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惊讶地看他眼中簇燃的火苗,她知道那代表什么,顿时脸儿羞恼得通红,忽觉他指腹抚上她的唇瓣,想也不想就狠咬一口。
她的嘴儿被沈二爷尝惯了,旁人触碰一下都觉恶心。
清风蹙眉放开她,辄身随上侍卫,若说她是闯入的采药人决计不可能。
她只不过是个很特别的娼妇罢了。
药丸确实少了一颗,采药人依旧混在厅内黑压压的人群中。
明月公子看着胖和尚,被割了二百二十二刀,已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他脸上掠过一抹后悔之色。
第叁肆陆章 心计生
明月公子还来不及后悔,又有人匆匆回禀,无人知他现在的想法,皆隐在狰狞的虎兽面具后。
清风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冷冷淡淡的语气:“你把事情搞砸了。”
明月公子显见背脊一僵,却笑道:“那又怎样!”倏得自腰中抽出寒光四溢的青龙剑。
“你知道后果。”清风背着手依旧挺拔地站着,他甚至不再看他,目光犀利的在侍卫群里穿梭。
明月公子一剑刺出,胖和尚喉间咕咕作响,他的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笑容。
彪形大汉片肉的手法,仿若拿绣花针戳刺的绣娘,细腻、精准、娴熟。
即便被割了二百二十二刀,鲜血满地,他还在苟且残喘。
死已经变得不可怕,可怕的反而是你想死时,却总也不死。
所以当他胸前被刺出个窟窿后,他舒服的叹了口气。
挑他脚筋的侍卫诚不我欺,明月公子果然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
舜钰冷眼看着明月公子发癫、清风戾气隐而不发,想必定于侍卫禀报的消息有牵扯。
他究竟说了什么,让那二人神态失常如此?!
她忽然又喜又惊,喜于云端,惊跌入土,思绪就这般大起大落。
喜的是沈二爷定遣兵赶来救她,惊的是这满厅的人该如何处置,驱赶转移为时已晚,若被官府捕捉……活人是没有秘密可言的,而此地,必定蕴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不落痕迹暗扫四围,来时走过的山洞口,不知何时被铁栅栏封死,唯一的出路是聚义厅的正门,不断有侍卫走进走出,抱来许多干柴茅草沿墙角堆叠。
霹雳一声,春雷炸破山巅,闪电一道,撕裂浓墨苍穹,跳雨打檐,惊碎午夜梦回思归的梦。
本该是白日阳明的时候,若没有闪电,天地间漆黑成一团。
舜钰嗅到一股子百花酒味,若有似无的在鼻息间萦绕,将一丝煤油味掩藏的很深。
梁柱上的火把,开始劈劈剥剥地燃烧,厅里渐起明亮,可以清晰的透过黄帛窗纸,瞧到外头人影幢幢。
明月公子和清风带着四五侍卫从圆台跳下,众人自觉朝两边退,让出一条路来,他们要走了,而他(她)们被留下。
没有人问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每个人表现的平静又恭敬,似乎逆来顺受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檀紫的神情甚至有些庆幸,她悄然呢喃:“今天只死了一个。”
舜钰的心,如被只大手紧攥着起了疼痛,怔怔盯着明月清风渐渐走近,又从容地要擦肩而过。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蓦得捏住清风的衣袖,看他停住脚步,侧过头,幽深眸瞳含着诧异及莫名的情绪。
“清风一榻抵千金,还尽平生未足心。”舜钰娇语嚅嚅:“我想和你去。”
一个媚媚姿姿、风风韵韵的小妓娘,穿一身海棠裳裙鲜绿肚兜,尖尖瓜子脸脂粉浅淡,春眉水目盈盈含情,再听那朱唇微启吐露的艳词儿,细白略带茧儿的指尖触着他的胳臂,实在是个深谙勾人的妖精。
厅里的妓娘却被她的大胆吓着了,却又羡慕又嫉妒她的大胆儿,摒息看着那个素来狠硬无情的男子,会如何应付?
