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吭声儿,舜钰觉得无趣,随便指了件事出得门去,见沈桓坐在台矶上晒日阳儿,上前踢踢他:“可懒,屋内前后是否都有仔细查过?”
这小桃子真无法无天了啊!沈桓嘴里咬着忘忧草半眯眼瞪她,舜钰也不多话,只把受伤的手背朝他面前一搁。
沈桓顿时有些英雄气短,粗着喉咙道:“还用得你问,自然查过,什么都没有,那马车也不见踪影。”
舜钰还待要问,忽见个体貌清瘦的中年男子跨进门槛来,看着熟门熟路的,便知是马昌远。
见着满院的带刀侍卫及衙吏,他也不慌张,从肩上取下竹篓筐,往外掏出半袋米、一长片肥瘦相间的猪肉,一只风干的板鸭,锦娘闻声端着铜盆过来,帮衬着取出五十个鸡蛋,破了四五个,漏得筐底稀稀黄黄一滩。她皱着眉埋怨,声音低得听不清,马昌远好脾气的笑笑,开口道:“去把前两日打的野鸡浸水里泡着,等软后炖来吃,还有柴房水缸里养的草鱼,收拾两条烧了,今有贵客远道临门,于情于理都不得怠慢。”
舜钰回头看,不知何时沈泽棠及唐同章从房中出来,背手站在屋檐下,马昌远显然也看到了他们,站起身从容过来,给他二人作揖见礼,再朝沈泽棠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还道这辈子再也无缘相见。”语气竟十分的熟络。
三人相携朝屋里去,舜钰神情微变,她转而问沈桓:“沈大人怎会识得马昌远,早先来时你为何不提?”
沈桓抹抹鼻子:“沈二爷与马昌远曾同朝为官,自然认得,这有什么好说。”
舜钰顿时心塞塞的,她把这里当成龙潭虎穴,行走如履薄冰,哪想却是同僚相聚,彼引相见甚欢的景,莫名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瞧着锦娘端着铜盆、提着猪肉板鸭朝厨房去,她不再理沈桓,去拎起那半袋米,也随进了厨房。
锦娘不冷不热地道了谢,开始量米煮饭,舜钰见她虽瘦弱,动作倒是麻利,想想开口问可有要帮忙的,锦娘正在洗米,听得抬眼边量她,浅浅笑道:“你若真心帮忙,就去替我烧火,否则勿要在此给我添乱。”
舜钰也不多话,只挽袖勒臂,坐在灶前取过松枝引火,往灶膛里边添加茅柴,边用铁锹扒散,不一会儿便听得扑簌簌烧燃声,火苗旺盛地舔着黑色大锅底,那里蒸的米饭已有雾气氤氲,满屋子弥漫开一股子清香。
第叁叁柒章 旧闻录
锦娘蹲着清理草鱼,暗瞟眼打量舜钰,她噗哧笑了:“君子远庖厨,这位爷倒似常烧火煮饭的样子。”
舜钰淡看她一眼:“你也曾是官家富贵小姐,此时不也洗手作羹汤?”
锦娘怔了怔,语气难形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自己心知肚明即好。”
她站起身,抠着草鱼的腮按到案板上,浅划两刀搁着待用,再把猪肉切成肥瘦相间的小块,全丢进滚水锅里焯水。
舜钰开始剥蒜瓣,抬头看锦娘纤细地立在灶前,水汽朦胧了她面庞的表情,稍顷才拿起勺将肉块舀起搁进铜盆里,用清水细细滤洗,忽而低问:“这位爷可是宿在应天府衙里?”
见舜钰颌首答是,她默了默又问:“你这几日是否见过唐家五姑娘?”
舜钰有些诧异,不动声色的回话:“自然是见过,同沈指挥使还打了起来。”抬起手背给她看:“他俩无碍,倒是我被唐姑娘弄伤。”
锦娘不多说什么,只抿着嘴微笑,把手上的湿渍拭净,从袖笼里掏出个荷包递给她:“你把这个给她,顺便让她来见我一面。”
舜钰擦擦手,接过荷包细看,绣的是一对并蒂莲,不知怎地,就有种古怪的感觉一晃而过,她说:“你是如何与唐姑娘认得的?”
