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神情渐趋和缓,命他起来,沉声说:“倒不妨同唐大人直言,一年前我即在追查甘肃布政使程前,他在甘肃施行收捐监粮之法,却将得来的粮食,折成银两中饱私囊,致使粮库空空,即便这般,他照样能放粮给百姓,我因困惑于此而无法将他绳之以法,后得密报,竟有南京来的官粮偷运往甘肃……”
他顿了顿接着说:“应天府里能有‘鹰天盟’的刺客,自然也会有我安插的人暗中调查,从这些帐簿来看,你收受程前的贿赂不提,竟从粮农处压低市价大肆收购,再运往甘肃抬高粮价售给程前,想必从中牟利不少,唐同章,我说的可对?”
唐同章身骨一软,差点从椅上滑下,又听沈泽棠道:“你虽犯有贪墨之罪,我亦知你的不得已,‘鹰天盟’能混入应天府,想必你早就知晓,只是表面装做不知,对监视你的人,你又能如何……可惜啊,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唐姑娘也因你而招致了祸端。”
“唐金?!”唐同章满脸的惶恐难安,有些不敢置信:“难不成沈大人知她现今在何处?还请大人明示。”
“恐你对我泄露所知真相,’鹰天盟‘带走唐姑娘以此作为要挟,想从应天府带走她可不是易事,她会武功,这里又戒备森严,除非唐姑娘……是心甘情愿的要离开这里。”
“所以那名唤胡四的刺客以情诱之,使其深陷不拔,并将其带往般若寺,唐姑娘现今有两种可能,其一由胡四带去别处藏匿……”沈泽棠看了看唐同章,慢慢道:“其二她被领入青龙山成了人蛊……”
他不再说下去了。
唐同章亦是心如明镜,青龙山的人蛊已被一把火烧得不留痕迹……
他脸色苍白若纸,嘴唇嚅嚅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自椅上重重滚落与地,两眼翻白昏厥过去。
……
待唐同章被侍卫抬出送往旁处,议厅又恢复了静谧。
夜很深了,沈泽棠正打算回房歇息,听得帘外有个女孩儿脆生生在问:“沈大人可在里面?厨房婆子熬了燕窝粥,命奴婢送来给大人补身子呢。”
沈泽棠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摇头道:“赶紧进来就是,何需再寻这些借口。”
说话间,帘子簇簇地响动,探身进来个女孩儿,笑嘻嘻地,两手空空如也,哪有半点燕窝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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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伍叁章 谋计深
如画掀起帘子,走至沈二爷跟前搭手作礼,抬起头来笑眼如弯月,她指头挠着一缕乌发,脆生生问:“我哥哥哪里又冒犯二爷了?堂堂指挥使在外头值夜,怎沦落至这般境地?”
沈二爷眉宇舒展,从屉里拿出一包香糖果子递她。
如画谢着接过,拆开来又惊又喜,当即挑了颗柳枼糖含了,咂咂嘴,复又跺跺脚:“这柳枼儿糖只京城见有,让哥哥捎些来他竟忘得干净……二爷惩他一点都不冤。”
她又问:“老夫人身骨可硬朗?我不在跟前她可感到寂寞?还有荔荔,她最欢喜与我玩闹,日后再见只怕是要生疏了……”叽叽喳喳跟个雀儿般止不住。
沈桓作势晃晃帘子,粗着声警醒:“已是天交二鼓,夜深阑静,你莫吵得人烦,碍着二爷歇息。”
“要你管呀,好生领你的罚就是。”如画翻个白眼给他,爱记仇,沈桓摸摸鼻子理亏。
沈二爷忍不住淡笑,这小丫头性子活泼又聪慧,在这里守愚藏拙大半年,实在难为她了。
原来这如画是沈桓的亲妹子,今年才十三岁,他兄妹俩是沈府之家生子,却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这妹妹比哥哥更为讨乖,聪明伶俐又有眼力见儿,深得老夫人喜欢,特给她起名为沈宁,恰二爷要暗查甘肃布政史程前贪墨之行,需在应天府唐同章处安插眼线,思来虑去,唯有女眷身边的粗使丫头,最能不引注目。沈桓便推荐了自个这妹子。
当日沈二爷还揣疑虑,怕她年纪小担不得重任,哪想却做得如此出色,唐同章的暗帐及其它见不得人的勾当,竟是了如指掌。
他沉吟道:“唐同章认罪,你在这里已无再留的必要,不妨收拾好包袱,我遣侍卫那五护你进京去。”
沈宁吃着糖,默了默说:“五姑娘虽言行骄纵任性,待我却不薄,她如今遭逢大难,我想等等再走不迟。”
“或许她再也回不来也未可知。”沈二爷站起身走到窗前,廊前红笼随风,花梢树影,更一声莺啼,一点萤流,合成一缕愁绪。
这世间有情总比无情苦,他沉默片刻,叮嘱沈宁回去歇息,自个则背手出了议厅,走过石子漫路,穿片蔷薇架,离了翠竹荫,进得歇宿的院落。
让跟随的沈桓等几侍卫退去,他沿廊下慢慢近至舜钰房前,香帘半卷,门却紧阖,知晓她方才负气离开,这门今晚是进不得了。
其实也不会做什么妄举,只想再看看她容颜,这一别虽区区数日,或许再见时,彼此间的缘份,已是山重水迢再也寻不回归路。
顿了顿辄身欲离开,却又心有不甘,试探地轻把门推……”吱嘎”一声,裂了条缝,却是没有上闩,竟留了门。
