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捧着出了会神,甜丝丝的冷香绕在鼻息处惝恍,她咬咬牙,走至大铜火盆前,把那梅枝一股脑儿丢进红炭里,但见青烟“澎”的伸腾起,火苗噼噼剥剥,燃的花碎枝裂。
她拿来铜罩罩上,辄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流光逐暮霞,待舜钰回至椿树胡同的宅院,即见窗户纸上人影绰约,婆子打起毡帘,房内暖和又热闹,原是众人难得聚齐。
秦兴在算盛昌馆近日的收益,算盘劈啪拨个不停。
纤月捱他身侧专心做针黹,虎头鞋缝了大半。忽觉秦兴的手抚上挺肚儿,她便抿着嘴轻笑,满脸温柔如水。
梅逊坐在临窗大炕上,呆看着窗外日光弹指过,听得门前动静,见舜钰从外头进来,忙过来伺候茶水。
秦兴把帐册拿给她过目,舜钰一目十行看过,盛昌馆的生意倒是愈做愈好,遂颌首提议:“可把邻壁两间铺子租下,用来扩充店面,再雇些伙计和帐房才是。”
秦兴颌首笑道:“原想年后再做此盘算,即然小爷有心,我明就去办此事。”
二人正说着话,田荣拎着食盒子过来,秦兴忙将桌子收拾干净,恰婆子送来热水,轮次盥洗过手面,再复坐与桌前。
小红将盒里的饭菜端出,三盘四碟并一大碗鸡汤,热腾腾直冒香气,又分了碗箸,给每人拨饭。
先捧一碗摆舜钰面前。
舜钰瞧瞧她,也就十二三年纪,瘦如豆芽,细眉细眼,再大长开些,倒也有几分姿容。
盛昌馆邻壁是个胭脂铺子,生意惨淡,铺主卷起行李趁晚跑的没影,这女孩儿无父无母无落脚地儿,被房东堵住要卖去娼寮还债,她也不求饶,立门前独自掉眼泪,舜钰见她可怜,想着纤月也需人伺候,即把她买下。
让她搬个凳子来,一道上桌吃饭,她只摇头不肯,还是认生,遂也不再多做勉强。
吃过饭罢,舜钰让小红取来斗篷,自顾披上,再出得房来,梅逊果然独自立在廊下,用脚蹭着只大花狸猫儿。
抬眼见舜钰穿扮齐整,要出门的样子,有些疑惑问:“小爷这是要去哪里?天都晚了。”
舜钰抬手给他额上弹个爆栗,微笑道:“去享来苑,不然还能去哪里?他不来找你,我们去找他便是。”
梅逊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
虽已至夜,樱桃斜街却人迹寥寥,优童案一日不破,这里便冷清一日。
老肯(类似妓院的老鸨)自然心急火燎,索性在门前路中央铺设经坛,供桌上摆放佛像及供品,隔半个时辰焚香祷告,使得一路烟雾漠蒙看不清前道,又得躲让开经坛,是以马车轻慢缓行。
舜钰掀帘朝外望,官府请了佛济寺的法船,众多僧人唱佛念经,鼓拔梵呗之声连绵于耳,沿着鸳公河正超度亡魂升天,岸边亦放了许多莲花灯,浮于水面悠悠缓行。
她不由想起那些个优童凄惨死状,忽的不忍再睹,才要放下帘子,却听得梅逊道:“小爷你看那边。”
舜钰顺他所指随望去,但见不远一处优童馆子,熊熊火光已照亮半边天际。
她顿时心沉谷底,拉着梅逊跳下马车,直朝浓烟四滚的方向奔去。
第贰陆陆章 火生花
终是来晚一步,待舜钰二人奔进享来苑,只觉热辣气息迎面,其间一房正火莲焰焰,黑烟霄天。
七八护院拎着满桶水,呯呯咚咚,泼泼洒洒地往烧燃处浇去,一架雕花横梁倾直栽倒,险些砸在正哭天呛地抹泪的老肯(类似妓院老鸨)身上。
