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不理,接着说:“赵青青中了唐门的梅花针,毒发而死;赵庄主及夫人被一条叫‘夺魂碧姬’的毒蛇咬死,庄内其它家眷奴仆皆消失无踪,因着满庄遍野皆是毒蛇,‘乐善庄’已付之一炬。”
檀紫忍不住呵呵笑着,笑得泪水都淌出来,揩帕子轻拭眼角,方才道:“天道有轮回,善恶终得报,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她顿了顿又问:“田姨娘也不见了么?”
“你果然是檀紫。”舜钰叹了口气,看过檀紫的画像,到底是画像,与真人有些偏颇,只是大体感觉熟悉而已。
“我曾去过‘乐善庄’却未见到你,听仆子讲,你出府嫁人去,怎会沦落到了此地。”
檀紫默默,忽而目光警戒的看她,语气变得不耐烦:“不管你们是谁,所说是否真假,都莫要连累我,赶紧走罢。”
“好!”舜钰没有纠缠,坦荡荡的站起身,唤上沈桓朝门前走,又回首看了看檀紫怔忡的脸,温和道:“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檀紫摇头,声音很低落:“能从这里出去的,只有死人。”
舜钰淡淡道:“那也得出去,我俩不能连累了你。”
语才毕,邻房倏得传来女子的尖笑,伴着男子高亢的哑吼,却不是攀爬至快乐巅峰的嘶喊,听上去很愤怒很痛苦,也很悔恨。
胖和尚?!舜钰及沈桓面面相觑,檀紫变了脸色惊跳起来:“可是你们的同伴?”
舜钰颌首道是,檀紫面庞愈发苍白,手足无措的四周张望,指着橱柜慌张道:“赶紧躲起来,否则都得死。”
她的话音才落,已听得有人拍门,嗓音嗡声嗡气地,带着一丝诡谲:“里头可有贵客?”
未待答话哩,门被从外撞开,进来七八粗壮汉子,手里持刀握棒,满面气势汹汹。
檀紫上前笑拦,却被一掌拨到边侧,她绝望地闭了闭眼,这样的瞬间,谁又能躲的过去呢。
她曾被赵青青牵累,被劫掠至此地做起娼妇,如今又要受他二人牵累,这次怕是真要死了。
死就死罢,她连他二人姓甚名谁来此何干皆不知……
“没有人。”
……没有人?!檀紫抬起头来,睁大瞳眸。
她的房里很简单,一张红帐子床、一个带梳妆台的黄花梨橱柜、一张紫檀圆桌,四五把水磨楠木椅子,便再无其它。
第叁肆肆章 逃生计
红帐子床内翻个底朝天,黄花梨橱柜里的裳裙扔一地,来人恨不能把紫檀圆桌掀了,把水磨楠木椅子拆了。
这样的搜寻,只怕是一只蚊子都难飞得出去,更况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可蹊跷的是,无论你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大活人确实凭空消失的无影踪。
粗壮汉子们一无所获,面无表情的穿暗门而去。
檀紫听得动静远了,方才吁口气,她打量四围一圈,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有风声窸窣,眼前倏得一晃,沈桓揽着舜钰的腰从天而降,原来他俩竟躲在屋顶斜梁上。
没人会想到屋顶会有人,即便有人抬头匆匆瞥过,窗外已是彤云密布欲降暴雨,室内光线渐昏暗朦胧,更况横梁纵横的房顶。
檀紫想说什么,忽听得高亢凌厉的啸声萦绕不绝,是吹起的铜角号子,她显然有些紧张:“这是集合的口令,你们赶紧逃罢,无论生死,总强过在这里等死。”
她的话多少含着安慰的成份,以前这里有很多人想逃走,而现在你让他们走,他们也不肯走了。
“我们能来自然也能逃出去。”舜钰看出她的心思:“趁现在乱时,你随着我们就是。”
檀紫摇摇头,去梳妆台前对镜整理云鬓,她语气坚定的很:“我不走,也不能走。”
“为什么?”沈桓搞不懂女人的心思:“这样的生活还值得留恋?”
檀紫笑了笑,在发髻里插根凤头金钗:“我被种了蛊,需两个时辰服药丸一次,否则会死得很惨。”又顿了顿:“死又何惧,惧得是这个惨字。”
舜钰透过菱花镜,看着她因提起蛊毒,而惊恐万状的神情,那必是十分可怖的经历,让人连死的念头都愿意放弃。
“我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檀紫辄身慢慢朝暗门方向去。
“你等一等。”舜钰开口把她阻下,转而向沈桓低声交待:“你即刻返回去给沈大人报信,让他调动官府兵力来围剿。”
“要走一起走,即便回去报信,也是你去,我有武艺傍身,量他们拿我奈何。”沈桓斩钉截铁的拒绝,开什么玩笑,他如果这样回去,那才叫死得不要不要的。
“胖和尚武艺不高么?要你逞能。”舜钰肃着脸:“你虎背熊腰的在此易被发现,留下来于事无补,一起走又太引人醒目,恐怕未至假山前即被捉住,最好的办法,便是你走我留,否则都得死在这。”
“你就不怕被发现?”沈桓面露挣扎,他心里知道冯生所言,就目前危势是最好的法子,可……这实在不符他身为指挥使的操守。
舜钰拾起地上的裳裙,朝他扬扬微笑:“我可以扮成女子混迹其中,你能行么?”
