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果然是我真的又聪明又长得好看,才叫大家都担心我。
——一面这样想着,他又有些委屈起来。
“可我想要出去玩……”他眼巴巴地道,“爹爹同大哥都说有正经事情,又都不理我,放我一个人在家里头,没有人来陪。”
第194章 无奈
见张璧这样,季清菱也渐渐心中有了底。
想来是张家初到延州,正忙于州衙中正经差事交接,又因家中没有内眷,见得主家都在外头忙,家中下人便松散了些,张璧这样机灵的小子,便是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都未必看管得住他,一松气,多半从哪一处溜走了。
她想一想,如今延州当真不是很安定,郑霖手段软趴趴的,连州衙都管不住,又怎的管得住这上下的兵卒,还是要想办法把这小儿束在家里,才不容易生事。
她便道:“你想出去玩,可你一个小子,什么都不会,此回出门还被歹人抓了,下一回谁敢带你出去?”
张璧便叹一口气,小大人似的道:“我已经长得很大了,可大家都说我小……大哥要出门,从来没有人管他。”
季清菱想起那张瑚乃是文武双全,可这张璧却是手脚皆软,不似习过武的样子,于是道:“你大哥会武艺,出门没有人能欺负他,你会不会?”
张璧脸红红地低下了头,道:“前一阵长兄要我习武,只是学马儿一样扎步子好累,又痛,我同娘亲哭,又同爹爹哭,后来还特意去找大姐姐哭,大姐姐出面帮我说话了,说我就是什么都不会,有她在,也能让我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又骂他,他就压不住我了。”
不待季清菱说话,他便道:“姐姐,我知道了,今日我回家便好生习武,以后我学好了,带你出去逛夜市,不叫路边的人欺负你!”
季清菱摸摸他的头,笑一笑,点了点头。
张璧知道这是把他说的话不当回事,心中倒是激起了一股小小的志气,想着自家一定要当真练出个样子来,叫这姐姐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出生的时候张待已经年近六十,几个姐姐生的外甥都又生了甥孙,名分上是姐姐,岁数上都差了有大四十,府里虽然有一个长兄只大了他十来岁,可从来都是严格教管多过温声细语。
他娘老蚌含珠,宠他宠得飞起来,他年纪虽小,可在玩伴里从来都做霸王头子,成天撩猫逗狗,又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嘴巴甜,便是闯下什么祸来,随口撒撒娇,做爹娘的包不住,宫中那一位也帮着包住了。
这一回也是机缘凑巧,被歹人强抢了,叫他知道了天底下总有他说话撒娇、搬出天王老子也无用的时候,又在最怕最慌时得了季清菱的救,偏这一个姐姐相貌性情都还极对他的心意,让他不由自主便生出几分雏鸟之情来。
等这一日回家后,张璧果然认真习武不算,还老老实实进学起来,待到张瑚问,他先还不肯说,后来才扭扭捏捏地道,那日睡在季清菱闺房,见里头摆着许多书,早间起来还见桌上摆着写了一半的文章,一问去接他的书童,原来是姐姐写的,他不想自家不用功,叫姐姐觉得他不学无术云云。
一时让张瑚又是好气,又是高兴。
气是气从前自己费了多少力气多少心思,这幺弟从不肯好好上进,偏又有爹娘同宫中那一位在后头顶着,他想管也不能狠管,如今路边随便一个小姑娘,虽说是救命恩人,却是只说两句话,这弟弟便如奉纶音一般,不用怎么盯着,竟自家晓得上进了。
高兴是高兴总算小孩子懂了事,这般聪明,以后长得大了,也能帮着撑顶门户。
张瑚虽然也是张待的老来子,可他毕竟是长子,又兼天生性格便知进取,从小在京师长大,来往的是权贵勋戚,见识的是家国天下,自然同寻常人不一样。
大晋同往代不同,自前朝末年藩王之乱,门阀倾轧,从前的世家早已不复往日风光,所谓富贵不过三代,也是从近些年才真正让人领悟透的。
到得如今,能得长久富贵的,只有地方豪绅,能保守家业的,只有书香传世,宗室显贵的子弟虽然能凭借荫庇得官,或考锁厅试,或偶有凭借文才得赐进士出身,可在皇权的有意打压下,无论是官阶的起点,还是其后的升迁,都难与所谓的寒门士子抗衡。
而在武功一路,便是像张待这般太后的亲伯父,到得军前,也要被杨奎、陈灏这等宿将架空了,扔在延州城里。
——你不是要来分功吗?来吧,在后头待着,有了自然会切给你!不过切多切少,你就别插嘴了!
