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忽然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颓丧。
杨衍则看着她清澈水眼变得氤氲弥漫,楚楚又可怜的模样,心底不知怎么就软了,缓声说:“待太后寿诞后,此案我寻个名目复审未尝不可。”
见舜钰蓦得小脸发亮,他淡然问:“只怕五日后你已随沈尚书离京……你要随他去么?”
“冯生只愿在大理寺历事,候官阙待取用,无随沈大人历炼之意。”舜钰语气漠漠。
对沈二爷之前即便有什么说不清到不明的,那也是前世孽缘。
今世得已重来,只觉那感情不过尔尔,现又牵扯家仇血恨,若他真是幕后主使,她杀他的心都有。
杨衍细凝看她,言语倒似发自肺腑,心下愈发满意,提点她:“所余之日不多,你若真切不愿随去,尽早同沈尚书禀明方好,否则再迟些,我想帮你都不成。”
听得此话,舜钰顿时起了寻沈泽棠的心思,急忙忙作揖,杨衍也不多留,任她告辞离去。
第贰陆捌章 甜棠玉
舜钰怀揣心事朝外走,才过月洞门,忽想起优童案的卷宗未拿,又辄身原路返回。
至正堂门前,隔着猩猩红毡帘,听里边嘀嘀咕咕有人说话,她便煞住脚欲等会儿,时有支言片语落入耳畔,是杨衍同姜海在议事。
舜钰忽闻得自己名字,遂凝神细听,姜海笑道:“……冯生目光冷冽冽的,问案数年来,首次被她瞪得心虚。”
“你铜豆子四面光的人物,能心虚委实难得。”杨衍懒懒的嘲讽:“冯生虽聪颖善谋,却太单纯,此等事再历几次,他就能想开了。”
听得碗盖开阖脆响,姜海又说:“却也怪不得你我,太子传密函插手此事,谁让陈瑞麟撞了上来,即便无他,也会择旁人顶罪,就是便宜了萧鹏,他视人命为草芥,虐杀手法太过残忍。”
“过五日即是太后寿诞,萧鹏已入御膳房报备,此时去捉捕,让引荐他的太子颜面何存,太子如今虽继位艰难,好歹未被抓住错柄,若此事旦出……后果不堪设想。”
听得此话,姜海咬牙道:“待太后寿诞后,再来将此案复审,抓其入案就是。”
“无知!此案到此已是封结,除非另有优童尸身再现。”杨衍语气笃定:“只怕再不会有……萧鹏这人不简单,想来与太子还有什么瓜葛。”顿了顿道:“此为吾妄断,不听为罢。”
舜钰瞄到苏启明从远处匆匆而来,忙蹑迹隐身,寻着另处偏门闪进里走,暗忖那杨衍竟是两面三刀复杂的心思,当着自己面说等太后寿诞过,再巧立名目将优童案复审,却是诓骗她的,枉她还信了。
果然是口蜜腹剑,居心叵测的狡诈之人,满嘴没句实话的。
舜钰咬着下唇瓣儿,气得骨头发软,扶住梅树立了会。
正如杨衍所说,她确实单蠢的很……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官场权谋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惨烈,比不得后宫争宠得帝王心即可。
谁的话只听三分信,万般皆需靠自己才是准。
深吸口清冷的空气,舜钰稳定心绪,直朝吏部而去。
进吏部,至正堂门外,是个眼生的侍卫把守,非要她的名帖才肯通报,她便苦笑,不过区区历事监生,哪里来的名帖。
想来也是,如沈泽棠这般位高权重的大员,往来之间岂会有白丁。
如此一盘算,倒是自己冒失了,正辄身欲回时,恰见徐泾手里托着一盘热糕几块,哼着小曲兜头而来。
瞧到舜钰,笑问她可是来寻沈二爷的,怎地不进反要走?
不待舜钰答话,那侍卫已察出八分端倪,通红着脸朝徐泾作揖:“沈大人在堂内见客,不令打扰,他又未有名帖呈递……”
徐泾微皱眉,淡淡啧了声,那侍卫大寒天的额上覆起层汗,舜钰倒觉他有些可怜,遂打起圆场:“不怪他,是我来得仓促,忘记拿杨大人的名帖。”
徐泾想想道:“沈二爷确是在见客,你随我先去次厅等候。”
舜钰颌首答好,即跟在他侧旁,走了五六步,徐泾把手里托的盘,挪至她眼前,笑说:“可要尝一块?”