沈桓瞪大铜铃眼,使劲攥了攥拳,该死地……他还真的不行。
……
掀起遮掩暗门的帘子,竟是个能容百人的石洞,石洞崖壁上插一溜燃烧的火把,每个房间的妓娘一个、二个、三个……聚拥过来,摩肩接踵地一起朝前行。
纵是平日里再放荡不羁,此时却无人大声嘻闹,即便彼此想说些话儿,也仅敢俯耳模糊地嘀咕。
檀紫借着并不明亮的光线,暗暗打量舜钰,她心底还是不敢置信,这俗世贫家少年郎,只将裳裙更换,怎生就成了美娇娥。
舜钰无暇顾及檀紫的感受,她亦沉浸在震撼之中,触目得见的妓娘有几十好几,悄回首望,后头还有人陆续跟上,这若在京城,连教坊司怕都无法媲及。
莫名就有种感觉,“乐善庄”失踪的百余十口,若说都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二娘,这是要去哪?”她压低嗓音问。
檀紫悄悄回话:“这是去聚义厅的路,每当有危难的事出,所有人需得聚积在一起,除非危难解除才得离开。”
舜钰的心狠狠一沉,皱眉默少顷又问:“你们的蛊……胸前有朵花么?”
等了半晌,才听得檀紫缓道:“胸前无花,肚里却有只活虫子。”
活虫子……舜钰有种错觉,似乎自己腹里有什么蠕了蠕,这样的错觉很惊悚,让她有股子强烈想呕吐的冲动。
她真的用衣袖拭过嘴唇,不落良迹的喘口气。
曾听秦仲提起过,这是用活人体内精血在喂养蛊虫,且蛊虫最喜从女子暖宫蚕食起……
这是个什么地方呢,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舜钰眼里充满同情,檀紫感受到了,脸庞没什么表情:“你不是问我怎沦落至此么?只因不慎撞见赵青青同戴衍的奸情,那戴衍可是个阉人,或许是怕我传扬出去,败坏‘乐善庄’名声罢,她自此一病不起,赵守善以我在酒菜里下毒谋害赵青青为名,竟把我抓至这里生不如死……,你看善恶终有报,我还未死呢,他俩倒都死了,且都是中毒而死,实在好笑。”
她越说越想大声笑,却知是个犯忌讳的事,只得把激动的情绪使劲摒住,而致喉里发出奇怪的咕咕响,在这昏蒙的山洞里、无数绰绰的人影间,更增添了几许阴森诡异的气氛。
……
山雨欲来风满楼,聚义厅里娼妓及护卫挨挨挤挤,却排的整整齐齐,侍卫在左边,娼妓在右边。
舜钰余光暗扫四围,墙角零落处散摆着茅草木柴,糊的窗纸皆用的黄帛,她心底泛起的担忧并非无出处,这可是个毁尸灭迹的绝佳去处。
不待细想,前头一方圆台上传来骚动,舜钰随望去,旋及心提到嗓子眼,那胖和尚被剥光衣裳,赤条条贴石壁而站,双手双脚摊张绳紧缚,浑身伤痕遍布,血迹累累,显见严刑拷打过。
旁椅上坐着一位戴虎兽面具的瘦高男人,正悠闲的将茶盏搁下,撩袍起身面对众人,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怪是好听,可你若听得他说出的话,倒宁愿一辈子不要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指着胖和尚道:“此位即是当年般若寺的住持、法号释心。带领众僧奸银求嗣妇,后形迹败露,众僧一网打尽,唯他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今倒自己送上门来受死,果然是活腻了。”
第叁肆伍章 清风误
胖和尚俯首低哼,过来一个侍卫,拿着麻绳粗暴的往他颈间套,再朝上使劲吊挂。
胖和尚下颌高高仰起,他勒地喘不过气来,舌头往外吐两吐。
戴面具的男子却满意地笑了:“我说话的时候,你一定要看着我,否则……你现在这样子像条狗。”
娼妓和侍卫附和地笑起来。
檀紫边笑边狠狠掐了舜钰胳膊,舜钰忙咧开嘴笑,她已看到有护卫的目光扫视过来。
戴面具的男子一扬手,笑声嘎然而止。
舜钰抿紧唇,这是什么怪癖,把众人操纵成皮影戏里的木人儿。
却见他慢慢问胖和尚:“你可是般若寺带僧人奸银求嗣妇的释心住持?”
