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舜钰恨得咬牙,死命地去掰他的手指。
“我要带你走。”清风认为这个妓娘在催他逃命,实在有情有义,那硬如磐石的心顷刻软得似细沙。
他把舜钰箍的更紧,不顾一切地朝身后另条山路疾掠而逃。
马上将军挺起胸膛,拉弓如满月,“篷”的沉响,一支箭劲直射在清风二三步前,拦他的去路。
“放开她!”
那洪亮清朗的高喊让舜钰倏得睁大双眸……是徐蓝么?!
你见他跨高头大马之上,铠甲加身,手握鹊画弓雕翎箭,火光照亮那张浓墨重彩的面庞,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她听得清风在冷笑,能感受他瞬间凝聚的阴狠,更睇到他袖笼里有数枚银针寒光迸射。
舜钰猛得深吸口气。
数枚银针已夹在清风的五指缝中,针尖淬了毒,碧莹莹的。
只要抬甩起手,洒向马上年轻的将军,趁他与银针缠斗自顾不暇时……
清风勾起唇角,这便是他与妓娘逃出生天的绝佳时机,他还真这么做了。
他的五指才要崩直伸展的瞬间,一股剧烈的疼痛涌向四肢百骸,痛得指缝间的银针都滑落于地,低头,是明月公子的青铜剑,寒光凛冽的剑身刺入他的腹部,鲜血飞溅,滴在他白底青布的鞋面上。
他晨时在城里拱桥下的小摊前,坐着吃牛杂汤,他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牛杂汤。
一个满脸愁苦的村妇走到他面前,从挎的竹篮里,掏出一双簇新的白底青布鞋,只要十文钱。
他峻眉微蹙,在做一件他喜欢做的事时,是极痛恨被打搅的,从前打搅他的人,如今坟头已青青。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难以辨清颜色的鞋履,大脚趾耀武扬威出了头,再抬眼,村妇背上有个竹篓,一个小娃发着烧,脸红通通的。
村妇千恩万谢地走了,他穿着新鞋站起,上了拱桥,又下了拱桥,新鞋有些顶脚,或许走走就会宽松。
他总觉哪里怪怪的。
现在他终于醍醐灌顶,只因今日是他的生辰。
每年这日,他会寻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黑天糊地睡一觉打发过去。
今日他终究破了例,还动了情,尝到了心软的代价,和受欺骗的滋味。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瞪着小妓娘惨白的颊腮,愤恨的眸瞳。
看着一个穿藏青绣云纹斗篷的魁伟男子,飞身而来,将她拉入了怀,看她……竟俯在他怀里哭泣。
原来她就是采药人。
这个可恶的小骗子,什么给他洗衣做饭暖被,竟然都是诓骗人的。
他怎么能当了真!
……
舜钰听到剑刺入清风身体时罪孽的声音,有黏稠滚热的鲜血,喷溅至她蓑衣,在洁白的手背染上红梅。
她前世在宫中与嫔妃争斗,轮回转世复仇血恨,亦是假借它物及他人之手,这般亲自杀戮委实不曾有过。
松开执剑的手,朝后趔趄数步,眼睁睁看着清风踉跄跪地,看着他眼里泛起冷酷绝望的讽笑。
即便他杀人如麻,死有余辜,舜钰浑身还是止不住的哆嗦。
背脊忽然贴上宽厚的胸膛,暖热的掌心蒙住她的双眸,温和沉稳的声音响起:“别看。”
沈二爷说别看,那就不看罢……可已深深映入脑海里又该怎么办呢?