或许是厨房的烟火气更易柔软女子的心,那锦娘俯首拆解板鸭:“是旧相识,原在京城就认得,并常来往,哪想他们先离京随即断了音信,后来我随父亲到此地,因缘巧合又遇到了。”
舜钰嗯了声笑道:“莫不是她央你绣的要送有情郎?”寻常闺阁单身女子,无事是不会去绣并蒂莲鸳鸯此类画样。
锦娘只顾把板鸭切切剁剁装满一碗,掀了锅盖,放屉子上隔水蒸。
舜钰权当她未曾听清,状似无意道:“你不说我也昭昭,唐姑娘为沈大人至今为嫁,天下皆知,此次沈大人到此,可谓千载难逢,唐姑娘岂会放过。”
锦娘冷冷弯唇:“常言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却道这天下人被功利迷去心智,皆成睁眼瞎子,就因沈大人位高权重,便似全天下的姑娘都巴巴要嫁他似的,实在太过高看了。”
“嗯,说的极有道理。”舜钰赞得发自肺腑,见她拎起鱼尾巴往热油里一掼,孳孳的两面煎着,冷不丁问:“锦娘,常听闻你家马车窗帘子,绣的是一条双头蛇,可谓名动京城,能赏我看一眼么?”
“马车被五姑娘借去用,过几日才得还回。”锦娘随口说,往锅里添勺清水,加上姜片、葱花、油酱、红椒之类,覆上盖慢慢炖,渐有鲜香味四处弥漫。
舜钰吸吸鼻子:“应天府里车轿何其的多,她做何非要借你家的?”
锦娘正切着白菜,手顿了顿,抬头看她,平静道:“你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窗帘子上的双头蛇,也是唐姑娘嘱咐你绣的吧?!”舜钰紧盯那一大碗焯好发白的猪肉块,只要油酱椒料小火慢慢煨,便会红亮的十分好看,若吃一口,定会美味的做鬼也愿意。
未听得锦娘回话,她抬起脸,目光深若冷潭:“这并蒂莲的荷包,是你打算送给唐姑娘的!可惜呀……只怕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锦娘的脸色,愈发像那猪肉块般难看,舜钰叹息一声:“锦娘啊锦娘,你倒底是真欢喜这个五姑娘,还是忘不掉那已经死去的五姑娘呢?”
“你倒底想说什么……我听不明白。”锦娘腿有些发软,扶着墙挪坐在长凳上。
厨房里此时的味道好闻极了,稻米的清香四溢,鱼已炖的正是火候,板鸭被蒸得滋滋冒油,却无人去注意这些。
“你在京城时很倾慕田家的五姑娘,时常与她玩耍在一处,她原也是待你亲如姐妹,可纸包不住火,你那些心思她终是有所察觉。”
“自那后她对我拒而不见,连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锦娘吼的声嘶力竭。
舜钰抿抿嘴:“你彻底错了,她太熟知你脆弱又长情的性子,怕你陷入太深而再难拔出,彼此花不见叶,叶不见花,是苦心保全你的方式……”顿了顿又道:“她将苏绣技艺倾囊相授,还不够真诚么!”