胖和尚的眼眶肿胀若桃,他说:“是。”语气满含痛苦,他的足踝血淋淋的,脚筋刚被一个侍卫挑断。
那人声音很愉悦,有些慈悲的意味:“原想将你千刀万剐,不过你若老实回答我的话,或许我会改变主意。”
“所幸你今日遇的是明月公子,他最柔肠心软,你要识趣。”满手血渍的侍卫出言警诫。
舜钰忽想起那晚,沈二爷在廊下赏月吃茶,她躲在帘后,偷听他与徐泾聊谈,沈二爷说:“‘鹰天盟’里四大顶尖刺客,有诗词为证,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清风、明月、白日及春林武功高强,手段残忍歹毒,若是清风明月或白日春林两两协手,作案无往而不胜。”
舜钰心擂如鼓,暗忖清风不知可在此?沈桓可有逃出生天……她脑里乱糟糟念个不止,不经意抬头间,竟见横梁上斜卧个男子正在拭剑,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有剑身寒光凛冽,似察觉有人看他,倏得目光随来,舜钰已调转头看向胖和尚。
听得明月公子在问:“你是如何进得这里?可有同伴一道而来?”
胖和尚原就无甚节操,为得不受折磨苦痛,恨不能把所知皆倒出来,以换取自己的一条命:“是从大雄宝殿穿洞隧过,从太白石假山进得此地,同来两个山里采药人,一个高壮魁伟会武功,一个年轻瘦弱多精怪,他俩或许已原路辄返,或还躲藏在此地。”
明月公子使个眼神,十几侍卫持刀握棒疾步出得门去,遂打量胖和尚肩处,饶有兴致问这伤如何得来。
胖和尚不敢撒谎,只道在山间汲水时被土蛇咬伤,得采药人救治。
那明月公子嗯了声,慢悠悠坐回椅上,吃了半盏茶,方笑了笑:“我虽柔肠心软,平生却最见不得为保己命,而出卖救命恩人的行径,今就剐你三百三十三刀,给你长些记性,来世勿要再做忘恩负义之人。”
立即有个打赤膊的彪形大汉提桶扛刀而来,听得胖和尚被唬得凄厉尖呼,索性塞个木块堵住他嘴绝了其声。
血腥残忍的场面实不忍睹,舜钰低眉垂眼貌似镇定,却是心急如焚,忽见那队侍卫步履匆匆来报,竖耳仔细倾听,他禀道:“太白石假山处暗门确实打开,看地下烂泥处所留足印,一人已离开,还有一人未逃。”
话音这厢才落,梁上之人已飞身而下,落在明月公子面前。
他身型瘦削,且未蒙面,相貌清隽,眉峰眼角冷冷淡淡的,声音不高不低:“两个时辰到,给他们喂药丸。”
“现在最紧急的不是喂药……”明月公子话说一半顿住,蓦得颌首轻笑:“清风我是最服你,语不惊人死不休。”命侍卫拿药丸来分派。
舜钰已听出其意,他二人果然诡计多端。
这药丸想必已定下数量,每人一颗恰好,倘若满厅分发下来,有人少得一颗,便知她是藏匿于此,形迹必将败露。
窗外山雷隆隆,闪电煞煞,有雨打枝梢窸窸蒌蒌声,舜钰真的无计可施了。
她含住下唇瓣,不知沈二爷是否遣兵已在赶来的路上……他这几日对自己生疏的紧,连大大咧咧的沈桓都察觉了,可见有多过份……又暗暗骂自己,心真大,生死攸关时还能想这个。
回转神思,却见那名唤清风的刺客,随着捧黑漆描金盒子的侍卫打妓娘面前过,而妓娘则迫不及待拈一颗直往嘴里送,满眼的秋波直朝清风抛。他这样如名般风清雅淡的男子,甭管怎样人间作恶,对靠皮肉生存的妓娘来说,依旧是极具诱惑力的。
檀紫亦不能免俗,边吞着药丸,边眼神发亮的暗瞟清风。
却见他双臂环抱,眸瞳深沉打量着舜钰,幸得他瞧得专注,否则定能从她瞬间苍白的面庞瞧出些许端倪来。
舜钰看着盒子里褐色的药丸,大如鸽卵,不知自己吃了可会一命呜呼……
她能感受到清风的目光有多咄咄逼人,此时已别无选择。
索性镇定的拈起一颗,含进嘴里,忽然一只胳臂伸来,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她下颌捏紧,再抬起。
舜钰的视线与他相碰,似潋一汪春潭,媚而不妖,坚而不屈,还浸着一缕不符年纪的沉冷。
若这些妓娘低贱至尘埃里,而她却似尊贵在云端。
淡扫过因些许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脯,形状很姣好,昭显她是个女子。
去攥握她的手掌,指尖有些茧子,是经常提笔撰写的痕迹。
舞刀弄棒女刺客的手掌,曾抚触过他光裸的脊背,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粗糙而坚硬,不像个女人。
可他突然想感受这个妓娘的手掌,在自己脊背上攀爬的感觉,柔软挟带刺痒,沦落的大家闺秀,让人莫名兴起狂猛地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