曾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妓娘,也这般捏住他的衣袖过,被他一刀斩了手臂、剜去双目扔进深山里喂兽。
“清风!”月明公子已经不耐烦了,官府此次强兵壮马,端得来势汹汹,再不走怕是凶多吉少。
舜钰见他嘴角冰冷不言,仍硬着头皮倔强的不松手,生死一线间,她必须为自己这条命博一记。
她又离他近了些,痴痴看着他,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给你洗衣做饭暖被,你带我走。”
一个人尽可夫、被种下蛊毒的娼妓,一本正经的要为他从良,如此十万火急的时刻,他饶是再冷情薄性,也忍不住笑了。
舜钰睇出他眼底满是嘲弄,这样杀人如麻的刺客,本就不赌他的良心,只赌他抚上唇时陡起的欲望。
她有些失望了,讪讪松开他衣袖,垂颈退后几步,忽被一只手握住胳臂,眼恰触到那指腹被咬的牙印。
舜钰迅速抬首看他,明月公子拿滴血的剑身挡清风的去路,不可置信道:“你疯了?她会暴露你我的行踪,盟主会要你的命。”
“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命罢。”清风语气冷漠,屈指弹开剑身,拽着舜钰跌跌撞撞朝外走。
厅外大雨滂沱,有十数侍卫带箬笠,披蓑衣,肃整待发。
见得他们走出,忙递来三套箬笠蓑衣,舜钰边穿戴边暗扫窗门,果不出她所料,门窗遍淋煤油及烈酒,混合出刺鼻的味道,厅门被阖紧并上闩。
一侍卫匆匆来报,官兵已至山腰离此地不远,明月公子扫过舜钰正待开口,哪想却见清风微矮身,沉沉命道:“上来。”
舜钰不敢多话,抖抖嗦嗦爬上他的背,又被他用力朝上一托,这才抓住那冷硬的肩膀稳住自己,便见他边疾走边接过侍卫递来的火把,头也不回的朝后扔去。
电闪雷鸣,树林咆哮,山雨滂沱如瓢泼,似要洗去这世间无数的罪恶。
空气中夹杂着皮肉烧焦的腥臭味,舜钰忍不住扭头望,熊熊火光生出滚滚浓烟直摇天际,离得那么远,还能听到凄惨不断的哀嚎,如厉鬼索命般追随而来。
舜钰满脸湿漉漉的拭不净,她盯着这生冷没有温度的脊背,眼里弥漫起深浓恨意,喉里涌起一抹鲜甜,竟是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来。
……
山里阴晴不定,腰间还是狂风暴雨大作,快临山脚却雨霁云收,新月一钩。
他们寻了隐蔽处歇息,不敢点火把,幸得月光朗朗,穿破茂密林叶,映照的山路如铺皎洁银海。
舜钰静坐在石头上,清风默然望着树梢簇动,明月公子烦躁的走来走去,他依旧戴着虎兽面具,在这忽明忽暗的林间,更显得阴森诡异。
前去打探的侍卫匆匆辄返,只道山下无灯无火,无马嘶车动,更无人声喧杂,寂静的如往常一样。
第叁肆柒章 斗智勇
“或许官兵查无所获,已打道回府?”明月公子自言自语,瞥见清风像看二傻子似的看着他。
他心底顿起一股怒意,冷笑道:“你看我作甚?所有计划皆按预定执行,至于后果成功与否,岂非我能掌控,盟主心如明镜,能奈我何?倒是你……”
他指着舜钰:“罔顾盟规私带活蛊出山,视为重罪,见者皆可诛之。但念与你同门一场,现将她杀之,我就权当此事从未有过。”
语毕,把自己的利剑朝清风掷去,清风接过,默了默,转身缓缓走至舜钰面前。
舜钰带箬笠,披蓑衣,安静坐在山石上,月光滑过她白皙的面颊,翦水双瞳闪闪泛起涟漪。
那涟漪似淌进清风的心里,人常说他的心比山石还硬,他也这么觉得。
眸光蓦然黯沉,即使没有魅惑衣妆,这小妓娘素着清水瓜子脸儿,依旧楚楚的,让他下不去手。
能得清风名,皆因他杀人的动作快、狠、准,如风拂过之处,寸草不生,一人不活。
可他现在只觉这把剑沉甸甸的,握柄的手指绷得发白。
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刺客,太多哀求早听的麻木,继而厌倦,后来他再也没有听过哀求声,他的刀更快了。
小妓娘的一句:“我给你洗衣做饭暖被,你带我走。”让他冲动的把她带出来。
一缕挟杂凉意的山风吹醒他的神智,人间的烟火气,与他是个永不能得的幻梦,他的一生只配孤独终老,躅躅独行。
他看着剑梢凛冽的寒气,听到自己在问:“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明月公子嗤笑一声,想必虎兽面具下的表情很滑稽,清风不理,只看着小妓娘抿嘴不答,他坚持的又问一遍:“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他忽然很想听她说话,温良女子的嗓音,没有刻意的挑逗风情,亦没有惊慌惶恐,好听极了。
……
舜钰知道清风后悔带她出来,这会要杀她。
惨白月光游移过他手握的剑身,尖梢凝固几点圆黑的痕迹,是胖和尚戳心的血滴。
或许是重活二世的缘故,面对死亡她异常的冷静,清风不同于明月,他在寻找一个说服自己杀她的理由。
她不能哭泣哀求,他会因这份软弱而杀了她,她亦不能呵斥怒骂,他会因这份坚强而杀了她。
她能做什么呢,她唯有忐忑地回话:“我是‘乐善庄’赵姑娘身边的丫鬟,无意撞见她与阉人的奸情,被捆了卖到这里。”
再看清风嘴角抿紧,却把手里的剑悄悄提起,舜钰叹口气,她说:“你要杀我吗?请把剑尖的污血拭去罢,我的血很干净。”
清风提起剑在衣袖上擦过。
“谢谢你。”舜钰笑了笑:“谢谢你把我从聚义厅里带出,能死在清风明月之下,是福气。”
她又添了句:“清风是这清风,明月非彼明月。”
明月公子呵呵笑的阴阳怪气,清风神情愈发凝肃,语气淡淡地:“再过个把时辰你蛊毒会发作,我却再没药丸给你解毒,那样的死状很凄惨,倒不如我一剑替你解脱。”
“好!”舜钰很乖顺的点头。
清风的喉结不自觉动了动,他指着不远一棵莽苍的松树:“你死后我会在那树下挖个坑,让你死得其所。”
“好!”舜钰的眸瞳光芒闪烁,似乎没有看到他将剑举过头顶,划出一道弯弧,她微笑着说:“你是个好人,我想报答你。”
清风怔了怔,剑顿在空中又倏得缩回,他竟莫名的松了口气,奇怪地问:“报答我?”
