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纤手在瓷罐内撮出茶来,搁进壶内,再冲了滚水,给杨衍手边的茶盏斟满,这才起身,娇娜的来给舜钰行礼。
舜钰淡然地颌首,给杨衍作揖后,这才在他侧边坐下。
那女子过来斟茶,凤眼细细瞟她,噙着笑问杨衍:“你打哪寻来的少年郎,竟如此标致,瞧这白里透粉的颊,朱润润的唇,还有一口糯米牙儿,倒比女子还多几分动人。”
杨衍靠在椅背上,语气有些懒散:“冯舜钰,秋闱乡试解元,大理寺历事……你莫戏谑他女子,脾气犟起来,气伤你半条命。”
又朝舜钰道:“嬉春楼名满京城的角儿,黄四娘。”
“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冯大人莫见怪。”那黄四娘揩着帕子吃吃笑,眼里秋波绕着舜钰乱转。
杨衍笑了笑:“你对他再风情也无用,是个喜走旱路陡峰的。”
黄四娘怔了怔,见舜钰依旧平静无波,再瞟了瞟杨衍,似瞧出些什么,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有丫鬟推门,端来八九碟细巧茶点,又进三四个各拿乐器的伶人,见过礼后,自在墙角边寻着椅坐了。
舜钰不动声色的静观这一切,饶是再镇定,也难免有些惴惴,不知杨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杨大人寻冯生来所为何事?”舜钰看着拨琴调笙的伶人,抿着嘴说:“若是听唱曲子还是免罢,我还得去案库誊抄卷宗呢。”
杨衍指指黄四娘,开口道:“你可知想听她单独唱曲子,是要拿牌等号的,我一个月前约的牌号,今日才轮到,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才邀你来共赏……是福气。”
……福气?!舜钰也笑了:“即然大人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请容冯生回大理寺,把姜少卿、苏司丞等一并唤来凑热闹。”
说着即放下手中茶盏,直腰起身欲走,杨衍目光蓦得一冷,面庞显出几分不悦。
第贰伍玖章 杨衍意
黄四娘伸手去搭舜钰的肩,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还未触及,已被他侧身堪堪躲过。
果然是个胭脂片点不染身的小香桃。
她也不着恼,只眼波流转地劝:“你就顺从杨大人这次,今是他寿诞的日子,一年仅此一回,又何苦招惹他不爽利呢。”
杨衍白皙的面庞顿生暗红,显然恼羞成怒:“这说的混帐话。”又朝舜钰不耐烦:“你要走就走,莫碍着我吃茶听曲。”
舜钰微怔,忆起在大理寺茶余饭后听得谈资,这杨衍幼时体弱多病,每至出生之日,府中堂前棺材早已备好,怕他撑不至次年……默了默,遂给他作一揖:“原来是杨大人华诞,冯生自然要留下。”复又坐于椅上。
黄四娘甜笑,杨衍颇不自在,拿眼睃舜钰,抿紧唇瓣道:“即然留下替我庆寿,总得有贺礼,吾拭目以待。”
……还拿乔?舜钰有些怨念自己心软,垂首往袖笼里掏去。
杨衍有些诧异,只是要唬唬她的锐气,并不曾想真的得她什么,但又见她动作,倒莫名起了期盼。
舜钰掏了一把“加应子”撒在他手边,杨衍觑眼看了看,脸色有些铁青:“黑糊糊分明颗颗羊屎蛋,冯舜钰你竟戏弄本官。”
“杨大人此话差矣。”舜钰拈过一颗嘴里噙了:“这是闽南特有的蜜饯,京城难得见,大人吃过药后,噙这个能解嘴里涩味,它本又有生津润肺祛痰火功效,可作为药补,是好东西。”
黄四娘听得也想吃,被杨衍瞪了眼,讪讪抽回手,朝舜钰凤眸恍过,软着声央求:“奴家可不敢问杨大人讨要,冯大人可还有余?给馋嘴的四娘也一尝。”
舜钰被逗笑了:“一颗不剩全给了杨大人,不曾藏私,你若真想吃,可去王姑娘胡同的盛昌馆,那里就有。”
“盛昌馆?”黄四娘殷勤的给她斟茶,颌首道记下了,又笑呤呤问杨衍要听哪出戏,要唱什么曲。
杨衍道随便,她略沉吟,朝弹奏伶人眨眨眼,一众会议,片刻琵琶拨弦,笙竽吹奏,听得黄四娘嗓音婉约:“红杏春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
杨衍蹙眉打断:“无论是戏院里,还是府中搭台,吟来唱去就这个,换别的来听。”
黄四娘只让伶人把笛吹,她唱道:“我好似水底鱼随波游戏,你好似钓鱼人巧弄心机,钓勾儿放着些甜滋味……”