她辄身把自己埋进他滚烫的怀中,倾听他有力的心跳,甭管前尘今世与这男子有多少恩怨爱恨,他总是那个最能安慰她的人啊。
舜钰僵硬的身子渐软下来,她轻笑:“你去哪了……你怎么才来呢……你早些来不就好了……杀人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她不笑了,嗓音哽咽,话说的断断续续,却听得沈二爷眸光黯淡,柔肠百转。
“对不起呵,我以为你还在山上,便先去了那里……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了。”他去捧舜钰的腮,想看她脸上的神情,却因她的执拗而放弃。
再抬首冷观受伤的刺客,被同伴救下带走。
他摆手阻了将兵追赶,只给沈容一个眼色,沈容会意,疾步朝消失在浓雾后的身影追去。
胸前的人哭得他衣襟都湿了,索性一把抱起,头也不回的朝马车而去。
……
或许是山中寒凉更兼夜雨,也或许是心力交瘁且体乏,舜钰自回到应天府后,染恙卧榻几日。
远远近近许多事在梦里不知来处,她意识昏沉,只知沈二爷总是亲自喂她药汤,替她盥洗手脸,不再与她同房共寝,却夜半忙完公务会来榻前坐一会儿,甚至……亲她。
他色欲熏心,也不怕过了病气,精致薄唇舔吮她的耳垂、颊腮,把她唇舌的苦味汲去,非要将甜蜜留下。
明知道她此时软弱无力,奈何他不得,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他便愈发得寸进尺,听他微沉的喘息,听他温柔地嘱咐:“凤九快点好起来。”
于是乎在某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听得一只黄莺儿,落在紫藤花架上啁啾。
她推开房门出了廊前,阳光好生刺目,眼眸眯觑了半晌,才看清团团的粉蝶自身边翩跹飞过,一股子苦味弥漫,是侍卫那五,拿把蒲扇在扇炉子,墩在上头的药汤,咕嘟咕嘟冒着烟气儿。
一束紫色鸢尾捧到她面前,舜钰愣了愣,抬眼,正恰到徐蓝含着笑意的面庞。
第叁肆玖章 皆故人
“徐蓝。”舜钰接过紫鸢尾,眼儿笑眯眯的,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
“凤九!”徐蓝浓眉舒展,眸光熠熠,怎么也看不够她。
“徐蓝。”舜钰亦看着他,与国子监里骑马射箭的男儿少年郎,又有了不同,沙场的金戈铁马,让他的眉梢嘴角愈发坚毅,那年轻将军的英武正肆意挥斥……真好,这世间还有个徐蓝,真好呵。
“徐蓝。”她忍不住欣喜地再唤,就这名字,都带着春日午阳潮湿的温暖。
徐蓝唇角扬起,一把托起她的腰肢,放到廊柱榻板上,面对面,眼观眼,他低问:“凤九可有想我?老子日日在想你,想你个女孩儿,该如何应对如狼似虎的众臣,许多回在梦里把自己吓醒,看你被他们揭穿身份可惨的样子,我就使劲给老爹和你写家书,有空闲就写,让他定要护着你,不许别人欺负。”
……她一封都没收到。
舜钰恍然明悟在大理寺时,好几回与徐令遇见,他吹胡瞪眼的会问候她几句,却是得源于此,那会可把她紧张的不轻。
“交阯国那般的远……你都白写了。”舜钰咬着嘴唇,说不感动是假的。
“不怕,现如今我回来,我来护你。”徐蓝言辞铮铮,听得她鼻子酸酸的。
在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哭了。
“这花真好看。”舜钰吸口气,一只蝶儿扇着粉翅围着他俩打转,想汲花上香甜的蜜。
“交阯国的民风与吾朝大不同,那里的男子如欢喜哪个女孩儿,就常捧花给她。”徐蓝笑道:“果然有些道理。”
瞧,凤九不也高兴的很么。
舜钰忽然忆起在姜海房里裱画时,沈二爷遣人送来红殷殷的梅枝……她抿抿唇,余光瞟见那五端着汤药过来。
徐蓝接过汤药,用调羹划散圈圈热气,舀了喂她。
舜钰脸红了红,只是摇头不肯,要接过自己吃,徐蓝挑眉粗声:“每趟来看你,总见着沈大人再喂你吃汤药,我也要喂你。”
舜钰又好气又好笑,翻白眼瞪他:“我那会病着呢,什么也不知道,随你们摆弄,如今复回精气神,有手有脚的,哪需人伺候。”
徐蓝还待说话,却见侍卫那五满脸诡谲,暗以为是凤九脸皮薄,不惯人前亲密,笑着将汤药递还给她。
舜钰问他怎会带兵到此处来,徐蓝伸长腿坐她身畔,任斑驳的阳光透过紫藤花架,落在他的脸上,微觑双目,闲懒说:“江西流民盗寇杀官吏,占衙府,民风十分彪悍,那里虽有江西总督高海携将兵驻扎,却无建树,皇帝遣我带兵前去增援,后收沈大人传书,索性兵分两路,一队由副官带领直去吉安,一队随我调转路线从此地过。”
“皇帝怎会遣你带兵去江西平乱?”舜钰有些想不通,朝中武将不少,论资排辈也轮不到徐蓝头上。
徐蓝听出她的心思,笑而不语,半晌后语气淡淡地:“你可知永亭(冯双林)是个阉人么?”