锦娘垂颈不说话了,待她再站起身来,已恢复了镇定,脸上表情不悲亦不喜,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
她也不看舜钰,走至锅前,拿起铲子小心的将整条鱼摆入盘里,把锅里的汤汁铲起浇淋鱼身上,铲的很干净,狠刮着锅底,嘶嘶地折磨彼此的耳鼓。
她忽然张了张嘴,很轻,舜钰依旧听清了,她说:“她死后我就一直病着,要死不死的,人说这时想念死去的人,她就会来领你走,可怪,她就是不来,后来父亲官也不做了,带我出了京,我就不想死了。”
她丢掉铲子,从缸里舀来清水浇进锅里,听但”哧“的腾出一团白烟来,她的胛背削瘦,因为用力擦洗锅里的油腻,而抖动个不停,她还在喋喋说着话,舜钰听得断断续续的,莫名没了听的兴趣,只把荷包递她面前:“唐姑娘失踪了,而你家的马车也牵扯案中,若你有何想起来的,可告知官府……或同我说亦可。”
锦娘慢慢放下手里攥的丝瓜络,接过荷包,指腹的油酱残渍,沾染上并蒂莲花瓣,她听到舜钰离开的脚步声,还是忍不住问了:“唐姑娘是故意要陷害我?”话出口又觉说错了,好像她知道很多,让人不得不忌惮似的。
舜钰步履微顿,回首看她笑了笑,很难捉摸的笑意,她说了一句就推开柴门离去。
“谁知道呢!”是啊,谁知道呢,或许只有自己知道罢!
锦娘开始拼命撕扯那个荷包,直至气喘吁吁的,那荷包变丑了,甚而皱巴巴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完好无损。
她咬着牙蹲在灶前,把荷包丢进灶膛里,看着紫红的火苗把它吞噬,化成一片灰烬。
她任那火苗把自己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倏得又站起身,去把那碗切成块的猪肉,也悉数倒进了灶膛,一股子奇异的味道散过,火苗碧莹莹的,透着诡谲的光芒。
第叁叁捌章 蛛丝迹
莫看锦娘瘦瘦弱弱的,却也置办出一桌席来。
一盘子香喷喷切块板鸭、一盘子油酱红烧草鱼、一碗青红椒爆炒的兔丁,一碗腌蒸的咸鲜蹄膀,一碟堆叠整齐的烫面煎饼,一碗酸笋野鸭仔汤,就着四五盘应季的清炒时蔬,摆的满当当的。
马昌远来了兴致,亲自去院里树下挖出埋藏的梅花酒,进得房来,见桌前坐的除沈泽棠、唐同章外,还有个相貌俊俏的小书生。
“这位是……”马昌远抱着坛子边倒满酒盅,边疑惑地问,舜钰脸一红,以她的资历是不能随他们上桌吃酒的,正欲起身脱辞退下,胳膊却被沈泽棠不露痕迹地握住,他微笑道:“冯生是大理寺历事的监生,今来你处辄返两趟,很是辛苦,就陪着吃些酒菜罢。”
跑两趟就很是辛苦?!马昌远笑而不语,唐同章语气凉凉地:“冯生不是沈大人钟意的女子么,此时怎又成大理寺历事监生了?”
沈泽棠吃口酒,嗓音温和的很:“我乐意!唐大人有异议?”
唐同章哑口无言,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能有什么异议哩,哪怕沈二爷说冯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无甚异议。
马昌远瞧出些端倪来,把此话岔过,彼此推杯换盏一番后,他才朝舜钰问:“沈二爷提起你来过一趟?不知是何时的事?”
舜钰忙作揖回话:“巳时与沈指挥使一道同来,在前头岔路处遇一卖酒烹茶的铺子……”
“酒茶铺子?”马昌远眼神很奇怪:“此地农家自种糯谷自种茶,户户皆自酿酒炒茶来吃,又值偏远僻静处,鲜少有商客走动,哪里需什么酒茶铺子。你见到那铺子掌柜,又是何等模样?”
舜钰颌首道:“是个墩实面黑的庄稼汉子,相貌普通,一直坐着低头搓柳篓儿,同他说话也不爱理人,后又来个七八岁牧童,细边量不是小娃儿,竟是个侏儒,与沈指挥使三言两语不合,竟打了起来,堪堪险胜,因惧前路再生变故,我俩势单力薄只得半途复还。”
马昌远拧紧眉宇,思忖半晌摇头:“此方圆五里的乡民我皆熟识,庄稼汉子不谈,侏儒确实不曾有。”
正说着锦娘端着一大碗稻粳米饭来,马昌远接过问:“你最拿手的东坡肉怎未见?”
