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压低声道:“六年前工部左侍郎田启辉大逆谋反,皇上指派首辅徐炳永,以中极殿大学士身份,带领锦衣卫使挥使衙门去抄斩,奇巧的是徐炳永当日父丧,遂又委刑部尚书周忱监查。后有言官弹劾周忱淫罪臣女、私贪抄家之物等罪状。”
“那后又如何?”杨衍默了默,抿紧了唇瓣。
第贰陆壹章 情难画
姜海继续道:“后交由大理寺及都察院复查,因无什么实据遂草草结案。周忱悄请十数官员赴其家筵,他拿出家中私藏大方赠送,犹记得都是好物,有汝窑水仙盆、白玉观音、墨烟冻石鼎、镂金八宝大屏等,下官这《游春图》即是从中所得。”
杨衍觑眼看那古画,听他言毕,默了默,开口问:“姜少卿真不知这画的原主?”
“原主不是周忱,还能有谁?”姜海回的模棱两可,官场之道旨在难得糊涂。
杨衍知他装傻,冷笑道:“吾曾在国子监就学,与田启辉之长子田舜吉为同窗,洪顺四年二月十九日同进士登科,吾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承直郎,田舜吉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承事郎,互为同僚。彼此间说来还算亲厚……”
“大人万不能妄言。”苏启明有些紧张。
杨衍哼了声:“我即能当你俩面说,就无畏与罪臣扯上关系。当年田舜吉与我提过《游春图》,他颇有大才能,即便我未曾见过这古画,但经他细述,便犹在面前,以至我方第一眼即认出……此物是他祖辈代代传承,十分珍惜,何时成周忱的了,可笑至极。”
姜海这才道:“大人所言非虚,我听冯生说,田启辉酷爱收藏古玩字画,因见不良商贩,将赝品冒充真品伪骗钱财,索性将府中珍藏编撰成册流于市面,以防买客被欺上当。”
“他此番作为是把双刃剑,虽益于百姓,却易遭觊觎……”杨衍忽得不谈,只问他:“你说此画为冯生在装裱?”
姜海忙笑道:“那冯生怪多才,即修得明器,又能装裱字画,技艺比外头良工还要精深。”
“他不过肃州贫寒小吏之子,怎懂这许多?”苏启明有些疑惑。
姜海回他话:“我原也不解,听他说其有个远亲表叔无所不能,一身本事皆是他传授。”
“冯生可说过他表叔何许人也?”杨衍蹙起眉宇来。
“他倒说过,其表叔名唤邢简……”姜海顿了顿,看他神情小心问:“大人可是认得他?”
杨衍摇摇头,依旧肃然:“那邢简乃宇文恺,李诫般的人物,淡泊名利,多次授官与他不接,后索性居无定所,再难寻他踪迹,若冯生是得他真传,倒也无所疑。”
又朝姜海道:“周忱性情残暴,仗势愈发托大,如今徐炳永免职归乡,那些忌恨周忱的,指不定会旧案重提,凡此时总会殃及池鱼,姜少卿藏此画,便如手捧火炉,终是引火烧身。”
他看姜海面色惨白,微微笑了:“姜少卿不必惶恐,此画在你手中是祸,在吾手中却未必,你不防将它转卖与我就是。”
姜海忙作揖,语气憾悔道:“大人所言非虚,实不相瞒,为这幅古画,下官亦是夜思难眠,想起即惴惴。此次寻冯生装裱,便是想复原貌后转手。可大人晚来一步,游春图已被他人重金买去。”
“许你多少银子?又是何人?你讲予我听。”杨衍神情瞬间凶戾,把手中茶碗往香几一推,竟“豁啷”翻倒,滚了一几面的茶水。
姜海面露难色:“大人见谅,是何人买去,恕下官不敢漏泄……”
苏启明插话进来:“那人出多少银钱购得,总但说无妨。”
姜海很无奈,只得压低声说:“他出了一百五十金,先付一百金订下,待画装裱完即银货两讫。”
杨衍富贵人家出身,听来竟也神情大变。能付得出一百五十金者,想必来头不小。
他默了默,突然狠叱一声:“你寻得好买家!沈尚书果然财大气粗,吾自叹不如。”
姜海嚅嚅嘴,长叹口气道:“下官虽有卖画之意,却未在装裱此时,实不知沈尚书从何处得知此事。”
“就是这样的愚钝。”杨衍反唇讥骂,心中大怒,阴沉沉的站起,由侍从伺候他披上大氅,稍刻后哧得冷笑:“冯舜钰奸狡如狐,吾险些着了他的道。”
辄身即走,再不多停留。
姜苏二人送至门边,待杨衍没了影,姜海抹把额上汗道:“杨大人一语果然醍醐灌顶,冯生为沈尚书胯下之人,定是他嘴不牢说将出去。”遂咬着牙发狠:“待我寻个法把他整治番才算罢。”
苏启明不置可否,摇头劝他:“你整治冯生做甚!无凭无据无端猜测,我道是你府上妻妾或身边跟随,与旁人闲话漏泄也未定。更况沈尚书出的买画价码,又有几人能给?即便如杨大人,也未必首肯,你就莫在得便宜还卖乖!”
