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
  春夏交至的南京城,秦淮两岸繁花烟柳,燕舞莺啼,更兼亭台楼阁多美人,景致是别样的好。
  沈二爷忙得连晚膳都让送进议事厅里,舜钰总觉他似有意无意在避着自己,心里闷闷地,再者徐蓝不曾来过南京城,她便打起精神,带他及几个副将去做游船玩儿。
  他们叫了只搭凉篷的船,不大不小,恰可前后坐五个人,舱中搁着雕花楠木桌子,桌上紫砂茶壶及茶碗一应俱全,壶嘴冒着腾腾热气,是烹好的雨前茶。
  舜钰上船前买了半只桂花盐水鸭及卤香的一截肠子,让船家却舱尾切切剁剁,摆了两盘子端上来,巧着一个乡里人挑着担子,沿河岸卖百花酒,便又叫过来沽了二斤酒,万事待备,船家将两盏明角灯点亮,挂于篷角,梢公这才将船使劲一撑,慢悠悠朝秦淮河中央荡去。
  一轮明月升起,映得满船银白。
  一只在请法事的大船,载着唱经和尚擦边而过,但听锣鼓镲钹铿锵,香火烟雾溟濛,被放了好些莲花灯,在水面闪烁浮沉,他们看了会,吹着江南凉爽的夜风,彼此谈笑间吃茶喝酒,十分的惬意。
  舜钰问徐蓝,青龙山可有带回活口没,徐蓝摇头:“倒捉了五六个侍卫,约两时辰就死了,肚里钻出好些大白虫子,瞧着可怖,沈大人命用大火焚尸灭迹,索性烧了个干净。”
  舜钰听着泛恶心,吃了两口茶往下压,又有两条搭篷船划水靠近来,撑篙的是着锦衣裤的男子,舱门吊着水晶帘子,施了脂粉的女子手半掀帘子,只笑嘻嘻把媚眼儿抛。
  梢公笑道:“这些船是秦淮河边妓馆里所有,那摇船的是妓馆里的龟公,舱里坐的自然是娼妓。这些娼妓多是年老色衰或身染病恙,在岸上招揽不到客,只得到这河里来寻觅,被戏谑唤为‘水鸡儿’。”
  徐蓝靠着椅背”孳“口酒,似听非听。
  月光下的凤九如个瓷人儿,他心底很满足,瞪了两眼随来蹭吃蹭喝的副将。
  这样的良辰美景,只该他与凤九独享才是。
  听得划水声,不经意瞥过,是一只水鸡儿船挨舷而过,龟公嘴里嘟囔着不满,那娼妓不理睬,也不揽客,只坐在船头托腮望月,似觉察有人看她,冷不丁地侧过头来。
  徐蓝神情微黯,即便这娼妓右脸有道狰狞的疤痕,但他还是认了出来,竟是京城红韵班子里的花旦杨小朵,崔忠献魂牵梦绕的那位。
  似乎初见是府里中秋开戏场,杨小朵在廊上戏雀儿,当时他觉得她有些凤九明眸之态,还被她怒怼了回去。
  如今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下意识朝舜钰看去,却见舜钰也在打量杨小朵,显见已认出了她。
  ……
  杨小朵扫过他二人,忽然笑了笑,竟是先开口:“我认得你们,京城里来的徐五爷,和国子监的冯监生可是?”
  徐蓝不吭声,舜钰温和道:“是诶!你……怎会在这里呢?”
  她不答话,抿抿嘴只问:“崔爷万事可好么?他……偶尔可还提起过花旦杨小朵?”
