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姑娘胡同,盛昌馆。
才掀帘子进门,即见个穿荼白长褂、长得挺精神的少年,同秦兴并肩站着,嘀嘀咕咕好不亲热。
见得有五六客来,他即同秦兴作揖告辞,朝舜钰几个也躬身行礼后,这才不紧不慢地离开。
梅逊已忙颠颠至跟前来招呼,一楼已满,遂领张暻等几去二楼小间里坐。
舜钰则把秦兴叫至帐房询问,同他说话的少年,衣前绣有忆香楼字样,想必是那边的伙计,他来此作甚。
秦兴笑道:“那伙计名唤福贵,见我这原极冷清,现却吃客不断,还常有官员出入,就来套近乎,实则是挖根刨底的打探。小爷尽管放心,因与忆香楼隔着条道儿,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表面功夫得做足,但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说,我自会有分寸,定不能给小爷招来祸端。”
舜钰松口气,看着他有些怔忡,又莫名起了感慨。
或许娶妻将为父的缘故,他眉眼已无初见时的稚嫩,确是沉稳许多,穿一身纤月缝制的宝蓝夹棉袍子,腰围大带束同色丝绦,显几分商贾的精明模样。
舜钰从袖笼里掏出一根蓝玉缕花簪子,递给他:“你如今愈发能干,我很欣慰,这个拿去戴,可更显你的身份。”
秦兴欢天喜地的谢过,恰瞟见她另只手中,攥着张泛黄卷纸,有些好奇地指着问是何物。
舜钰一并递给他道:“最近正在办桩案子,我从刑部拿来的画像,绘的是死去优童的相貌。”
秦兴展开来正细观,梅逊手里拎茶壶,端白瓷小钟闪晃进来,给舜钰斟茶。
又凑近秦兴,同他一道笑着瞧那画像,半晌,忽得神情凝重,朝舜钰看去:“爷可认出这是享来苑的优童?那晚见过,他嘴角有颗红痣。”
“你倒记得牢固。这优童死状凄惨,还有十几人下落不明,如今我正同刑部一起办理此案。”
舜钰慢慢吃茶,抬头看他一眼。
梅逊脸色瞬间有些苍白,失魂落魄的倚墙站着,不晓得在想什么。
外头有伙计来回话,张暻等几要的菜已端上,就等舜钰去开席。
舜钰便搁下手中茶盏,路过梅逊身边时,拍拍他的肩膀,径自走了。
第贰伍贰章 陈瑞麟
舜钰才看过优童尸,很是没胃口,只拿了几颗脆甜的大冬枣慢嚼,张暻等人则盛饭挟菜喝汤,吃得狼吞虎咽,中途又叫一盘酸萝卜炒野鸡崽子,梅逊来问可要吃酒,叶向高挣扎半晌,才道公务压身还是算罢,来一壶银针茶解腻就好。
待吃饱喝足,也不多逗留,一众随即乘马车来到樱桃斜街,不知因是白日里、还是优童案关系,整条街闭门闭户,冷冷清清的鲜见人影。
马车停在享来苑门口,亦是扇门紧阖,衙吏上前掷门环叩数下,才见得麻衣侍从仅开条缝朝外呆望,衙吏等得心烦,一脚把门踹的大开,嘴里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瞧得官爷来,还畏畏缩缩的作甚!”