“做坏了。”她简短一句,扭头就走了。
马昌远脸红通通的,大声道:“今早蔡屠户新杀的猪,我特片的新鲜肋条肉,你说做坏就做坏,也不知赔个理,这样没礼数,真让人担心嫁不出去。”
舜钰吃着梅花酒,与京城到底不同,香味更浅淡,口感更清甜,无意间抬头,却见马昌远目光炯炯盯着她,视线相碰,听得他又问:“冯生不知可有妻室?你看锦娘怎么样?”
怎么这些人都想把闺女嫁给她呢?舜钰暗瞟了眼沈二爷,忽儿有了主意,她诚恳道:“锦娘秀外慧中,才貌双全,冯生是无此等福气,私以为她与沈大人却更为般配。”
马昌远看看沈泽棠,大笑:“冯生倒是实诚,这年头敢说真话,不惧权贵的年轻人委实不多了,来,我敬你一盏。”
舜钰一盏酒下肚,此话题也就过了,又开始说起当年三人在京为官的事来。
她继续吃鲜辣的兔丁,却见沈二爷随手挟个圆嘟嘟红酱过的东西放至她盘里。
舜钰看了半晌没瞧出是何物,趁他吃茶时悄声问这是什么,滋味可好?
沈二爷颌首,声音柔和极了:“这是鸡屁股,俗说吃哪补哪,稍会你的屁股要倒大霉,先补补为宜。”
舜钰额头的汗滴下来,这人心胸忒狭隘,讪讪想讨饶来着,忽听得马昌远说,他似乎醉了:“时光弹指过,离京六年已逝,或许是因清明将至,最近常想起田尚书生前种种来,我在后山替他修了座衣冠冢,每年也好有个拜祭的地处。”
唐同章的脸倏得发白,厉声低叱:“糊涂!那是抄家灭门的罪臣,你怎能冒大不韪替他立冢拜祭,若被谁发现并告发,我也要受你牵连,你趁早将它拆除,否则莫怪我不顾曾经的同僚之谊。”
说着起身朝沈泽棠作揖:“天色已然不早,下官在外头等候沈大人。”旋即甩袖先离去。
马昌远呸了一声,醉熏熏看向舜钰,晃着手指头问:“小监生,你可知晓田尚书满门抄斩案?”不待舜钰答话,他自言自语道:“你看去不过十六七年纪,想必是不晓的。”
舜钰抿抿唇,把梅花酒一饮而尽,又提壶自倒一盏。
马昌远还在说:“我官场半生看透世情薄凉,这人旦得逢遇大难,那身边平日里团团围转的,你且看他们,有落井下石借此升官发财的,有明哲保身事非不分的,还有说情抗辩贬官发配的,此种最值敬重,却世间寥寥,我如今两袖清风,砍樵南山,有何畏惧,倒是唐同章那嘴脸可恶,当年田尚书可没亏待他……”话音愈渐愈小,终是阖眼趴着睡去了。
门帘子一掀是锦娘走进来,见着此情景蹙眉又无奈,朝沈泽棠搭手作礼,有驱逐意:“父亲已醉得再难待客,沈大人若无它事,还是请早些回罢。”
“好!”沈泽棠看一眼舜钰,并未多说什么。
……
车轮子轱辘轱辘,出来时是晌午,回去已是日暮。
春风把帘子开了又阖,车厢内忽明忽暗,沈泽棠同舜钰并肩坐着。
沈泽棠朝窗外望去:“厨房里与锦娘谈的如何?”
流霞穿树炊烟低袅,农人正踩踏黄昏归家。
听得舜钰语气淡淡地:“唐金行为令人琢磨不透,她让锦娘在马车帘上绣双头蛇,致百姓皆知马车是锦娘家的,又于五日前将马车借走,于昨夜五鼓接走应天府衙出来的人,明知有个吃豆腐脑的伙计在侧,并不躲藏避讳,倒显得刻意而为之,引着我们寻到锦娘家来,似乎想让我们在此,寻出什么秘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