至于想要到阵前抢功,都不需他们阻拦——只要稍微有丁点的失利,御史台的鸦雀便会像见到了腐肉一般,嘎嘎地冲上来,群起而攻之。
张待没本事,从前上得一回阵,领了一场小败,被那厚厚弹章压得整整六七年没敢冒头,只能顶了个闲差混日子,如今好容易缓过气来,到了延州,却再不敢多事了。
看着从前的勋贵豪门或落魄或门第凋零,哪怕张家从前显赫,如今又有个堂姐在宫中做太后,似乎是花开正红的时刻,可张瑚依旧暗暗心惊。
家世衰落之后,想要重振,何其艰难。
这一代的张家枝脉本就少,本家更是只有他与幺弟二人,若是弟弟不得力,只他一个,想要扛起家业,着实不容易。
何况弟弟如此资质,如果每日只晓得玩乐,实在是暴殄天物。
正因有此想法,张瑚见了幺弟晓得奋发,更是感激,他知道自家父亲不行,便暗自把西小院记住了,不但此时常常着人送些仪礼,只待将来若是有了机会,要好生酬谢一番。
他想一回院中女子人品,不由得更是惋惜,觉得嫁个白身的莽夫,简直是焚鹤煮琴。只是嫁也嫁了,却是再无办法,私下琢磨了,便让人去打听西小院主家的身世情况,打算给那女子不得力的丈夫安排个好出路,也算是替弟弟报恩了。
且不说这一厢张瑚自以为自家做得周到,却不想西小院中,季清菱实在是十分无奈。
她本意是不要同张家扯上太多关系,可那一个府邸为着表示谢意,回报救命之恩,源源不绝地送来许多礼赠,于情于理,自家却是不好不收。
这种时候,坚辞等同于嫌弃与不给人脸面了。
收便收了,却又不能不选些合适的既显得冷淡,又不显得难看的回礼。
然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那张家仿佛看不懂自己的示意一般,还是自顾自地同西小院来往起来,这便算了,那一个小儿张璧还时不时找这样那样的由头,由人带了跑来此处做耍,偏那一府竟无人拦着!
第195章 花灯
且不说那日把张瑚、张璧兄弟二人送走,季清菱尚不知后续那一家如此缠着要报恩往来,她满似以为这一回收了礼,又把小儿哄走了,便算了结一事。
她回到房中,想到前两日曾说要在家中办赏灯宴,又许了许多话出去,此时本该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偏因张璧之事,倒是耽搁了不少功夫,便把秋月招过来,问了问情况。
秋月笑道:“姑娘倒是不用担心,上回交代秋爽去办这一桩,她比什么还要上心,如今色色都办得妥当了,只差灯谜——我本想着今日抽点功夫,翻本书抄一抄,便也罢了,偏她有许多点子,说除却我找的,还要各人都出一个灯谜,大家抽着来猜,被人猜到了,出谜的便要送猜到的一件礼,没被猜到,猜谜的便要送出谜的一件礼。”
季清菱也笑,道:“偏她点子多。”
又让秋月拿了十吊钱出来做彩头。
到得夜间,她把几个丫头都打发出去,道:“你们玩你们的,我只在屋中看书,若是有事,自会打铃。”
一时屋中果然走空,虽是上元佳节,她一个人过,对着一盏灯,自整理经注,倒也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只秋月等人到了院中,上下诸人看了一回,不禁都问道:“怎的不见姑娘?”
秋露便道:“姑娘说她来了,一院子人都玩得不自在,便叫咱们自己乐自己的!”
一时各人都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又有些好笑。
秋爽心直口快,只道:“又不是少爷,姑娘来玩便来了,也不怕……不过到底不如咱们下头人自己来得自在!”
众人笑她一回,果然各自吃酒吃席,猜谜划拳,说说笑笑,好生过了一回元宵佳节。
季清菱在桌前,伴着院中起起伏伏的说笑声,嬉闹声,不禁莞尔,她放下笔,侧耳听了一会,心中忍不住浮想联翩,猜着此刻五哥在营中哪一处,又在作甚,有无功夫好生温书,甚时才能回来。
她正想着,却见秋月领头,带着松节同松香二人各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子走了进来。
季清菱有些意外,问道:“怎的不同大家一处玩,可是有什么事情?”