  该怎样告诉她呢。
  男子多是薄情的,再怎样当时情深,都抵不过时光的搓摩,她离去数日后,崔忠献便如常了。
  月光实在太皎洁,洒进她眸瞳里,熠熠生着光辉。
  舜钰看着终不忍,颌首安慰道:“自然提起过,还想听你唱《凤还巢》和《打花鼓》呢。”
  那月光便从杨小朵眼里淌出,她用手轻抚过脸颊伤痕,她说:“怪我那会太任性,他想听该唱给他听才是……不过这样也好,他会一辈子记得我。”
  她狡黠地笑了起来,却露出一抹凄楚悲凉之色。
  “你的脸……怎么会弄成这样?”舜钰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杨小朵脸色很平静,看着河里摇摆的莲花灯,稍顷才慢慢道:“飞飞飞说沈二爷怕我后悔,再回头去寻崔爷,这样便一了百了了。”
  注:杨小朵的故事挖坑很久了,这次填满。
 
 
第叁伍壹章 谋后路
 
  明月映在河底一轮,随着船儿摆荡,渐渐照过桥来。
  船头的龟公见他们只是聊谈,并无买春之意,遂不耐烦的将长篙一撑,划开大片波纹,蹿到前面去了。
  舜钰从袖笼里掏些银两递给杨小朵,她默默伸手接过,嘴唇嚅嚅想说什么,终还是咽了回去,仅作个礼,撩起水晶帘子,掩身入舱里再不出。
  徐蓝看舜钰神情不霁,也没了游河的兴致,在桂花院门前,一众上得岸,恰见院内夜市正盛,有云南的象牙琥珀,扬州的胭脂蛋粉、海南的沉香,牌峪的雄黄,福建的乌龙,四川的蜀锦,南北通货琳琅满目,东看看西瞅瞅,心底的阴霭散去大半,她瞧到个墨玉扳指,买下赠给徐蓝,又瞟见一雕缕银簪子,尾端镶盈盈宝玉,暗戳戳买下……沈二爷气质儒雅,戴上定然好看。
  这般又闲逛许久,尽兴而回正灯火阑珊时,才进应天府门,恰沈桓走过来,给徐蓝拱手作揖,沉声禀沈二爷寻徐将军至议厅有事相商,徐蓝还礼,再同舜钰简单两句离去。
  舜钰见沈桓跟在徐蓝身后要走,一把拽住他袖管,眸瞳凝冷问:“你躲着我作甚,又不会吃掉你。”
  沈桓咧嘴笑笑,挠头道:“还未谢你青龙山让我先走一步之情……”
  “不过是战略战术罢了,何言谢字。”舜钰打断他,紧盯又问:“沈大人果真在忙?忙得连见我一见都没?”
  “是真的忙。”沈桓苦笑着回:“要勘查案册,青龙山又出人蛊,江西吉安那里亦生大事,哪里歇得下来。”
  “吉安出了什么事?”舜钰怔了怔,见他不肯再提的模样,也不多问,只松了口气,沈二爷原来不是故意躲她。
  用足尖蹭蹭青石板径,别扭道:“可别把身子累垮了,有让厨房熬点补汤吗?”
  “有有有……”沈桓见她松了手,忙边走边道:“唐大人日日几道汤水伺候着,你毋庸担心,自个回去歇息罢。”
  话毕人已不见了影,舜钰撇撇嘴,何时竟跑得比兔子还快……总觉哪里又生出些古怪,索性边赏着园内月景,边慢慢朝议厅而去。
  ……
  窗映枝头月,议厅内灯火摇曳。
  沈二爷打量坐于椅上的徐蓝,见他端得武将作派,身型魁梧结实,面容年轻鲜烈,阳刚之气颇浓。
  淡睇他端起茶盏来吃,拇指戴枚古绿扳指,看沉色倒是稀罕,温和道:“南京为六朝故都,甲于江南,衣冠文物不俗,你倒可多逛逛,定能发现些心仪所想之物。”
  “老师所言甚是。”徐蓝语带恭敬:“晚膳后,凤九领学生游了秦淮河,后又去桂花院赏夜市,果然比京城热闹许多。”他举了举扳指,喜滋滋的:“这是凤九特挑来赠学生的。”
  沈二爷颔首浅笑:“她精通古玩字画,眼界甚高,这扳指你戴最合宜,足见其用心良苦……倒让人羡慕汝等同窗之情厚。”
  又聊了会江南景致,徐蓝把茶盏放下:“夜已深沉,不知老师寻学生来所为何事?”
