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个肥胖和尚正在汲水,旁处倒不觉什么,然在这里,就显得很古怪。
舜钰朝石头上一坐,嘟囔着又累又渴,闹起性子来。
沈桓会意,上前打个问讯,讨他手里的木瓢,欲舀点水来喝,那和尚恰已将桶里装满,便把瓢递给他用,自坐另一边歇息。
舜钰兜着瓢小口地喝,泉水十分清洌甘甜,忽嗅道一股奇异的香味,顺味望去,隔八九块石外有微微烟火。
他俩不约而同看向胖和尚,胖和尚满脸无谓,摇摆着朝烟火那里去,蹶着屁股吃力地搬开石块,灰烟腾腾的冒,香味愈发的浓烈。
“他在烧鸡吃。”舜钰吸吸鼻子可馋,沈桓眼里掠过不屑。
但见胖和尚折了枝条将火星打灭,扒拉开土灰,挑出个树叶密实裹的圆物,揭开树叶再看,舜钰猜的没错,果然是一只香喷喷、油汪汪的烧鸡,他也不避讳,撕下一只鸡腿,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边吃肉边喝酒,吹着袭袭山风,竟是好不惬意。
舜钰略思忖,取下背着的竹篓,拿出一包熟牛肉来,朝那和尚喊:“可否能换你半个鸡吃?”
胖和尚竟是连眼都不抬,只顾着自己受用,舜钰脸上浮起一抹奇怪的笑容,叹口气道:“这位师父不遵受持戒律算罢,也未有包容之量,只怕是要现世报矣。”
那和尚如耳聋般,依旧不理不睬,仰颈又吃口酒,忽觉头顶上“飕飕”一股凉意落下,他下意识扭头要看,却觉肩膀钻心疼痛,本能的抬手一抓,竟是条灰白斑纹的土蛇,愤怒的一甩,便如长布条子般,直挺挺随波逐流去。
沈桓心沉了沉,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酒肉和尚。
风夹杂着雨丝吹面而来,山里天气就是这么阴晴不定,舜钰及沈桓也顾不得旁的,背起竹篓直朝般若寺方向奔去。
大雄宝殿内蛛网满布,墙面青苔蔓蔓,三尊佛像已是面目全非,金身剥离,供桌上仅摆一盏油灯,将熄未熄地亮着。
墙角有一堆干燥的木柴茅枝,地面烧焦黑印、凌乱走迹,显见有人在此停驻过。
不知是因殿内太过空旷,还是四面破窗灌进山风,或是漫天飘洒的烟雨,舜钰抱着胳膊直打冷颤,沈桓便去捡了茅草,凑近灯火点燃,再堆上几根木柴,火苗劈劈剥剥旺燃起来。
舜钰正想同沈桓说话,却听脚步声趔趔趄趄由远及近,跨进殿来,是那胖和尚,肩膀处血迹淋漓淌着,他朝火堆前一坐,面灰如土道:“两位施主可有草药,一解贫僧蛇毒?”
舜钰吃片熟牛肉,再递片给沈桓,不理不睬他。
胖和尚忍着气,把树叶包的烧鸡乖乖奉上,却也无人接过,他叹息一声,慢慢躺下,把身躯蜷成团儿,阖起眼似睡过去。
过了半晌,沈桓终忍不住,呶呶嘴低问:“酒肉和尚难不成死了?”