大抵听得动静,又匆匆来一穿貂皮褂的管事,瞄见张暻官服绣孔雀补子,竟是三品官员大驾,唬得忙哈腰作揖赔不是,在前头将众人朝客堂引领。
舜钰前次来是个阴雨暮晚,此时青天苍苍,云意沉沉,见得园中墙腰雪老,池面冰胶,几处山石凹凸处,往下成串的滴水帘子,还种有四五株梅花缀满红萼,廊前一只小猱狮狗也不理人,自顾转圈咬着尾巴玩儿。
进了客堂,两边摆放八张黄花梨椅子,椅间插荷叶式六足香几,始坐定,已有侍从捧来茶水。
张暻倒无吃茶的心思,只命管事传陈瑞麟来问话,那管事去了又来,陪笑道:“麟哥儿在隔壁间,正陪李记丝绸铺的老爷筵请,唱过这一曲就来。”
张暻颌首允了,舜钰隐隐闻琵琶月琴和筝拨动,偶有两句入了耳,唱得是:“光阴易老,日月疾如飞鸟。”那声感慨缠绵,引听的人心底微颤,又唱道:“我只悲惊秋蒲柳,潇潇欲调,却是梦冷巫山一片云……”
大铜火盆上顿着铜铫,一个侍儿把收的雪,用大勺挖进铫里,再加两块兽炭来煨化成水。
舜钰还待要细听那曲调,却不知怎地停了,叶向高叹息道:“当年陈詹事府居在锦桐胡同,亦是高门大户,常有明黄轿子来接陈少爷入宫,走到胡同口才肯坐轿,犹记他总穿荼白茧绸直裰,年纪虽小,却有谦谦君子风度,引得过往民众争相观望,谁知竟会落魄至如今这个地步……”
“当年若是太子肯替他求情,或许……”苏启明欲言又止,已听得脚步窸窣,从门外进来一人,正是陈瑞麟,穿着织金银丝襟前镶灰鼠毛的夹袍,系着一条大红丝绦压腰,脚下蹬一双黄皮油云纹履。
他并未绾髻戴巾,却梳着一根乌亮滴油的长辫子,长眉俊目顾盼间,皆是不输女子的风情味儿。
他溜眼一圈,才走至张暻跟前欲屈膝跪拜,张暻忙道免礼,微笑道:“沈二爷让我代他问你好。”
“谢他惦念。”陈瑞麟面色平静,语气淡淡的,似乎很畏冷,让侍儿搬了椅在铜火盆边坐了,这才懒懒道:“不知张大人寻我何事?”
叶向高便把优童小怜的案子述了一遍,再提点他说些知晓的事。
陈瑞麟接过侍儿递的茶呷两口,方才含抹薄蔑笑容道:“那小蹄子死不足惜,抢我的客人,我就骂他有报应,这不现世报来了!”
叶向高怔了怔,让他仔细说来听,陈瑞麟又不肯说了,瞟了眼闻讯赶来的老肯(类似妓院的老鸨),有些阴阳怪气道:“你捧出的红角儿,自然你来讲给官爷听。”
那老肯忙在张暻脚边跪下,先扇自己两个耳刮子,再说道:“小怜原是麟哥身边侍儿,机灵活泼,擅察言观色,如今年纪大了,相貌又生的好,这心思就有些活络。”
“前一阵忆香楼的掌柜萧爷,请麟哥去他那里陪筵,麟哥不肯,那萧爷就不停的加银子,加至五十两时,小怜见麟哥还不肯,私下琢磨要代替他去。”
“老奴就想姑且一试罢,那萧爷若回拒,他也好死了这门心,谁想这事竟成了!只得给他上房挂牌迎客,哪成想这还没几日哩,就出了这种事。”话讲至此,遂拎起袖口蘸蘸眼角,真情假意只有他自知。
“看来外传麟哥与小怜水火不容倒不是一句戏言。”张暻注视着陈瑞麟,眼眸深邃。
陈瑞麟撇撇嘴,冷笑道:“你毋庸套我的话,若我有杀人的气魄,数年前就干了,何必苟活迄今,区区个小怜,还不至进我眼里。”