  沈二爷这才正色说:“江西吉安总督高海,被叛民乱箭射死于府中。城中诸多将士则身染疾疫,毫无杀伤之力,情况委实不容乐观,皇上大为震怒,传诏命吾等不得在此耽搁,速速南上平乱。”
  徐蓝听后神情端严,忙问:“老师打算何时启程,学生率将士与你同行。”
  沈二爷摇头,把从京城到南京诸多凶险事简述他听,吃口茶接着道:“我与冯生一路逢‘鹰天盟’追杀,另有一队人马紧趋跟随,忠奸难辩,如何平安抵达吉安,需得好生筹谋。”
  他让徐蓝近案桌前,共把地型图来看,指着其中一条崎岖蜿蜒路,沉吟说:“不妨兵分两路去吉安,我带侍卫走这条偏径,你领将士及凤九走官道,便可追查出‘鹰天盟’及那队人马,倒底是冲我来,还是冲凤九而去。”
  徐蓝浓眉紧蹙,稍顷又问:“……凤九倒底因何惹祸上身?”
  沈二爷平静道:“你毋庸担忧,或许只是殃及池鱼罢了,即便真是冲她而去……”
  顿了顿,眼眸深邃看他:“元稹可能护她毫发无伤?”
  “那是自然。”徐蓝答的铿锵有力:“舍去学生的性命,也要护她无虞。”
  沈二爷唇角浮起微笑,淡淡地,或许还有些晦涩,说不出的意味。
  他复回官帽椅坐下,吃口凉透的残茶,顺手翻阅起卷宗,徐蓝起身拱手告辞,他允准,却未再抬起头来。
  ……
  舜钰立在树荫下,远远朝议厅门前望,见着徐蓝走进去,沈桓坐在台矶上守夜。
  一会唐同章由府吏提着灯笼过来,沈桓站起作揖,不知说了什么,唐同章满脸失望之色,转身辄返回去。
  不晓得又过多久,舜钰的腿都有些酸麻了,才见徐蓝掀帘从内走出,沈桓上前笑着送他出门,两人边走边聊,貌似很投缘的模样。
  趁着四下无人,舜钰踏着月色,疾步至议厅掀帘进去,厅内杳然无声,只有卷宗页页翻动的轻响,沈二爷的面庞在烛火掩映下忽明忽暗,似乎泰山压于顶,他依旧如故的从容。
  沈二爷听得门帘子簇簇,还道是徐蓝,只问:“元稹可还有事?”
  等了会儿无人回话,这才不经意望去,见舜钰站在不远处,不由皱了皱眉。
  “是你……”沈二爷继续垂着看卷宗:“你身骨才愈,又陪元稹逛了许久南京城,早些回去歇息罢。”
  语气很平常,神情更冷淡。
  舜钰原本伸进袖笼拿簪子的手停了停……终是没能拿出来。
  她咬咬嘴唇,才说:“今晚游船时,巧着遇见京城红韵班子、失踪许久的花旦杨小朵哩。”
  沈二爷”嗯“了声,并无二话。
  舜钰攥攥手心,接着说:“她的脸被毁了,如今只能做个船妓讨生活,我知晓永亭(冯双林)曾受沈大人之托,劝她远离崔忠献。”
  沈二爷搁下手中笔,神色严峻的看她,缓缓道:“即便就是本官所为,你能奈我何?凤九聪明透顶,早该知晓我的行事作风,不是吗?”