舜钰盯着打量稍顷,摇头回道:“没死,不过离死也差不远。”
“真不打算救他一命?”沈桓又问。
舜钰咬着小嘴儿:“谁让他不肯把烧鸡给我一半儿。”
沈桓噗哧笑出声来,他有些知道沈二爷为啥那么的喜欢冯生了,实在是娇憨的不行。
看着和尚的嘴唇开始乌紫,浑身直打摆子,舜钰这才拿过竹篓,来时为装样子,购得好些草药充数,她翻翻找找,搜出几株碧草来,沈桓从供台上拿来一只粗瓷碗,她接过,把和尚葫芦里的烈酒倒半碗,再把碧草折断浸在里头,捡根茅枝使劲捣碎。
沈桓问这是什么草?舜钰笑道:“这草俗名‘七叶一枝花’,药局里叫‘重楼’,长在江南溪流边,解蛇毒有奇效。”
她顿了顿,让沈桓把和尚肩处衣扯开,含口酒将伤处喷洒,又把草药敷在蛇牙咬处,取他腰间系带紧扎住,便不再多管。
外头有雨一时难离开,舜钰开始在殿内边走边看,她有些想不通,南京城内能相约见面的去处甚多,谁会约在这样落败阴森的废寺前会合呢?!稗官野史里但凡出现此幕,多是非奸即盗。
忽然听得窸窸窣窣响动,她顺音望去,墙角不知何时蹲着只黑色硕鼠,短小四肢抱着一颗蛋。
舜钰揉揉眼睛,没错,那不是鸟蛋蛇蛋兽蛋,是一颗圆圆滚滚的鸡蛋。
这里方圆五里没有人家,樵夫药农也不会带易碎的鸡蛋在身,那又会从何而来呢……她略思忖会儿,忽然重重的一跺脚。
第叁肆贰章 洞内景
听得跺脚声响,黑色硕鼠受了惊吓,抱着鸡蛋沿墙角迅速溜逃。
舜钰紧步随后跟着,但见悬空半钟下,端坐一尊蒙尘的地藏王菩萨,它身后堆积着一人高的茅草干柴。
硕鼠左闻闻右嗅嗅,倏得钻入不见了。
舜钰抿紧唇站着,伸手去扒茅草,不禁大惊失色,里面竟是一个不见底的黑洞。
她重掩好,满怀心思回至沈桓跟前复坐,胖和尚已悠悠醒转,看着臂膀伤处被绑紧,知是被舜钰二人救下,双手合十唱个诺,满脸感激的态。
沈桓随口问他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和尚打着赤膊烤晾湿透衣裳,有些虚弱地回话:“贫僧乃行脚游僧,入南京城门已有三五日,去了几处寺庙古刹求收留,哪想清规戒律多森严,实在待不住,听闻这里有处败落的废寺,倒十分合心意,索性沽一葫芦百花酒,无银子买桂花鸭,便偷了只芦花鸡,自个捋毛放血埋地底烧来吃,哪想就遇你俩采药人,又恰治我蛇毒,实乃无量的缘份。”
“你这酒肉和尚无佛性也罢,还干偷鸡摸狗的勾当。”沈桓嗤笑一声,瞟眼舜钰不知已神游去哪里。
胖和尚拍着膘壮肚皮:“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若贪瞋痴慢执着,戒持斋持再好又有何用。”
沈桓见他强辩,还欲嘲讽两句,忽见舜钰指着门旁半钟处,道:“那里有个洞口。”
“在哪里?”沈桓揉揉眼,他什么也没看到,却见舜钰站起身朝那边走,他忙跟上,胖和尚也好奇的随过来。
扒开茅草枯柴,洞口深幽幽的,有缕凉烟缓缓钻出扑面而来,竟让人胳膊起了鸡皮,谁都不知里面会有什么,这才是最古怪可怖的。
三人紧盯了半晌,沈桓才沉声道:“这里有洞倒不稀奇,般若寺之所以败落,皆因当年求嗣妇在此静心歇住,祈愿得神灵送子,哪想却是被寺里的和尚欺辱奸银,糊涂妇人还道真是罗汉亲身入梦来,想必这大雄宝殿凿的洞口,主为方便和尚念经诵文后,由这里直通妇人歇住的子孙堂作恶。”
舜钰长舒口气,这才笑了笑:“原来如此,是我胡思乱想……”
她蓦得止言却瞠大双目,从右侧枯柴堆里抽出把长剑来,剑片薄而软,晃动起来如水蛇扭摆般。
沈桓眸光突黯,那日唐金持剑与他缠斗并误伤冯生,用的可不就是这柄剑。
胖和尚撩起茅草勾绕的浅绿锦帛一片,放鼻前轻嗅,还有股子胭脂甜香,咧着嘴笑:“难不成这洞里还藏有妇人不成?”