杨衍一径冷笑:“我当黄四娘怎般的名动京城,竟拿教坊司的银词艳藻来胡混本官,若是治你罪也是行的。”
黄四娘此番场面早已见惯,不慌不忙间有了主意,陪笑说:“这阳春白雪的曲,下里巴人的调,大人皆觉得腻烦厌气,索性你与冯大人合力写首诗词来,我谱上曲,再唱给大人助兴,岂不妙哉。”
瞟眼杨衍没反对,忙命侍童在一边摆好纸墨笔砚,拂袖掷笔,只等金句口出,便可纸上生花。
杨衍清高自傲,目无凡尘,冯舜钰即便是秋闱解元,亦半点不入他眼内,略含嘲讽道:“素不屑与无名之人吟诗填词,怎奈戏子无戏可唱,只得勉强为之,冯生且警醒,若是狗尾续貂,罚你替本官打扫正堂百日。”
舜钰连忙推辞:“冯生愚钝浅薄,哪敢与杨大人斗笔生文,还是大人自己来罢。”
杨衍又不乐意了,冷笑一声:“你当我会求你不成,即然不肯,愿赌服输,回去打扫正堂百日。”
话落才想起再过十日,冯舜钰要随沈尚书出京,又何来的百日呢,是自己糊涂了。
舜钰气结,这杨衍的脾性,简直跟麻花似的,实在别扭,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咬着牙隐忍:“那冯生就献丑了。”
杨衍乃状元郎,自然是满腹锦绣华章,随手即拈来:“往事低徊那忍说,旧游枨触最为情,春如短梦初离影,惊到垂杨不惜声。”
那侍童写得行云流水,黄四娘拍着手儿怒赞,舜钰暗忖杨衍果然有骄傲的本钱,短短四句词做足情深浓长的腔调。若按寻常串词手法,也需与他所抒深情意笃相对……我偏生弄个背信弃义出来。
舜钰瞟过伶人手中紫笛,从从容容道:“笛里暗飞明月老,酒边易散彩云轻,桃花人面今犹在,我昔怜卿转负卿。”
黄四娘听来只觉这四句,竟比杨衍所作更讨她喜欢,不便明说,只秋波暗送,嘴里道一句:“冯大人知奴的心。”
“你不按套路出牌。”杨衍这句话待出口,却见舜钰春眉水目,朱唇噙抹顽笑,桃花人面便是眼前了。
是故意气他的!他不知怎得竟气不起来,含糊低语了一句:“若是得我杨衍心,必是不负情深不负卿。”
怕舜钰听到多起意,却见她正饶有兴趣的玩紫笛,对他所说半点不察,又觉失落和无趣起来,恼声叱责:“冯生休要玩闹,我这诗词还未完,你仔细听着。”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遂把紫笛还给伶人,也气了,抿着嘴不言语。
杨衍板着脸道:“盈盈十六人儿小,惯是将人恼,撩她窗下吟诗对,故意推她恼骂把她欺。”
舜钰听得跌一跌,他晓得自己在欺负人,还这般肆无忌惮的,当下也没好话,嗓音清冷:“而今春去花枝老,小楼成空影,还将旧态作骄矜,怕是数番追忆悔当时。”
语毕即朝黄四娘道:“这诗词已成,你可谱曲唱来听。”
杨衍此时倒没有驳她,却失神了一会,恰有丫鬟托着朱漆盘子过来,里头摆了两小碗光面条子,仅仅用肉汤煨着,那丫鬟道:“这是寿面,南边传来的习俗,过寿诞时需得吃碗面条子,这面条子也分外讲究,只有一根拉成,吃时不能弄断。”
杨衍拿银筷挑面条子,问那丫鬟,弄断了会怎样?!可是会折寿?!
那丫鬟吞吞吐吐的不敢说,索性就点了下头。
杨衍略思忖,转而去吓唬舜钰:“你若敢把面条子夹断,不让本官长命百岁,本官就把你日后仕途斩断。”
……不带这么威胁人的。
舜钰气恨恨的低头喝汤,错过了杨衍眼里的笑意。
第贰陆零章 昔日事
黄四娘并非浪得虚名,在杨衍与舜钰吃寿面毕,她已谱成,取名儿虞美人。
即兴伴乐唱来,果然是声遏行云,调成白雪,怎一个动听了得。
杨衍呷口茶,朝舜钰淡淡道:“呈你任大理寺寺正的申令,吏部已有决断。”
舜钰托腮正看黄四娘舞身段儿,乍闻此言倒愣了愣,瞟他神色难辨,心底蓦然一沉,只道:“杨大人直说就是。”
杨衍噙了颗加应子,语气微讽:“沈尚书要带你出京至两江历炼,可不趁了你的意!”
出京历炼?舜钰不理他阴阳怪话,愈发迷惑问:“冯生在大理寺历事,怎会与吏部扯上瓜葛?”
杨衍细量她半晌,确是懵懂无知模样,遂摇头微笑:“沈尚书果然沉得住气,我也纳罕他怎暨越职权,管起闲事来。”
舜钰见他拿眼睃自己,知其意味,平静道:“早说过与沈尚书是子虚乌有的事……”
“那是最好。”杨衍话回得快了,有些厌弃自己,索性让侍童捧来盥盆,吐掉嘴里咂寡淡的李子核,再接过香茶,慢吞吞漱口。
舜钰素不喜人吊胃口,此时听曲儿也无了兴致,只抑着郁闷等候,待他整理完毕,才听得问:“你不愿随沈尚书出京?”