恰此时,刑部主事汪俊匆匆寻来,朝张暻作揖道:“派去藏云山搜检的衙吏回报,在另一洞里勘察有十几具男尸,疑为失踪的优童,特来禀大人知。”
张暻神情凝重,撩袍起身率先往外走,舜钰跟随苏启明后面,瞟了眼陈瑞麟,陈瑞麟巧着也瞟过来,舜钰嘴唇蠕了蠕,终还是把到嘴的话咽了咽,出得门去。
……
舜钰回到椿树胡同的宅院,已是亥时夜深,白月当空,寒风凛冽,吹得面颊犹如刀割。
梅逊趴在桌上,书看得困意绵缠,忽又惊醒,见灯花炸了一下,有掀帘簇簇的响动。
他扭头望,却是舜钰进来,脸儿冻得通红,忙去取了热水来,那山中道路泥泞,舜钰的鞋袜尽湿透,脚亦冻得无了知觉,颤微微浸入铜盆里,刺骨的疼意自趾尖蔓延至脚踝,却令她舒服的长吁口气。
梅逊有些不自在,只道灶上锅里还热着饭菜,要去取来。
舜钰唤他坐下有话说,却又不急着讲,端起碗来吃茶,出了会神,才正色说:“今去了趟藏云山,皆是失踪优童,死状同小怜一般,看着甚为凄惨,这恶徒一日不擒,你兄长一日就不得安生。”
梅逊神情倏得黯淡,默默不言语。
舜钰叹口气:“我倒怀疑个人,即是忆香楼的掌柜萧爷,或许他原名是萧荆远,曾任军中兵士,因总兵有龙阳癖好,其纂养的护兵恃宠而骄,屡次将他欺辱,后不再忍,使得就是枝木捣后庭之法。如今他擅长烤鸭,而其中一环,就用此法挂鸭熏烤,那些个优童被刺杀得极老练,我想与这不无关系。”
作者说:对照239、240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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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伍叁章 作思量
梅逊满脸希冀道:“那爷明日里就让刑部把这位萧爷抓起严审,不就水落石出了?!”
“若真如此容易,我何必讲与你听。”舜钰平静又无奈:“这萧爷如今的身份,已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他财大气粗,与太子亲厚,能随御膳房共同操办太后寿诞可见一斑。若我此时去说,这萧爷是残杀优童的案犯,莫说没十足的凭据,即便有,引荐案犯入宫你让太子如何自处?皇帝恰可明正言顺废了他。”
“……这样不是更好。”梅逊满脸冷笑:“朱煜秉性多疑残暴,行事翻脸无情,活该有此日。”
舜钰默了默,才低声说:“你以为区区个历事监生的话,能传进皇帝耳里?倒给刑部尚书周忱除我的机会了。”
看梅逊醍醐灌顶,转瞬又眉笼愁云,遂温言宽慰他:“我已雇人暗中守护陈瑞麟,他应性命无虞,你毋庸太过忧心。”觉着盆中清水微凉,想想从袖笼里拿出一包银子来,递给梅逊拿去收着。
梅逊接过一掂量,沉甸甸的,边起身去开箱,边吃惊问:“爷从何处弄来这么多银子。”
舜钰拿过大红棉巾,跷起腿去擦足面的水渍,微笑道:“姜少卿要我装裱古画,小气财迷的性子,不晓得这次怎爽落的很,总觉有古怪。”
正说着话,门帘子掀开,秦兴拎着食盒子进来,眼尖瞄见舜钰俏足如霜,脚趾亦是粉嫩,一恍即被红巾覆住,听得舜钰问:“很晚了,你来作甚?”