松香笑吟吟地道:“给姑娘道好,早得了少爷临行前吩咐,要咱们二人今日给姑娘捧个东西来。”
一面说,一面同松节把怀中的木盒放在地上,打开了,又将其中的东西小心提出来。
——原来是两只走马灯。
不待她说话,秋月便从袖中掏出一根松枝,对着桌上的油灯燃了,又把那松香、松节二人带来的走马灯点亮了,立时便把油灯一熄。
两个书童撑着灯杆,将手中走马灯举得高高的。
黑夜之中,两盏圆灯玉壶光转,每盏六个截面,上画花鸟虫鱼,鸟兽飞凤,面面栩栩如生,被中间蜡烛热气一激,当中图案随着轴轮的转动跟着慢慢旋转起来。
果然是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十分的好看。
过了好一会儿,待得十二个画样都转过了两三回,松节才道:“少爷说今年上元没法子同姑娘一并过,便做了两只走马灯,叫姑娘赏着玩,还让您早些歇着,别熬得太晚了。”
语毕,两个书童把灯挂好了,也不多话,与秋月一同悄悄退了下去。
季清菱看着挂在内间门上的两盏走马灯,当真又惊又喜。
她原也想给五哥做灯,却只打算做个精致的花灯,聊表心意罢了。
走马灯那般麻烦,便是寻常的小摊贩上,都未必有得卖,都要去到大铺子里,才好选,也不晓得他费了多少功夫才做出来。
季清菱重新将油灯点了,又把两盏走马灯灭掉,这才对着光细细看了一会十二张画样。
鱼虾灵动,骏马傲然,鸟兽有神,花草鲜妍,勾画之中,全是顾延章的笔意。
季清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突然庆幸起此刻仆从都聚在了院子里,屋中独留自家一人。
她凑在油灯之下,细细地揣摩着画中之意,等看到最后一幅画面之中那几只站在枝头的青鸟,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热意往脸上涌,全身更是暖洋洋的,手里拿着那盏灯,抿着嘴,只想五哥此时便在眼前,也不要做旁的,两人拉着手儿,互相看一看,就是不说话,也是好的。
她看一会,想一会,过了半日,才把灯盏摆在桌面上,提起笔,想写东西,却什么也写不进去,索性把桌面收拾好,看着那两盏灯,发了许久的呆,好似自己想了什么,好似自己又什么都没想。
季清菱心中又是甜,又是嫌弃,只觉得自家这举止实在是有些腻歪,可转过念头,又觉得反正也没旁人知道,腻歪也只是腻歪自己而已。
只不要让五哥知道便好,不然该有多丢人!
当夜她早早爬上床,却是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只想要做个回礼,可上元已过,回花灯却是没甚意思,再回旁的,寻常物什只觉得太简单,但若是什么要花心思的,更怕五哥得了,哪怕自己再三说,他还是要一心再备东西给自己。
本来就要发解试,只有担心日子不够用的,实在是不想他多费力气在这种不相干的事情上头。
这走马灯就有些太过了,也不知道要浪费多少功夫,叫她收到之后,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那费的精力——能看多少书了呀!
虽然知道要是同五哥说了,他肯定会回什么“只看书也容易躁,做些旁的东西,反倒是松懈些。”又要说什么“一劳一逸相兼”,可她还是不愿意。
要是躁了,出去散散也好,躺一躺也好,总归不要动脑,免得人要累垮了。
她脑子里想了又想,还是没个成型的主意,索性先把此事放到一边,横竖五哥回来还有许多日子,有的是时间给她慢慢思考。
等到次日下午,松节进来同她说日间在街市上打听到的消息。
“……丢了许多小孩并女子,衙门正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找寻,只因前两日都未曾宵禁,城门也不闭,都不晓得人是否仍在延州城中;又有夜间去大户门口抢钱的,拥挤踩踏,伤了人不算,还踩没了七八个,如今上元未过,城中已是有许多后事要办;还有那走水的,这两夜便没停过,好在都有人看着,火势也不大,没伤到人命,只烧毁了些东西。”
第196章 规法
听了松节从外边打听回来的话,季清菱不禁叹一口气。
延州城自收复以来,向来宵禁,本来乍一开放便容易混乱,还将将撞上人山人海的上元佳节。
这种情况,正该州衙着力看管秩序,偏偏手腕强势的杨奎不在城中不算,还把许多官吏、兵卒都带走了,留下郑霖一个半瓶子打水直晃荡的来管事,他又爱折腾,打理得又不好,也怨不得会出这么多问题。
这虽是她管不着的,可听着也觉得甚是难过。
那些小孩、女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便是找回来了,人怕是也受了大惊吓,尤其是女子,便是自己能缓过来,旁人也未必给她机会缓过来了。
她唏嘘一阵,忍不住便想起来前世自家爹爹管勾京都府事的时候,遇着大节大气做的那些个秩序规法,不仅叫街市之中井然有序了,便是走失、被掳抢的人也少了大半。
当时因效果显著,朝中特批重新规整了,推行各州各县,果然后来遇着大日子,各地便少了许多乱事。
想着想着,季清菱不免有些沮丧。
有再好的法子,难道能冲去州衙之中,告诉那郑霖,同他说你这是错的,应该如何如何才对吗?
可空怀宝山,无法得用,眼睁睁看着那等庸人在胡搞,实在又看不过眼。
她心中琢磨了片刻,也渐渐醒过神来。
此时不能管,将来也不能管吗?
等五哥下场得了官,一甲之中,通判一府是定数的,只要能通判一府,以他之能,在那一处好生做上一年半载的官,便能有几分底气说话。届时将规矩应用一州,或是先一县再一州,有了先例,再以实效成之以文,以实证之,上书朝中,若是能得广以推行更好,若是不能,再等上几年,或是十几几十年,五哥总有出头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