看那几块热糕形状迥异,小巧精致且香松柔腻,暗蠕了蠕唇,挺有骨气的婉拒了。
徐泾有些遗憾:“这是沈容去离京三里外的扶柳镇、花美人点心铺子买的,你竟不吃,实在没口福。”
舜钰前世在宫里吃过,味道极好。
那花美人长得美,擅制各式点心,有鸿儒品尝后念念不忘,曾提诗句“莫道门前车马冷,日斜还有买糕人。”以赞其手艺颇受民众推崇之誉。
才要跨进次厅,却见堂前侍卫打起帘栊,沈泽棠送一男子出来,但见他面容冷隽,衣着华贵,浑身皇家气度,舜钰认出是昊王朱颐。
祭神礼原应由皇帝亲诣致祭,因他身染重恙,便命昊王回京代为祭祀。
舜钰边量他时,恰昊王不经意朝她看来,视线彼此相碰,都有些愣怔。
前世里昊王摄政五年内,以沈泽棠为首辅的内阁佐政,法纪严明,仓廪充实,黎民安居,蔚然有治平之象,被称为“清明之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舜钰只觉五味杂陈,欲要跪拜见礼,却被昊王沉声免去,他斜睨沈泽棠一眼,噙起嘴角笑着走了。
沈泽棠直至目送昊王没了影,才面向舜钰,方才她看着昊王的眼神……很不喜欢。
“你随我来。”他神色平静,语气如常的温和,背着手朝堂内走,舜钰却听得心底一怵,他似乎不太高兴。
后悔来得不是时候。
索性站在原处不挪步,拔高了嗓音:“大人想必公务繁忙,冯生无甚要事,不妨下次再来拜见。”
沈泽棠头也不回,更不理她,只让徐泾把热糕拿进来。
舜钰没得他的话,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倒是徐泾擦肩而过时,拿眼儿使劲睃她:“还不随我一道进去!”
……
沈二爷坐在紫檀雕花椅上,侧旁荷叶式六足香几上,端摆徐泾送来的热糕。
他执起壶给自己倒茶,又把舜钰面前的茶盏斟满,看她有些拘谨的道谢,蹙眉间,神情一冷。
才邂逅昊王一面,就对他生疏了。
“这枣泥馅的栗粉糕,是花美人的招牌,你尝尝看。”沈二爷吃口茶,不紧不慢地。
舜钰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还是沈大人自己吃罢,冯生不饿。”
沈二爷抬眼看她,沉默片刻才淡道:“你真要我吃么?那我吃就是。”他放下茶盏,伸手朝栗粉糕去。
舜钰听他这般说,愣了愣,蓦得想起沈二爷是碰不得甜食的。
即然不能吃,他去拈那块热糕作甚?
沈二爷的手指才要触及,却见舜钰抢先他把糕拈了去,迅速咬一口含进嘴里。
唇角浮起一抹笑意,那股子莫名的怒气瞬间便烟消云散,看着舜钰小嘴蠕动细嚼,舔掉唇瓣沾染的糖霜,又是秀气一口,明明吃不够的,却故意装娇矜。
沈二爷的眼神愈发的柔和,他微不可察的轻笑:“这甜点味道可喜欢?”
“嗯!”舜钰吃得高兴了。
忽得动作一顿,她可是为离京历炼的事来的,怎么就吃上了?!
第贰陆玖章 问缘由
舜钰含下最后半点热糕,又呷两口茶,是六安瓜片,带着股凡尘俗世的烟火味。
她想把话一次说明白,清咳下嗓子,唤了声:“沈大人……”
沈二爷看着舜钰吃得颊腮生红,有些出神,目光沿她娇翘鼻尖下,至小嘴张阖间,满心里起了柔软。
忽然伸手去抬舜钰的下颌,用指腹滑过如花唇瓣,抹去几滴酥皮的碎屑,这才不慌不忙将手收回,神色镇定地问,你寻我是为何事?
舜钰深觉自己被沈二爷轻浮了。
可看他着绯红官袍端玉带而坐,面容儒雅,举手执盏间蕴含翩翩风度,哪有半毫的不正经。
……反显得她在胡思乱想似的。
深吸口气,舜钰沉稳住情绪,这才说起:“学生在大理寺历事,绩效屡勤勉,得杨大人提拔,报五品职寺正与吏部等候取用,沈大人是因何考量不予核准?”
沈二爷不答反问:“杨大人没给你看选簿?”
见她摇头,不由眉心微蹙:“枉我写得那般详尽……”
顿了顿又说:“你在大理寺历事不过三月,虽参案数起略显智勇,但资历仍旧尚浅,功名又是举子,而寺中五品官阶下属有寺副二人、评事四人、主簿六人、录事、司直及司狱壹十五人,其在位最长五六年未曾升调。”
“若此次罔顾众意准你任寺正,我被言官弹劾倒罢,你在大理寺定遭人妒恨,已可见日后仕途难行。”
“我曾告诫过杨卿,朝堂政事讲的是群智群策,合心协力,独行者终将孤寡难鸣,沦为弃物。现把此话再讲与你知,期你共勉。”
舜钰知他所言非虚,皆是道理。
可她并无恋战朝堂长久之意,只想查明田府及陈家满门抄斩的真相,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她昨而个泡合欢浴时,拎起烛台把自己仔细瞧过,葵水又过一次,满骨青春不与人商,这身段儿只顾自的疯长,让她哭红了眼睛。
现是冬季衣袍宽大厚实,还看不出什么,打过了二月春,衣裳渐松后,她该如何瞒过众位官员如狼似虎的打量……
时日说来已匆匆,她再耽搁不起。
想至此,舜钰朗声驳他:“沈大人十七进士登科,得状元为翰林院修馔,同年观政左军都督府及九卿衙门,三月后取用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秩品正五品,两年后升任吏部左侍郎,秩品正三品。大人少年成名,取用官衔时怎无资历浅簿之思,怎无遭人妒恨之虑?”