姜海听他说得甚是有理,遂面色缓和,暗转怒为喜,嘴里却道:“不必夸那冯生,不领他什么情。一如杨大人所说的奸狡如狐,你不知他从我这里,讹去多少银子!装裱这幅画的材料,我又被他撺掇去多少银子!说起都是泪……”
苏启明呵呵笑了:“姜少卿又不是不知,能进这六部五寺二院的,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姜海一时哑然,恰仆童拎着食盒送来酒菜,二人回房吃酒闲聊赏画,不再去提。
……
日暮时,舜钰回至椿树胡同的宅子,院内时光静谧,落日余晖把未融的积雪,染得金黄浅淡。
杳无人声,皆在盛昌馆里,此时正是最闹忙之际。她正欲回房,却意外见纤月半俯低身子,窝在墙角漕沟沿呕酸水。
舜钰进房里替她端来茶水,纤月接过漱口毕,边用帕子擦拭嘴角湿渍,边微笑着道谢:“是个顽皮的家伙,喜折腾人。”
“有三个月了罢。”舜钰暗瞟过她的小腹,看着还平坦坦的,谁能想里头就揣着个小人了呢。
纤月嗯了声,不自觉用手去轻抚肚儿,谁能想那个朝天尖椒般的姑娘,此时垂首低眸间,全是如水的温柔。
“会动了罢?”舜钰问得有些傻,纤月噗哧笑了:“小爷说玩笑话呢,还这般小,婆子说要等四五个月才会动。”
“三个月就会动了。”舜钰语气肯定,纤月看他满脸的坚持,摇摇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谁让他是爷哩。
忍不住打个呵欠,转身回房去歇息了。
舜钰知纤月不信自己,她说的是真的呢。
前世里饮下那杯毒酒后,她真的察觉肚里的娃,在抻手踢脚的动,活泼泼的,可爱极了。
第贰陆贰章 悲重逢
舜钰独自冷冷清清立院里呆想会儿,回房坐了坐,亦是满心寂寥,索性抹把眼睛,复又出院门,乘了马车朝盛昌馆而去。
才近王姑娘胡同口,即见忆香楼门前围簇些许人,抻背伸颈再瞧热闹,舜钰让车夫停下,她待脚沾地,即朝人群里去。
挤进最前面处,一眼便见四人阔的马车,颇是豪华气派,那大马通体枣红发亮,一溜鬃毛油光茂密,车是银顶,苍青重沿,外围子呢绒绣麒麟,格条裹倭缎,把车门的两小童清秀伶俐,翘首盼着楼内被众簇拥出来两人。
一位是萧荆远,记忆里还是那位卖烤鸭青年,褐衣麻布戴帽,肩挎油渍渍木箱,手捧食盒,老实又木讷。
而你现瞧他,戴顶黑缎小帽,帽正钉鸽蛋大的黄绿猫眼石,冷眼高鼻厚唇,红光满面,披佛头青刻丝貂鼠斗篷,行走间腰腹处隐显内里锦袍,一段荼白绣宝相花色。
他面朝身侧另一人,俯头垂目笑着说话,很亲密的样子。
舜钰随望去,那华装夺目的年轻男子分外眼熟,蓦得心底暗沉,竟是陈瑞麟,头光面滑,着芝麻底织银丝牡丹团花貂皮袄,下穿柳青色棉裙,脚蹬大红鸳鸯缎子鞋,他立在廊下不走,稍倾,有个侍童手肘搭着衣物,从后头紧随来,替他罩上米白翻毛斗篷,系好带子,陈瑞麟这才小心翼翼踮着脚尖儿,任由萧荆远攥着手,齐朝马车方向走去。
舜钰一瞟眼,竟见十步远处梅逊也在,虽被后头推搡的站立不稳,双目却一错不错紧盯着陈瑞麟。
舜钰挤搡着朝他靠近,听得围观有人嗤笑:“穿得再华丽丽又如何,照旧趴着如狗儿般低贱,被人操屁股。”
另一人道:“陈小官忒大胆,都这般时候,他还敢出来捞银子,不要命么。”
有人掩嘴嘀咕:“听说没?前两日在城南乱坟岗子,又发现死了个优官,精条条的,被野狗啃得无块好肉……”
“梅逊!”舜钰嘴里唤着,伸手去拽他的胳膊,指尖才触及衣面,哪想他忽然朝陈瑞麟狂奔而去。
舜钰暗喊糟糕,紧跟着他后面追。
离马车五六步远,梅逊即被五大三粗的侍从拦住,凶神恶煞的骂骂咧咧:“哪里来的冒失鬼,我家大爷岂是你能近身的,还不滚得远远去。”抬起一脚狠踢他膝盖处。
梅逊腿一软崴倒半边身子,忽被人攥住手臂使劲拉起,他回眸看,却是舜钰。
眼眶倏得微红,来不及说什么,只是扭头朝那人急看,陈瑞麟在马车门前顿了顿,听得动静也回望过来。
萧荆远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陈瑞麟收回目光,门童已拉开舆门,他拉紧斗篷前襟,俯身欲踩脚踏,却听得隐约一声喊:“梦觉(jue)!”