“不愿。”舜钰斩钉截铁的回:“在大理寺走仕途官道,乃冯生平生夙愿,岂能被人弯折。”
那异常坚定的神情,莫名取悦了杨衍,他低声道:“本官教你个法子,去与沈尚书理会。”
“……我辩不过他!”舜钰瘪瘪嘴认怂。
杨衍笑着摇头:“尽力说服他就是,如若还不成……我自有法子助你。”
知舜钰要问,他却不愿多说,叫黄四娘至跟前,吩咐两句,伶人停了旁的乐器,仅弹琵琶吹紫笛,依旧是虞美人的调,他唱道:“漫携竹杖更芒鞋,笑践天台顶上来,野鸟不惊闲习惯,白云长共赏山怀。”
他忽顿住,问黄四娘下句是什么,黄四娘抬手理着发鬓,道:“好似是,怪岭千层峰耸翠,帘前一带水萦回。再下句就忘了。这是沈大人少年时咏的律,时光说来已久远,没几人记得。”
杨衍便把这句唱了,抬眼瞧舜钰虽端正坐着,不知再想什么,那神情显得迷离惝恍,他便问她:“下一句词你可知?”
舜钰虽在听,脑里却如跑马,说不出的闹乱,听得杨衍话,想也不想回:“满天风雨谁收拾,折得梅花两袖回。”
杨衍目光锋利,紧盯她稍许,也不多话,只把这句慢慢唱完,谁也不理,直朝门外去了。
舜钰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侍卫过来,掏出包银子给黄四娘,道是杨大人给的赏钱,又朝舜钰作揖禀话,杨大人先行一步,请冯大人自便。
黄四娘掂掂银子,沉甸甸的,笑脸便如春花绽。
舜钰起身欲走,见她眼神一溜跟着自己,撇嘴道:“我乃历事穷监生,可没余钱赏你。”
黄四娘妖妖娆娆地轻笑:“冯大人莫慌张,自古风流佳句,多出自烟花戏场,奴家犹爱您的词律,若有闲情可将所题,卖予我谱曲,朝世人传唱,大人名利皆收,也是桩美事。”
舜钰不置可否,朝她笑笑,才推门出,即见邻房恰有人进,两相抬头对视,都觉诧异,竟是沈二爷的幕僚徐泾。
那房开一宽,虽徐泾极快的把门拢阖,舜钰还是眼尖瞟到一衣紫腰黄的尊贵男子,与沈二爷再推杯换盏。
她心砰跳的极快,那人竟是认得,驻藩的昊王朱颐,前世里起兵叛乱,囚帝摄政三年,后被首辅沈泽棠引兵平叛复帝。他坐于大殿龙椅上饮毒自尽。
“冯生怎会在此?”徐泾笑着探问。
舜钰收回心神忙回他的话:“与杨大人来此消遣,这就走了。”
徐泾又问:“方才听得有歌声传出,沈二爷说那词曲倒是有意境,不想邻房竟是你们在。”
舜钰笑笑即告辞离去,徐泾略站了站,见黄四娘带着乐伶正巧从门内出,让她随自己入房不提。
……
杨衍原要回府,想想又嫌烦闷,索性再回大理寺。
路过少卿堂前,见烛光映窗摇曳,有些诧异,这般晚天姜海怎会滞而不归。
早有寺吏进去禀报,待他近前,姜海同苏启明匆匆出来作揖见礼。
“已是散班时,其它官吏皆离开,你二人在此作甚?”杨衍惊奇的问,见他俩欲言又止,径直朝堂内走:“可是藏了黄金屋,或是颜如玉,让吾也饱饱眼福。”
姜海随侧忙道:“大人笑话,哪来的颜如玉,黄金屋,只是府中有幅古画,一时无事拿来把苏寺丞赏玩。”
“吾也精通字画,怎不见你提起?”杨衍斜他一眼,堂内大铜炉内兽炭正旺,十分的暖和,他脱下丝绒大氅递给侍从,问:“画在哪里?”桌案面上空荡荡的。
姜海引他进次间,陪笑道:“是下官府中私藏的画儿,只因残破不堪,拿来请人装裱……”
哪想杨衍突然顿住止步,他幸及时煞住,否则是要出糗了。
“游春图!”杨衍一错不错凝视挂墙古画,在羊油灯的光辉掩映下,静静散发着旧时光难觅的墨香。
他走至跟前,欲抬手触摸,却听姜海急忙道:“这画才覆托纸需得崩直晾干,冯生百般嘱咐不得乱碰,否则功亏一篑。”
杨衍怔忡着缩回手,转而问他:“这画你从哪得的?”
“是府中祖传……”姜海嚅嚅未完,即听杨衍冷笑一声,他抹把额上汗,再拱手道:“下官如实说就是,望大人勿要外传。”
杨衍命人抬来黄花梨六方扶手椅,搁古画前伺候他坐下,接过苏启明递上的小盖钟,边吃茶边道:“你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