唐金穿的外裳是浅绿……
舜钰迅速与沈桓交换视线,沈桓会意,辄身要离开:“这洞有什么好看,不如趁雨停尽早离开。”舜钰哦了声,随他后面也打算走了。
胖和尚忙拦住他俩去路,笑嘻嘻地:“怕甚,一道进去瞧瞧,或许藏有金银财宝也未定,这样你二人也毋庸以采草药为生度日。”
舜钰有些心动,拉拉沈桓的衣袖,低声嚅嚅:“大哥你三十好几,是该娶房媳妇了。”
“你才三十好几……”沈桓欲要暴跳如雷,正对上她水目深潭,猛把气一吸:“罢罢罢,和尚你前头带路,遇着凶险定要慈悲为怀,顾着我俩才是。”
“那是自然。”胖和尚取过三根干柴,泼酒点燃,每人举着火折子猫腰鱼贯进洞。
洞隧低矮狭窄,空气潮湿闷热,只容一人前行,胖和尚终究是膀大腰圆,走的磕磕碰碰,舜钰随在他身后,举高火折子打量石壁,湿漉漉的冒水珠子,细听外头还有流水潺潺声,她暗忖这是条坡道,越行越高,竟然是往青龙山上去。
她回首见沈桓一步一趋跟着,心底这才安定,让他附耳过来:“你可要舍命保护我,否则我有个三长两短,沈二爷不会放过你。”
“……当我瞎啊。”沈桓哼哼唧唧地:“二爷已然喜新厌旧,你好自为知。”
舜钰一咬嘴唇儿,不理他了。
……
似乎走了许久,连火折子都很快燃烬,因着寂静,胖和尚呼哧呼哧地喘息倒有些惊心,他忽然止住步。
舜钰听得抽闩声,这里竟然有道门,极快的推开,一缕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来。
便是舜钰两世里什么没见过,也不得不叹这园林设计的精巧别致,暗门藏于太湖石堆叠的假山中,待他们三人探身而出时,不禁呆了呆,毋庸再繁述亭台楼阁如何的含霞流丹,便是满园的奇花异草,佳木葱笼,已非平常人见。
两三只仙鹤在松下踱步剔翎,白蝶翩跹而过,一只喜鹊在枝上跳跃高啼。
“你们可觉得这里缺了什么?”他们穿园过院,舜钰打量着四围,开口问道。
“人!”沈桓答的干脆利落。
是的,这里美的如人间仙境,却没有人,但一定是有过人的,因为这里的青石板路似乎刚刚才扫洒,还有被泼过的水渍,那花叶也得了精心修剪,每朵花配几片叶都算计过。
胖和尚吸吸鼻子,满脸惊喜:“有酒香。”
岂止有酒香,舜钰也闻到了,有烧鸡烤鸭烹鱼的香,有新鲜瓜果的香,还有甜腻的脂粉香。
穿过雪洞门,便见一排三交六椀菱花窗门紧阖,酒香、菜香、果香还有胭脂香,都是从窗门缝里钻出来,溜进人的鼻息里。
忽得最右边扇门嘎吱打开,跨出个妖冶女子,但见她挽着凤尾髻,海棠红衫子松松敞着,露着薄纱肚兜,里头浑圆娇满看得十分通透,她故意撩起裙摆,显出赤条条两腿细白腿儿,一双秋水眼来回扫着他三人,轻轻地笑了。
她丰润的红唇很诱惑,却没有她所说的话更让人心动:“你们定是我家主子的贵客,我这房里呀,有天下最醇的酒、最香的菜,还有最浪的美人,再不来呀,可就不是个男人了。”
胖和尚此时脸上的汗,不比在洞隧里淌的少,他赤着双目大声喝道:“好个浪荡妇,非得让你瞧瞧本和尚的真本事不可。”
第叁肆叁章 难离险
沈桓一把扳住他的肩,冷笑道:“你这酒肉和尚,竟还食色,佛法无边,就不怕堕入恶道轮回受苦去!”