陈瑞麟顿了顿,脸色莫名的煞白,看着萧荆远,有些怔忡地笑:“瞧我听到什么?爷可有听到了?”
萧荆远不置可否地摇头。
陈瑞麟蹙眉凝神,“梦觉“又是一声喊,清晰异常。
他转身欲走,却被萧荆远挡住去路:“时辰已不早,麟哥儿莫在多耽搁。”
“爷若等不及,可自回罢,银子退你就是。”陈瑞麟冷道,满脸无所谓的态,与他擦肩而过。
……
“你方才是在叫我么?”陈瑞麟瞟过舜钰,视线落在梅逊脸上,看着很熟悉,又不记得在哪里相见。
梅逊眼睛有些模糊,哽着声道:“是……你有个谁都不知的名儿,唤梦觉。”
“那你倒说说……”他突然顿了顿,盯着梅逊额上有朵烧花,面庞愈发苍白,嘴唇有些哆嗦起来:“这名儿来历。”
梅逊含泪道:“有一年酷暑难当,你在房中热得坐不住,出院门过穿堂,一直走,有个海棠式的洞门,洞门里见四方小院,半院是满架的紫藤,绿叶幽幽,架下有两人宽的青石板,五弟喜躲在那里午睡,你便过去与他并肩躺着,觑眼能瞧见木芙蓉正开红花,引得蝴蝶翻墙来嬉,一阵夏风吹得人浑身通泰,你随口吟一句‘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很喜欢,遂对五弟说,私下里可以不用唤你大哥,唤梦觉就好……”
梅逊说不下去了,吸口气又道:“你勿要同萧荆远纠缠,优童案他逃不了干系。”
陈瑞麟身躯一震,双目通红盯着他,紧咬住唇瓣不言语。
舜钰恰见萧荆远等的不耐烦,也朝这边走来,忙朝陈瑞麟低道:“此时此处说话不便,日后再叙罢。”
陈瑞麟用指腹去抚梅逊额上的疤,五弟三岁那年冬天,不慎磕在火盆沿边烫的。
他听得身后有脚步窸窣,留恋的把手收回,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快走罢。”
“我明日去享来苑寻你。”梅逊被舜钰拉着走几步,又回头补充一句。
“那不是什么好去处……我会来寻你。”陈瑞麟温和的回他,又挥挥手,这才辄身,看了看近前的萧荆远,神情淡淡的,命侍童把一百两银子还他,遂头也不回的,朝自己的轿子一径去了。
……
舜梅二人进得盛昌馆,恰秦兴兜头过来,见梅逊流着泪水,舜钰也是眼眶湿湿,诧异的待要问,却被舜钰打断,让他领梅逊去内房安静会儿,再给他炖碗百合枣仁汤安神。
秦兴把块叠的四方丝物,递给舜钰,道:“沈尚书才出的门,这是他拉下的,我正要出门送还,只得烦请小爷去了。”
他揽着梅逊的肩膀朝内房走,又命伙计去厨房炖汤。
舜钰把那丝物摊开看,是一方白绫镶银线,边角垂着细穗儿,绣丽娘牡丹亭春困的汗巾子,一股子花香若有似无的散开,显然是女子用的物什。
舜钰抿抿嘴儿,转身来到门外,恰瞧见沈泽棠的轿子,嘎吱嘎吱打面前过,沈桓随在侧。
她忙朝沈桓招手,思忖着把汗巾子给他转交二爷就是。
哪想那沈桓见是她,屁颠屁颠就禀了沈二爷。
轿子随即沉稳落下,沈桓打起轿帘,舜钰再无办法,朝这马屁精狠瞪一眼,只得上前去给沈二爷作揖见礼。
第贰陆叁章 汗巾子
沈泽棠端坐轿中,戴六梁冠,穿蓝缎平金绣蟒袍,系碧玉带,虽唇边噙着温和笑意,那浑身威势却不掩不藏。
舜钰把汗巾子捧上,靠得近了,能隐隐闻到他身间衣里,胭脂粉浓。
“这是何物?你打算送我的?”
檐前红笼被寒风吹得簇簇摇晃,轿里光影忽明又忽暗,沈二爷表情模糊,嗓音微低沉,听不出有几分认真,或几分戏谑。
舜钰却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也不能何为,只抿着嘴答:“是沈大人落在盛昌馆的汗巾子。”
“这沿边串着细穗子,应是女子所揩之物,并不是我的。”沈泽棠扫了眼,依旧未伸手接过。
今晚历了许多事,舜钰心情很糟糕,经不得谁把她取乐,默了少顷,面无表情道:“沈大人果然贵人多忘事,这才去教坊司会过王美儿,身上香味儿还未散哩,怎就把取来的汗巾子忘了?”
说着把那绢绸一抖,指指侧边用金线刺得“王美儿”三字。
沈泽棠怔了怔,观她眼波冷潋,眼眶却是红红的,略沉吟,并未多话,只把手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