秦兴收回心神,把食盒子摆在桌上,从里头端出碗冒着热气的鲜鱼面来,笑道:“方才路过廊子,看得窗纸映出两人影,晓得爷回来了,中晌午也没见你吃什么,索性煨碗面给端来,也让爷瞧瞧我的手艺。”
舜钰笑着趿了鞋,走至桌前落坐,挟了一筷子面条尝尝,嚼了片雪白鱼肉,颌首赞滋味好。
梅逊不相信,拿了碗箸过来,拨了面条连汤半碗,哧溜吃了口,果然不俗。
秦兴便得意起来:“我已拜田叔为师,他直夸我聪明有悟性,假以时日亦可如萧掌柜那般,进宫给太后做菜吃。”
“那宫里可是吃人的地方。”舜钰吓唬他:“你做的味儿再好,太后若不喜欢,就要割你脑袋。”
秦兴顿感颈处凉咝咝的,吐着气只道还是算罢,他有妻儿要养活,一时半会可死不得。
三人又笑了一回,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儿,灯花噼啪的炸一下,映亮窗棂外的景,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的飘起雪来。
……
舜钰一早小心翼翼走路,脚底的厚雪被踩得噶吱噶吱作响。
途经吏部时,斜眼瞄到沈桓,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台矶上仰望天际,大有念天地沧沧独怆然而涕下的态。
舜钰缩缩脖子,想他发什么疯,倒也不畏寒,又瞄到他朝自己招手儿,可没空陪他发疯,索性装没看见,自顾自地走。
眼前路忽被挡住,抬眼看,是沈桓冻的发青的面庞,忍不住咧咧嘴角,噗哧笑出声来。
沈桓有些恍惚,这小桃子笑起来,真如那山花初绽般好看,怪不得沈二爷着了他道儿,晃下脑袋,粗着喉咙吼:“没瞅到爷爷朝你招手?莫装,瞟到你眼珠子动了。”
舜钰哦了声,展颜问:“原来你是招手呀,我以为你在抽筋哩,天寒地冻的,你在此练武功么?”
练个鬼,谁不想在炭盆前暖暖和和的,沈桓懒得废话,瞪她一眼:“随我去吏部,沈二爷寻你。”
“能不去么,你就当没看到我。”舜钰跟他打商量。
杨衍不待见她和沈二爷亲近,而沈二爷也愈来愈邪性,她亦觉得该疏远些好。
沈桓龇着牙:“小骗子,你爷爷我从不打诳语,更况是对二爷。”伸手过来作势拎她颈后衣领子。
舜钰朝边躲过,不笑了,肃着脸辄身朝吏部内走,忽又扭头朝沈桓嚅嚅嘴。
“你说什么?”沈桓没听清,干脆凑近过来,还用手挖挖耳朵。
“鼻涕流到嘴里啦,不快擦擦。”
舜钰的嗓音明朗清脆,门前正有几个清吏司郎中在寒暄,听得这话儿,齐齐朝沈桓看去。
沈桓心底一慌,抬起袖子就往嘴前抹……众人的眼神更嫌弃了。
“诶……!”沈桓急得有些跳脚,他这指挥使高大威严的形象,可被小桃子败得光光地。
……
舜钰等在正堂外,沈容进去通传,稍刻即见他出来,朝她不冷不热的颌首,并抬手打起帘栊。
舜钰道了谢,跨进门槛去,听得帘栊簇簇响着荡下,心底不由一紧。
即见沈二爷着绯色公服,抻背直坐在桌案前,俯首拈笔批审高叠的一撂卷册,眼也未抬,只嗓音温和道:“香几上有个食盒,里头有燕窝粥和碗箸,你自己盛来吃。”
舜钰怔了怔,叫她来见他,就为吃碗燕窝粥?!
听得没动静,沈二爷这才抬起头来,观她略带拘谨的模样,微微笑了:“要我来给你盛么?那你等我一下。”
舜钰只觉额上青筋跳动,小声的说:“哪能劳烦沈大人……我是因腹中不饿缘故。”
沈二爷挺耐心的解释:“你冬日里手足冰凉,吃些燕窝补中益气,这是药食,吃碗不占肚的。”
说着将笔搭上笔枕,欲要起身的架势。
“……我自己来。”舜钰唬了一跳,忙不迭的走至香几前,揭开盒盖,里头有大碗熬的香滑浓稠的燕窝粥,她取过搁旁的青花小瓷盛一碗,想想,又盛了碗,拿起调羹边划着热气,边走至沈二爷桌案前,朝他手边一搁,有些别扭道:“这碗给沈大人吃。”
“好!”沈二爷目光熠熠的看她,笑容愈发深了。
舜钰又觉自己此举不妥,不是他的妻亦不是他的婢,倒有些像在阿谀奉承他,想着渐渐后悔起来。
沈二爷瞧她小脸变幻莫测,不露声色的赏了会,这才将燕窝粥吃了口,赞道:“味道比往日的更清甜,你趁热吃完它,我待会还有话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