心头倏得柔暖,唇角微勾起一抹弧度……这个让人爱恨不能的丫头,实在是个深谙怎么钻磨男人心的小妖精。
慢慢走至床边,轻撩起荼白纱帐,便见舜钰两条修长的腿儿缠着薄褥,缩成一团睡意正浓,乌油似的发披散于枕间,月光浮游在她脸上,颊腮睡得发红,鼻尖翘起,朱唇犹在嚅嚅梦呓,忽而一撇,那倔强性子,竟在梦里也不示弱。
可怎就这般的讨他喜欢呢……前生的冤孽也止不住悸动的狂热,他情不自禁的俯低身子,想亲她的唇,那般的近,都能嗅到吃过的苦药味儿,眼前忽地闪过徐蓝年轻鲜烈的面庞,舜钰仰头看他时璀璨的眸光……
沈二爷缓慢的直起脊背,默默又站了会儿,这才转身悄然的走了。
……
翌日用过早饭,沈泽棠即去探望唐同章,观他卧榻难动,额上搭着凉巾,面色发青,眼眸深陷,唇皮燥裂,显见惊吓之间又悲痛两重,身子骨便再熬不住,此时又见得这催命的来,欲起身跪拜见礼,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泽棠免去他的礼,自坐榻沿椅上,还是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唐大人又何必当初!”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至伤情处,唐同章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沈泽棠神情漠漠,半晌才温和道:“依你的罪责,满门抄斩亦不为过,如今若想保命,唯有坦诚揭举之途,本官且问你,程前远在甘肃,与你素昧蒙面,是如何千里迢迢寻至南京应天府,又是如何与你勾结运粮补空仓之事,京城可有高官迫你沆瀣,‘鹰天盟’想必你也熟识,不妨细说来听,只得如此,日后追究罪责时,本官方能饶你性命。”
他顿了顿,沉着嗓添了句:“便是为无辜受你牵连的唐姑娘,唐大人也应与本官同仇敌忾才是。”
……
待沈泽棠从唐同章的房中走出,日头已当午,绿槐高柳深处,蝉鸣一片。
徐泾迎上,看他眼眉舒展,遂拱手微笑道:“二爷定是心想事成了。”
“这世间事总是难以圆满,唐同章虽说的详细,终不过是个马前的傀儡,幕后主使掩藏甚深,只得去甘肃亲自见过程前,或许能探出些眉目来。”
听得如是说,徐泾明显有些失望,沈泽棠看在眼里,笑着摇头:“心急吃不得热馒头,这番俗语你竟忘记。不过秦砚昭擢升工部尚书之职,怕是要搁浅了。”
“二爷此话是何意?”徐泾听得一头雾水。
沈泽棠从袖笼里掏出封信笺递给他,徐泾接过拆开扫遍,还是不明白:“信中所述之事,与秦砚昭并无什么干系……”
沈泽棠神色微凝:“你见信中所述,京城这位高官恣睢跋扈,竟敢迫令唐同章遵从程前求粮之举。否则将究其六年前田家案责,此封信显见是由人代笔而书。”
“那又如何?”徐泾还是听不出所以然来。
沈泽棠抿抿唇瓣,沉稳道:“既然是由人代笔,便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徐泾你密信一封给永亭,他极擅模仿人字迹,让他按秦砚昭的字迹重书一封,连同南京官粮充甘肃空库始末,暗中奏疏皇帝。如此这般,秦砚昭的工部尚书之职,定会落空,而彻查甘肃程前这起贪墨案,有皇帝相助,吾等将会容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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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伍肆章 游莫愁
申时已至,满园花光柳影,却人迹寥寥。
而应天府门前,却是另一道光景。
不远桥门市井处,卖金桃水鹅梨或菉豆汤的小贩,正偷瞧这边看稀罕,但见车马簇簇、人影团团,官袍端出威严,兵器昭显威仪,是有朝廷权官将要离开的阵仗。
沈泽棠及侍卫的车马早备妥当,唐同章被搀扶着前来饯行,竟是未语泪先流。
沈泽棠知他心意,沉声诫告道:“你当如常处理公务,不得透漏半点风声,否则与你百害无一利。本官亦不怕你此期间耍手段,不过是蚍蜉撼树尔尔,若闻得有甚阳奉阴违之事,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唐同章听闻此言,虽是赤日当空,竟觉满骨生寒,唬得打了个噤,忙喃喃直表忠心。
沈泽棠不理会他,再问伫立身侧的沈容,冯舜钰可在房中午歇。
沈容摇头禀道,辰时用过早饭,就随徐蓝出了应天府,并不晓去了哪里。
沈泽棠神色十分平静,也不多言,撩袍端带登上马车,沈桓荡下锦帘,众侍卫翻身上马,一阵车轮滚滚,尘烟袅袅后,踪影消弥于街道尽头处。
……
而此时舜钰正同徐蓝在莫愁湖游船观荷。
还是四月春夏交替,青荷大叶将满湖绿水遮去太半,未到花期,茎茎骨朵儿犹还生嫩,却逗引着蜻蜒立上头。
稍公划篙荡起一长道涟漪,在荷叶间缓慢穿行,骄阳透过凉篷的细缝,斑驳洒在徐蓝的笑脸上,他伸直健实的长腿,觑眼听着清风拂过叶子的响动,心底有股说不出的舒畅。
船娘洗了盘红艳艳的桃子送来,舜钰扔给徐蓝一个,自己挑一个咬了口,又甜又脆,好吃极了。
徐蓝嚼着桃,忽拧起浓眉,开口问她:“凤九可还记得去年端午时,我们去静漪园游水?”