却不想胖和尚猛得吸气,浑身肌肉硬如铁,生生将沈桓的手掌给弹开。
后来每逢舜钰拿此事取笑时,沈桓总辩道是他自个松的手,而此时,他心底却猛得一沉,知胖和尚会武功,却没想竟是这么会武功。
舜钰无暇理他俩,只盯着那美人问:“你家主子现在何处?”
美人儿笑若春花,声音软绵绵地:“凉风有兴,风月无边,这位小爷进房陪我吃盅酒呀,我就告诉你。”
胖和尚狠瞪舜钰,话却对沈桓叱道:“大路两边各走一边,贫僧不问汝等出处,汝等也勿要坏贫僧好事,否则定取你俩性命。”
沈桓欲待回驳,被舜钰拽了拽胳臂。
“作甚?”他气吼吼的,平生骂仗未曾输过,听得她说:“此处多古怪,万不可意气用事。”
胖和尚眼见沈桓二人服软退后,心自得意,踏着大步色迷迷直朝门边美人而去。
但听嘎吱响动,朱红的雕画扇门紧阖,仅留妖艳的笑声在廊前回荡,第二扇门忽得打开,显出的女子,穿衣打扮同先前那位美人相同,姿容却更动人,她四周张望了会,悻悻的辄身关门。
半晌,沈桓与舜钰才从芭蕉叶后走出,轻悄闪入廊下,听得近身房间门内,有男女在挑情,在碰盏,在轻笑。
沈桓湿了指腹在窗纸上崩个洞,朝里看会又不看了。
“里面是何情形?”舜钰压低嗓音问。
沈桓有些不自然:“一男一女在搞事儿。”
搞事儿?!舜钰怔了怔,忽听得令人耳红心跳地呻吟声,恍然知他意,咬着牙嗔怪:“谁让你管这个,看里面可还有旁的出入口。”
沈桓只得又凑近窗洞细瞧,稍顷才道:“有个丫鬟端铜盆子,从床侧掀锦帘子进房,想必每个房内都有处暗门。”
舜钰默了默,在他耳边嘀咕几句,遂疾步至第二扇门前。
沈桓一脚把门踹开,房中女子正倚在桌前,无聊地嗑瓜子儿,猝不及防生这变故,愣了愣,也仅愣了愣,又跟无事人般,抛下手里捏的瓜子,利落的站直身子,利落的褪去裳裙,白晳的肌肤,年轻的胸脯,曲娆的腰肢,还有细长滑腻的腿。
沈桓和舜钰呆住了,脸颊不由掠过一抹暗红,沈桓一把短刀掷出,从她耳边堪堪斜过,削下一缕长发坠落,他粗声厉叱,命她把衣裳穿上。
那女子乖顺去捡地上的裳裙,果然是个浪荡娼妇,脱衣的动作远比穿衣娴熟的多。
她还吃吃地笑着:“来这里的大爷,都恨不能将奴家的裳裙撕碎,倒还从未有让奴家穿裳裙的。”
舜钰紧紧盯着她面庞,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女子似乎也不足为奇:“许多人都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知道的要么死了,要么永远困在这里到死。”她说话的语气很愉悦,似乎忘记了自己,就是那永远困在这里等死的人。
舜钰又问:“你家主子是谁?”
女子已穿好了裳裙,抬手正理着鬓发,她像是有些吃惊:“你们不是主子邀来的?”
舜钰摇摇头,她缓缓复坐在桌前,继续嗑瓜子儿,很平静:“来这里的客都是主子邀来,你等不请自来的,唯有等死了。”
舜钰也坐下来,依旧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我认得你,你名唤檀紫,是‘乐善庄’大小姐赵青青的近身丫鬟。”
檀紫依旧在嗑瓜子儿,平静的神情却被撕裂,仇恨烧过她的眼,终又渐趋平静,只冷冷地:“这位爷认错了人,我宿的是第二间房,得名二娘,是个替这里主子待客的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