那老肯朝后退几步,继续扯嗓嚎丧:“这是哪个天煞看我不顺,犯下的缺德事,要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呃。”
后头围簇数几来观热闹的优童及老肯,其中有个嗑着瓜子冷笑:“自作孽不可活,我等皆在路央铺设经坛祈福,你非摆在院内,现正值树上有风,炭盆里锡箔元宝自带火星,被吹刮四散,遇着干枝帛缎一碰就燃,你还能怪到旁人去。”
“打死你个嘴里蛆嚼的。”那老肯听得悔怒交织,脱下脚上鞋一只,狠狠朝人群砸去,又去脱另一只。
众人左躲右闪嘻笑怼骂,闹哄哄一团的乱。
梅逊攥紧舜钰衣袖,神情木然的自言自语:“那是兄长的宿房,他又要弃我去了。”
舜钰缓声慰他:“你莫慌急,说不准他不在房内也未定。”
话音方才落,即听得一声震天锣响,已有十数捕吏,簇拥个六品官儿,昂首阔步进得院来,围观者皆是贱籍最惧见官,哄得瞬间已做鸟兽散。
“官府办案,你等怎还不闪避。”捕吏满脸不耐过来呵斥。
舜钰面色平静道:“烦请你通报一声,大理寺历事监生冯舜钰拜见。”
捕吏见他神肃端严,一时不敢怠慢,忙去禀话,稍顷复又走近恭请她过去。
舜钰嘱梅逊等在原地,自到那官儿身前作揖见礼。
那官儿名唤金如京,是刑部主事,官银案活捉余泰,他全程随在张暻左右。
对这冯监生印象委实深刻,不止女妆时的惊鸿一瞥,更钦佩她有勇有谋,遂免礼,笑问其怎在这里出没?
舜钰此时也认出他来,亦笑道:“今日有法船超度亡灵,想着雇船在鸳公河游一圈,放几盏莲花灯聊表诚意,恰见这边火烟升腾,便过来瞧个究竟。”
金如京颌首,语带些许遗憾:“我府中有只半新花船,凉篷四角明灯及舱里桌椅皆齐全,若不是公务在身,倒可与你同船畅游,把酒言欢。”
舜钰观他眼神热烈,暗自吃惊却不表,噙抹淡笑并不接话。
恰老肯被捕吏带来,金如京也不避讳舜钰,直问老肯失火源由,说了半日也不过是在屋里吃酒,闻到喊声赶来时,火势已起诸如此类的话,见问不出什么,又唤了护院过来挨个训话。
此时残火已扑灭,捕吏用竹架担着具焦黑的尸体从房内出来,搁至金如京面前,仵作查验,舜钰不及细看,那老肯已经”麟哥儿长麟哥儿短“的捶胸顿足不停。
“这尸焦的面容模糊,你怎就道是陈瑞麟?”舜钰厉喝一声问。
那老肯哭扯呜拉地:“这衣裳是老奴今新送来给他的,鹦哥绿茧绸直裰,麟哥儿穿着喜欢,又觉单薄,从橱里拣了件灰鼠毛比甲罩上,断是不会认错的。”
舜钰瞧望去,虽衣裳被火燎的支离破碎,但藏掖在颈肩处的绸毛料子,还是能分辨的出一二。
舜钰朝梅逊扫一眼,他听话的仍呆在原地,没有近前来。
那老肯是个嗜财如命的,又暗悄悄去褪焦尸手腕上戴的大金镯子,倒底惶怕,但听“咔嚓”脆响,竟把手骨给生生折断。
“怪道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个老倌,不怕晚间冤魂索债。”捕吏朝他面上啐一口,拎起其衣襟驱赶,即便如此,还听得他嘟嘟囔囔不死心:“那龙凤呈祥的镯子也是老奴买的,他人烧死了,这些首饰总归得物归原主。”
舜钰不再停留,同金如京简单几句话别,即拉拽着梅逊出了享来苑。
梅逊立在门前忽而不走了,只面色苍白问:“我听得老肯的喊话,他说陈瑞麟烧死了,小爷是不是真的?”