“记得。”舜钰点头,看着一只白鹭扇翅斜斜掠过湖面。
“你那日落水究竟是被何人救起?”徐蓝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沉吟道:“可是太子?所以隐忍不说?”
那日静漪园内入他目的仅太子朱煜而已。
舜钰并不是不想告诉徐蓝,是她也实在不知哩,只迷迷糊糊记得落入荷潭后,好似抓住了什么就死命的想往水面上攀,那会她可一点都不想死,再后来一口气没喘过来就昏晕了。
待她醒来,已身覆男子直裰在树下躺着,掩面的侍卫丢根簪子一溜烟就不见,害她想问都没处问。
好怕自个女儿身将被戳穿,这般惶惶恐恐许多日,发觉时光依旧如水波澜不惊的过,心绪才终渐从容。
咬口桃子肉,她道:“不是太子,或许是园内宫人仗义相救也未定。”
徐蓝不置可否,观舜钰神情坦荡荡的,倒不似要欺瞒他的样子,忽把唇噙起,朝她勾指头:“你过来!”
“作甚?”舜钰莫名其妙的问,倒也乖觉的凑近来。
却冷不丁的被他把手里的桃儿咬一大口,志得意满地嚼着。
舜钰又好气又好笑:“你怎变得和沈二爷一样坏……”
话倏得隐没于喉间,徐蓝未听得很清明,怔了怔才询问:“凤九你说什么?”
舜钰嚅嚅嘴,半晌才心不在焉道:“莫再抢我桃儿吃。”
“小气。”徐蓝伸手捏她粉粉的腮,满脸儿笑意:“你想吃多少桃子我都给你,就怕你嫌吃的腻味。”
随他俩同来的副提举姚勇,起了一身鸡皮,国子监同窗时,就猜疑这二人暧昧不清,此时再瞧徐蓝疼宠的态,事实胜于雄辩啊!
他忍不得插嘴道:“徐将军可别忘记与交阯国小公主的约定啊。”
“什么约定?”舜钰好奇的偏头问。
“哪有什么约定!”徐蓝冷冷拿眼睃姚勇。
姚勇冒死道:“小公主今年正及笄,能文又能武,那小模样……高鼻深眼柳叶眉,糯米牙樱桃口,细挑个儿水蛇腰,哪哪都比冯生……”他有些挑剔的上下看看舜钰,就算这冯生是个女子,容貌算罢,也没人家身段婀娜窈窕啊。
舜钰似笑非笑的望向徐蓝,徐蓝怕她会错意,低声保证:“在我眼里,你哪哪都比小公主好看。”
哪个女孩儿不喜欢甜言蜜语呢,舜钰亦不能免俗,“噗哧“忍不得笑了,红着脸一径让姚勇再说来听。
姚勇只觉背脊被徐蓝瞪得凉嗖嗖地,硬着头皮接着道:“交阯国的臣相老儿叛变,垂涎小公主美色,绑了正要凌辱,被徐将军一箭穿喉丧了命,那小公主对他生起情意,白天黑夜就往军营帐中跑,吃喝穿戴无不俱细替将军打点,连穿的里衣都拿去亲自洗哩……”
舜钰听得目瞪口呆,这蕃国的公主竟这般豪放么,戳戳徐蓝的胳臂,笑眯眯地:“如此深情厚意,元稹岂能辜负!”
另个副提举代明见徐蓝黑了脸,忙清咳一嗓子:“姚提举只说了一半,将军可不领她那情儿,把她洗过的衣裳全撕了,给守卫兵下了严令,但凡谁要是再放她进营帐,定要杖责二十大板,罚了两三个守卫后,小公主就再没进过营里半步。”
“待仗打完临行时,那国王老儿拦住将军,道小公主患上相思病,茶饭不思快要死了,为救她的命,若将军在一年内娶妻,她便绝了这份念想;若将军一年内不曾婚配,她便要来中原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