沈泽棠听得嘴角噙起,眼眸含满了笑意。
舜钰不自在地咳了咳,她很认真的在讲道理,有什么好笑的。
沈泽棠吃口茶,沉声问:“那你可知我擢升吏部左侍郎后,直至任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参与朝政又用去多少年?”
见舜钰无言,他微微笑了笑:“用了十四年的时间,这便是少年得志、不知人事的代价。”
人只见他如今衣紫腰黄,权倾朝野的风光,又哪知他曾拿命博弈的艰险。
他欣赏舜钰的聪颖善谋,更怜惜她的善良单纯。
朝堂的阴谋权术倒底黑暗,怎能让这些玷污了她的美好。
这般爱娇的女孩儿,即便此时无法藏起来呵怜疼爱,他也要把她圈进自己羽翼下时时护着。
舜钰却有自己的打算,她说:“沈大人毋庸多操心,杨大人能将学生入选簿,报吏部取用,定是因吾才能胜任寺正职而为之,烦请大人网开一面核过罢,若果真如您一语成谶,也是学生心甘情愿。”
沈泽棠听她言毕,平静的问:“你如此急于得到官位,可是有难言之隐?不妨说与我听。”
舜钰莫名心一紧,抬眼正与他的视线相触,那目光深邃又犀利,好似早已将她洞悉一般。
“哪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就是想当官……有了面子,敲锣打鼓衣锦还乡,再把订亲的那户小姐娶了为妻,生个大胖小子。”舜钰勉力地笑,说出的话,自己都觉乱七八糟的。
沈泽棠听得很有耐性,很正经的嗯了声:“原来如此!不过你的官阙取用,经内阁合议已成定局,无回寰余地。倒也不足惜,随吾出京历炼复回后,定授你寺正之职,亦能服众。”
舜钰抿抿唇:“谢大人抬爱!只是学生身染旧疾,每月需服用姨父配制的丸药压制,暂无法离开京城。就容学生继续在大理寺历事罢。”
“你患得是何疾?”沈泽棠问,见她不愿多谈的模样,也不勉强,只是淡道:“让你出京历炼,实为开阔眼界,查勘民生,一并复核各类再审案件,所能提升的政绩,是你在此历事无法企及,如若你坚持不随吾去,寺正一职只得错过。”
舜钰算是听懂了,沈二爷同杨衍有甚分别呢,皆是威逼利诱,让她听他们话儿,好遂了他们心意。
“沈大人何必为难个区区历事监生。”舜钰笑得有些苦涩:“什么内阁合议已成定局,什么不随你去,寺正不得,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
忽然不想说了,索性站起,也懒得给他作揖,辄身就要走。
哪想胳臂却被沈泽棠的手一把握住,她甩了两下,他却握得更用力,根本挣脱不得。
舜钰站着不动,撇过头看雕花的窗棂,生气了,小脸清冷冷的,那固执又不示弱的样子,偏生让人看得心动不已。
沈泽棠站起身走至她面前,该怎么同她解释呢,个倔丫头,生起气来便油盐不进,好坏不分……
他无奈的微笑:“你也说了,我何必要为难个历事监生呢?我倒想不明白了,你那么聪颖,不妨替我想想罢……”
话还未说完,却见沈容掀帘进来禀报,礼部历事监生冯双林求见。
舜钰心如擂鼓,沈二爷的话,实在说的暧昧不清,惹得她脸都红了。
但觉胳臂触感一松,她便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恰遇到冯双林迈进门槛来,两人面对面碰个正着。
因在各部历事,彼此已许久不见,舜钰打起精神给他作揖问好,冯双林不疾不徐的回礼,不过简单寒暄几句,便各怀心思别去不提。
第贰柒零章 双林记
冯双林在椅上坐定,沈容把旧盏残盘收了,重沏壶新茶摆香几上。
沈泽棠吩咐他重拿碟热糕来,亲自给冯双林斟茶:“知你嫌弃瓜片茶那焦糊味,这是昊王从云南捎带的普洱,你最爱吃,特留了一包给你。”
冯双林捧着茶盏道谢,恰热糕端来,他拈块芋粉团恭敬递上:“大人不嗜甜,这团里是以野鸡崽肉为馅,偏咸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