舜钰心底暗生一抹酸楚,话至唇边又吞咽下,声音含些微哑:“那老肯胡言乱语岂可轻信,一切还待官府查明,吾等再静候几日才能知晓。”
梅逊默默颌首,不再执拗,一齐朝马车方向慢走。
快至马车跟前,舜钰恰见法船还在鸳公河游行,想了想,遂提议叫只捕鱼的船来,也买些莲花灯放进河里。
梅逊素日听惯舜钰的,也无异议,很快在河沿边寻到一只渔船,那老汉正在烟篷底下吸溜面条子,见来客出手阔绰,索性饭也不再吃,还拿出十几盏精致的莲花灯,道是自家婆娘做的,请了佛僧用手拂过,很是灵气。
舜钰又掏出几百钱给他,那老汉千恩万谢地收了。
……
天色至将黑未黑时,河面寒烟雾绕,一阵风过,吹得波纹如觳。
船工划桨朝中央荡去,远见莲花灯如条银河聚拢飘浮,又随波四处逐流,渐远渐沉直至洇没。
皆是心事重重,却表面强自压抑,各自取过一盏,摆于水面,看那星火闪烁颤微前行,舜钰打破沉默道:“佛经说,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借莲花之四德,形与河灯,可照亮阴暗且远长的黄泉水路,使游荡迷途的魂灵随这洁净之光指引,寻到转世投胎的方向……”
那船工插话进来:“这位爷所说非虚,若是府中有人过世,需得亲人亲手放河灯,他才能走出阴阳两界去。”
一轮明月升起,照得满船雪亮,梅逊的颊腮白得透明,舜钰不忍睹,遂转头问船工:“你烟篷里可煨有茶水?取来给我俩吃,也可暖和些。”
那船工停了桨,端来张破旧的小方桌,再提来砂壶及两个油腻的粗瓷碗儿,舜钰简略涮下即倒了半碗,皱着眉吃了两口,并不是什么好茶,如吃苦水一般,幸好是滚滚的,只为汲那点热气。
梅逊摇头不吃,自顾专心的双手捧起莲花灯,阖起双眸喃喃自语会儿,再虔诚的轻放波流之上,眼里忽然流下泪来。
注:264章一起看。
第贰陆柒章 案迷离
这日大理寺众官员坐堂核案,舜钰依次斟好茶水后,立姜海身侧旁听。
樊程远把手中卷宗递给杨衍,禀道:“优童案刑部已案结,承递吾寺复审。”
杨衍抬手接过,边翻阅,边淡笑:“刑部此次手脚倒麻利。”
“自然要麻利。”姜海吃口茶,插话进来:“太后寿诞近在咫尺,再不结案,刑部哪里担得起这份罪责,尔等也脱不得关系。”
杨衍认真看了会,忽而皱起眉宇,神情实难形容,舜钰心提到嗓子眼,莫名觉得不祥。
果然但见他把卷宗往桌上一掷,冷着声道:“姜少卿你来述案,也让诸位听听可还有疑点。”
姜海道:“刑部陈词,壹十八位优童遭虐杀,归陈瑞麟一已所为。陈瑞麟原名陈庆祺,是原詹事府詹事陈尚礼长子,其父因毒害太子满门获罪,得太子饶恕,陈庆祺贬为贱籍,入享来苑为奴,改名为陈瑞麟,其容貌清隽,博学且琴棋诗画皆通,在樱桃斜街名噪数年。”
“俗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盛极而衰乃天命难违,老肯着意扶持新伶童小怜,因抢其熟客,致陈瑞麟怀恨在心,将小怜骗至藏云山杀害,且无人察觉,一日得手,渐食髓知味。”
“樱桃斜街稍有人气优童,与他熟识,约出十分容易,也由此屡屡得手。直至尸体陆续被发现,刑部勘查寻上他时,陈瑞麟有感终将败露,索性引火焚身,畏罪自裁。其留下遗书一封,已将所犯之事供认不讳,卷宗里笔录、口供、尸格皆齐备,刑部得以案结。”
姜海述毕,在座官吏低眉垂眼,一片静默。
杨衍锐目横扫众人,瞟到冯舜钰顿了顿,再看向姜海:“姜少卿可有什么独到见解?”