 
 
第叁伍贰章 唐同章
 
  沈二爷陡然的冷漠,让舜钰心底泛起一阵薄凉。
  沈桓还道他忙得歇不下来,果然是骗人的。
  ……就是不想见她……就是占够了她的便宜,不喜新也开始厌旧了。
  “冯生不过区区历事监生,自知之明尚有,岂能奈沈大人何。”舜钰勉力笑道:“冯生更不敢揣摩沈大人的行事作风,你说有就有,你说无就无,哪里敢有什么质疑呢。”
  瞧这倔强的丫头,你同她嫌隙半分,她便把你撇清到天边去,一句软话儿都不肯讲。
  沈二爷暗自叹息,揉了揉眉间,话里含了些许疲倦:“天色已晚,你若无旁的话说,还是回去歇息罢。”
  舜钰抿抿唇瓣,有骨气就该头也不回拔腿而去的,可两条腿就是迈不开,再看他执笔批阅公文,火烛映着他温文的侧脸,眼眸都懒得再瞟她一眼。
  淡褪了对她的好,沈二爷其实比谁都寡情无义。
  舜钰又把袖笼里的簪子摸了摸,他现在想把她甩掉了,此时再把这个递上,倒好似她死缠烂打离不开他似的。
  正想着哩,沈桓进来禀报,知府大人唐同章求见,舜钰心一落,这是老天的意思不给他。
  索性拱手告辞,抻直了腰辄身,谁也不理,与唐同章擦肩而过走出厅去。
  ……
  唐同章跨进厅内,即见沈泽棠端坐黄花梨官帽椅上,神色虽然平静,可望来的目光却十分锐利,仿若早将他心深处揣藏的秘密洞悉个通透。
  唐同章浑身一震,急忙上前撩袍行礼,如是往常,沈泽棠并不会拘泥礼节,多是顺势赐坐吃茶,而此时却默不作声。
  唐同章只得硬着头皮,将两膝并拢,艰难的趴伏地,本就腰肥体圆,待得跪稳当已是气喘吁吁,额上沁出一层密汗。
  徐泾重新斟茶来,沈泽棠端起盏吃着,忽儿冷着嗓问:“唐大人你可知罪?”
  唐同章乍闻他言,刹时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道:“沈大人何来此说!”
  “应天府所有往来帐簿案册,清吏司及布政司郎中等几官员已彻底勘查完毕。”
  听得这话,唐同章稳定心神,松了口气:“下官午时才问过杜郎中,帐簿案册中所记载数目并无差池之处。”
  沈泽棠冷笑道:“那是明面上应付吾等勘查所用,不足为信,唐大人应该还有数册暗帐才对。”
  唐同章汗如瀑下,将眼睫都迷糊,他抬起宽大衣袖,用力抹了一把,使劲瞪看沈泽棠的神情,却见他喜怒不形于色,竟瞧不出半点端倪来,终是咬紧牙关,硬撑回话:“下官岂敢做出这样的事,沈大人或许是道听途说了些什么,那并不能当真……”
  沈泽棠把话说的不疾不徐:“看来唐大人在南京城为官颇安逸,是把本官的为官之道忘记了,不妨再提醒你。”他一字一顿道:“不说无证之话,不做无凭之举,唐大人可要好自为之。”
  唐同章浑身僵直,颤着声说:“下官在京城时,也曾与大人同朝为官数年,府中女眷更是常相来往,彼此亲厚,你应知我并不是贪赃枉法之辈……”
  沈泽棠摆手打断他的话,只笑了笑:“正因如此,你还能跪在这里诡辩,以我之脾性,若是旁的官员,早已拖入水牢施刑受尽苦楚,何须费这些口舌。”
  他朝徐泾颌首,徐泾会意,将桌案上四五本帐册堆到唐同章面前,低声道:“唐大人好好看看罢。”
  唐同章哆嗦着手抓起其中一本,翻过一页,又是一页,愈来愈快,页如扇风,忽而“咣当”掉落于地,他急速匍匐至沈泽棠脚边,哑着喉咙苦求:“沈大人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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