见舜钰瞪大双目,满脸不可思议,他接着道:“永亭春闱得状元功名,却入司礼监任随堂太监,天下人皆知,不是阉人怎能进出那里,幸皇帝无追究之举,且有重用他之意,我能去江西平乱,他亦出三分力。”
舜钰莫名有些怔忡。
冯双林倒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让猜疑心重的新帝为他网开一面,且得堂然入司礼监那般权欲鼎盛之处。
忽想起宫变后,她曾去吏部看望养伤的冯双林,听他说的一席话,当时懵懂,如今多少明了了。
原来流光再如何轮转,每个人的命运都将重叠,唯有她……她的前路未卜,如隐于浓厚迷雾深处。
……
沈泽棠着绯色官袍,背手在门前驻立,把院里廊前二人看了许久,那般青春年少感情,纯真又炙热,凤九满脸的娇憨,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委实让人动容,亦让他心底微沉,原来她与自己相处时,连笑容都是心存芥蒂的。
“二爷要进去么?”随在身后的徐泾低问。
“不用。”沈泽棠摇头,辄身朝议事厅方向去。
徐泾暗瞟沈二爷边走,边轻揉眉间的疲倦,终忍不住道:“方才……”
“没什么。”沈二爷打断他的话,浅淡的笑了笑:“你以为我还是毛头小子么,如我这般年纪,又置官场险恶旋涡之中,若郎情妾意还算罢,若她心在旁处,那旁处风景又更甚,我理该豁然释怀才是。”
“二爷……”徐泾长随沈二爷身边风雨已数年,诸事皆看在眼里,纵是再能言巧辩,此时却哑然。
沈二爷显然不愿提了,一路再无话。
待他二人走至议事厅门前,几日未见的沈容正候在那里。
沈二爷给徐泾个眼色,徐泾留在门外,沈容则跟着他入了厅内。
坐下吃了口龙井茶,这才看向沈容,缓缓问:“清风他……死了?”
沈容拱手回话:“属下跟随那几人至下榻处,先后来过几个大夫,听闻那剑刺入他下腹颇深,皆说无治。”
“魏郎中你没寻到吗?”沈二爷面色一凝。
沈容忙道:“倒毋庸我去寻,这南京城内知名医馆就这几个,他们自派人去请过,魏郎中妙手回春,堪堪救他一命。”
他从袖笼里掏出个纸条子递上,是魏郎中冒风险带出的。
沈二爷接过细看一遍,舒展眉宇,拈到羊皮灯捻处烧了。
京城优童案草草结案,他只觉蹊跷而暗中多留意,种种直指忆香楼的掌柜萧荆远,且多有江湖之人暗自出入其府邸,正逢侍卫大李受伤回京,便让他安排赵锐化名清风,潜进萧荆远身边,一探其真面目。
赵锐武功高强,性子阴沉,短短数月竟成了”鹰天盟“四大杀手之一。
从纸条子来看,“鹰天盟“的盟主虽见首不见尾,但于萧荆远恐怕脱不得关系。
青龙山上的人蛊亦是”鹰天盟“所为,他们弄这个定是要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所幸被清风一把大火烧得干净,否则将引起怎样的天下大乱,虽不得而知,想来却也是不寒而栗。
第叁伍零章 别离意
正说着话,徐泾匆匆进来,手中端驿使才送到的朝廷批文,上前奉给沈二爷。
沈二爷不接只让他念来听,徐泾不敢怠慢,拆开批文才看两行,顿时面色突变,急忙禀道:“江西吉安叛民流寇愈发猖獗,竟围堵总督府,致使江西总督高海被乱箭射死,皇上与内阁合议,请二爷速赶往江西吉安平乱。”
虽徐蓝所携将兵还未抵吉安,但由抚顺大将军张和率的兵士,足有万余名,在那处驻扎已半年,怎会寇乱越闹越凶,以致牵连朝廷高官殒命。
沈二爷神情严肃:“拿给我看。”
自去年吉安民变,虽攻城抢地,打家劫舍,冒似猖獗,对官兵还算忌惮。
而此次官兵不知何故沾染疾疫,上吐下泄,虚弱无力,站立尚艰,何来持戈杀伐。
是以叛民流寇包围督府,放火焚毁,死伤无数,高海也不及逃脱,惨遭乱箭袭身。
沈二爷蹙眉,将批文放于桌案,让沈容取来地形图,他看了良久,指着上头一条蜿蜒道给徐泾看:“走官路太慢,此条虽崎岖荒芜,却胜在是条捷径,我们可从这里快马加鞭,南上直达吉安。”
“二爷打算何日启程?”徐泾问。
沈二爷沉吟半晌,朝沈容道:“你去嘱咐众侍卫明日好生休整,后日辰时即启程。”
顿了顿添了一句:“此事须得守口如瓶,勿让冯舜钰知晓。”沈容微愣却不多问,颌首应承退下。
待四下无人,徐泾总是忍不住:“二爷是不打算带上冯生么?”
沈二爷语气淡淡地:“虽青龙山大捷,可唐金依旧下落不明,案还未完结,江西那边又事发突然,似在阻止吾等继续深查,这里头必有古怪,再者人蛊被毁,‘鹰天盟’岂会就此罢休,前程怕是凶多吉少,吾等自顾不暇,冯生……”
他眼眸愈发深邃:“冯生体康初愈,恐受不住日夜兼程的苦,倒不如与徐蓝同行,一路有将士相护,她定会性命无虞。”
“可若这般,二爷与冯生倒要生疏了。”徐泾似在自言自语。
沈二爷听进耳里,嘴角浮过一抹苦笑……她何曾与他亲近过呢,都是他在迫她接受自己。
强扭的瓜不甜,流光不经转许多年,其实他早该明白这个理才对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