出了崇政殿。
  到得此时,自然那一份荐书,便再无人理会。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而已,得不得差遣,无论是赵芮,还是范尧臣,都没有放在心上。
  当日下午,自有黄门取了天子桌上的奏章,发回下去。
  陈灏那一份荐书上的签书,自然也没有更改。
  延州布衣顾延章,只得官身,并无差遣。
  还得了范尧臣的眼熟。
 
 
第207章 解试(上)
  日近西山。
  锣声早早便响过九道,考院之中的卷子也早已收完,李劲踉跄着迈出大门,木着脑子走了片刻,硬着头皮地拐到旁边的小道上。
  他伸出手去撑住离自己最近的树,哆哆嗦嗦地靠在了树干上,抖着手脚蹭滑着坐在了地上。
  作为简州人士,延州一复,他只观望了几日,便立刻收拾行囊,变卖家产,带着妻儿迁了过来,不为其他,不过是为着发解试而已。
  他十五岁下场,到得如今,已是足足考了九次,家中便是略有薄产,也被这年复一年的寒窗苦读给磨得七七八八了。
  简州是小州,自然比不得江南诸州文气浓厚,更比不得蓟州京城人才济济,可想要过发解试却也殊为不易。
  犹记得上一场考完,有好事者去打听过下场人数,并取士人数,赴考一千二百余人,最后不过取了六人而已。
  相当于二百人多人当中,才能有一个得以参加省试。
  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这些年中除却读书,自是什么都不会的,家中靠着些祖先留下来的产业过活,或租或卖,到得如今,已是不剩下多少,若是再没个出路,别说自家儿子将来无产可继,便是他自己,再过上几年,说不得都要无米下锅了。
  李劲自觉自己是有才的。
  在州学之中,他原本是出类拔萃的那一拨人,十五岁下场,当次便过了发解试,只是后来进京省试失利,将他打击得足足有年余功夫无心向学,等到好容易缓过来,下一场发解试自然是没有考好,意料之中地未能通过。
  其后,他仿佛被上天故意捉弄了一般,数次下场,开始还每两三回中有一回能过发解试,可一过了三十岁,便再未能通过了。
  李劲一直没有说亲,本来以为顺利的话,也许一两场,最多三四场,自家便能高中进士,到时入得京中,被哪一位贵人榜下捉婿了,登时得力的岳家有了,如花似玉的夫人有了,青云之路自然也有了。
  然而世事难料。
  自己的脑子,自己清楚。
  他年轻时有多少自信满满,年过四十之后,就有多少惴惴不安。
  往日背上三四十遍,就能熟记于心的经注,一过了四十,就是背上三四百遍,也始终模模糊糊,像是心上被糊了一层细纱,迷迷蒙蒙的,再不复往日通透。
  几年前,他爹娘一年之中先后过世,叫他似是当头被打了一棒。
  自家已经年近四十了,再这般苦苦耗下去,中了还好,若是中不了,难道叫李家的血脉,便自自己手上断绝了?
  他只得厚颜求了家中伯母,为自己说了一桩亲。
  年近四十,身无功名,家中产业已被开销得七七八八,这般条件,自然说不到什么好亲。
  幸而新妇虽然不过是个农家出身,倒也长相周正,性子温柔,打点家务,绣花种地,样样来得,见他日日在家埋头苦读,不事生产,并无半丝埋怨,更重要的是,成亲一年,便给他生了一个小子。
  拖家带口,有了后,李劲自然不能再像往日那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更是再不能由着性子来了。
  然而他读了这些年书,连个出身都没有,也无一技之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咬了咬牙,打算再给自家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这回下场,再无后续,便另辟他路,至少不能让一家子饿肚子,更不能只指望妻子做工补贴家用。
  便是此时,延州城复的消息传来,没过多久,他便从路过的商队口中得知,延州发了招贤令。
  边城新复,自然要招徕人才,只要去了,半年之后,便能拿该地户籍。
  李劲先还未想到,与同窗谈起,对方却半开玩笑说了一句,道:“延州城地又偏,文气又薄,得了杨平章过去,又许诺户籍,若是明年请开恩科,怕是能取上许多人,比起咱们在简州这般辛辛苦苦读书,还是人家好——可惜那一处太乱,战火不休的,有得命去,未必有得命回,不然我倒是想去考一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多少人日日夜夜挑灯苦读,便是为了那一个进士身份!
  延州地偏,又是才复,得了杨平章在那处坐镇,他亲自向朝中请开恩科,取的名额肯定会比往年多。
  那一处文气本弱,名额一多,机会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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