舜钰“嗯”着站起身来,朝山脚下俯视,黑漆漆的树影被风吹的摇晃,受惊的寒鸦宿鸟拍着翅入了雾气中。
夜已深沉,山中雾渐浓烈。
舜钰开口道:“山下官兵或许已踏上归途;或许埋伏在那里请君入瓮,不管如何,你们总要挺而走险,因为此时再不逃出去,明日天亮官兵大举搜山,便更没有逃的机会了。”
“这与你何干。”明月公子冷冷道:“你那时已经死了。”
舜钰不理睬他,接着说:“让我走在前面探路,把他们引出来,你们便可趁乱逃走……毋庸担忧我会泄漏什么。”她叹息一声:“那时我蛊毒发作,恰好也要死了。”
……这是个精妙得不能再精妙的法子!
就连明月都不禁赞了声:“这个娼妇有些聪明。”
清风紧盯她的容颜,那神情坚定而温善,他是不惮于躲在女人后面逃命的……可此时似乎再无它法。
他忽然有些动容,所以听得妓娘请求:“你能把手里的剑送我么?等我蛊毒发作受不了时,我可以自己杀了自己。”
他毫不犹豫的递过去,见她欣喜又憨媚的把剑拿在手里,左划右晃一番。
他并不惧怕她举起剑来刺他,没有人能迅速近他的身,更况一个身娇体弱的妓娘。
只是这心底涌起的滋味,有些晦涩难懂。
今日所有一切都乱糟糟的,妓娘不像妓娘,他亦不像他。
……
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舜钰已能望见伫立夜色中的般若寺,荒凉又阴森。
人生是一场有输有赢的赌局,输赢有大亦有小,大至性命,小若尘埃。
舜钰原本笃定沈二爷必带官兵候在暗处,可离山脚愈近,她愈发不能确定了。
没有马蹄踢踏声,没有车轮轱辘声,没有风过树梢声,没有溪流潺潺声,甚至连寒鸦宿鸟的咕咕声都嘎然而止。
四周实在太过安静,安静的让你觉得,万物生灵似乎皆屏住呼吸,翘首等待着什么发生。
舜钰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动声,她不知身后跟随的刺客离有多远,是三四步,是数十步,是百步开外,还是已悄然遁去。
她开始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不小:“曾听庄里嬷嬷说起过,有一个年轻的穷秀才进京赶考,住不起客店,便在这般若寺里宿下,晚间秉烛苦读时,进来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只道是被土匪强抢欲做压寨夫人,趁夜逃出到了这里。彼此青春年少好相貌,互换定情之物就成了亲,第二日穷秀才醒来,才发现身边有一堆白骨……”
她听得身后有人在低笑,估摸也就十数步远的距离,原来明月清风一直不远不近跟着。
一缕山风吹动树梢,一只宿鸟凄鸣苍林。
原有的安静,就在猝不及防间,猛得被狠狠撕裂,但听地动山摇、马嘶车动,人声鼎沸。
舜钰被一片红亮刺的睁不开眼。
第叁肆捌章 生杀意
火把若游龙蜿蜒。
一支燃烧的急箭在夜空划过一道长弧,如流星陨落在舜钰的身侧。
她蓦然回首,见明月清风及随侍调转方向逃离的背影,清风恰也扭头看她,眸光在簇火中相碰流转,经年就是永别。
她淡漠的收了视线,仰起颈使劲搜寻沈二爷,前方十数高头大马一字排开,鞍上的将士身披银冷铠甲,容颜隐在苍然夜色中。
其中一人勒缰纵马朝她驰来,昭显勇猛威势,舜钰觉得那英姿分外熟悉,待要仔细端看时,哪想腰间竟盘来只坚硬如铁的胳臂,也就刹那,渐近的白马高高仰起前蹄嘶鸣,硬生生收住步子踢踏不前。
舜钰大惊失色,耳畔已传来清风冷戾的嗓音,他说,我不能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