姜海拈髯沉思片刻,才道:“刑部尸场检验,走录笔访,案犯供词一应俱全,证据确凿,此案已审明,应当结案。”
杨衍又问苏启明,苏启明回话:“下官与姜少卿见解一致,且陈瑞麟死后,优童无案再出,显见确系其所为。”
樊程远等一众纷纷附议,场景很是祥和。
舜钰简直气笑了,她是历事监生,无杨衍及姜少卿命不得插嘴论案,只能阴沉着小脸,眸瞳凝潋起一汪幽潭。
姜海盏中见底,回首欲让舜钰斟茶,瞧她水目瞪来,那模样冷嗖嗖的,想想算了,少吃一口倒也无谓。
杨衍噙起嘴角,把此卷宗丢于一侧,开始解议旁的案来。
又过去一个时辰,众人才面带疲倦地陆续离开,杨衍特将舜钰留下。
“大人寻冯生不知所为何事?”舜钰作揖问,语气恭敬而疏远。
杨衍看了她稍顷,终笑了笑:“先替我斟盏茶。”
舜钰木然的听话照做,他慢慢吃了两口,方道:“瞧你满脸苦大仇深的,说罢,有何冤屈直诉就是。”
“冯生能有什么冤屈。”她唇边浮起一抹嘲弄:“大理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以无冤,还朝纲严纪守律,民众法治清明,但愿众位大人仕途前行时,莫忘初衷,才是朝廷及民众之福呢。”
杨衍把茶盏搁下,朝椅后懒散仰靠,觑着眼,似在打量舜钰,又似在凝思,半晌才道:“知你指优童案,我且问你,若今日决策是沈尚书之意,你还如此义愤填膺么?”
舜钰怔了怔,遂抑着不耐回话:“不知大人何来此说,莫说沈尚书无此权责断案,即便有,亦不能草菅人命,枉顾朝纲。”
此话莫名将杨衍取悦,他颌首问:“优童案何来草菅人命,你倒说说看?”
舜钰咬咬牙,嗓音朗朗:“那日享来苑陈瑞麟所在宅院火起,冯生恰在现场,燃烧之猛烈,致屋子里外皆成废墟,岂还会有片纸遗留?优童虐杀为木棒自后庭连根直入心肺,一招毙命,刑部张侍郎亦说过,此手段需得臂力强劲,非卖力气活或军中将兵莫属,而陈瑞麟,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岂是他能所为。更况刑部已查至五年前,萧荆远一案与此案雷同,理应顺藤摸瓜,怎能匆匆结案,不是草菅人命又是甚么?”
杨衍微微笑道:“君子有三畏,你倒是小人无所畏,这大理寺的少卿司丞谁不是功名加身,数年内所断大案你又知多少。你个区区历事数月的监生,不知天高地厚,有何资格瞧他们不起?”
舜钰抿抿嘴唇,听他继续道:“五日后为太后寿诞,亦是皇帝勒令结案限期,刑部案已查明,交大理寺复核,若吾奏批刑部定罪有误,需将重审,又该如何向皇帝交待。”
“三司掌天下刑名,彼此牵扯如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只得此一时彼一时,行权宜之际。”
“冯生你若五日内勘破此案,证据确凿能把凶手擒拿,我便封驳回去。”
舜钰无奈地摇头,她还未有如此神通,再思忖杨衍所说也有他的道理,身在刑律司法之所,上朝皇帝,下对百姓,三司关联,判审断案已非对与错、黑与白如此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