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脸慌乱难安,完全是个疼爱女儿的老父亲,该有的神态,做不得假。
沈泽棠也知他说的句句是真话,一个求他留下父亲一条命、连自己梦寐的婚姻都放弃的女儿,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她更孝顺呢。
沈泽棠正要开口说些话,给予唐同章安慰,却见徐泾一脸紧张地掀帘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舜钰看到沈二爷的神情变了。
第叁叁贰章 诡案生
这是一间耳房,堆满各种杂物,临窗有张矮塌,覆了层厚厚的积尘。
而此时的积尘有深有浅,显得十分凌乱,是人移动的痕迹,或坐或躺或蹲,犹做困兽斗。
唐同章紧盯着某处,忽然“啊”地叫了一声,声音充满惊恐,众人随望去,顿时汗毛倒竖,脊背生冷。
榻沿竖着一双断手,腕很纤细,牢牢缠系着麻绳,麻绳已被血浸泡成乌褐色,还有鲜血慢慢滴落于地,地面一滩黏稠。
沈泽棠下意识想把舜钰往背后掩,却听得她在问沈容:“麻绳是你捆的?”
沈容低嗯了声,他很自责,皆写在脸上。
“这是我家小五的手……”唐同章朝后连退两步,他嗓音沙哑如鸦,双目圆瞪,额上沁满了汗珠。
“何以见得?”沈泽棠边问边看着那双手,因失血而透出苍白,左手面上有一团乌青,右手中指腹处有枚红痣……可是因为这个?
唐同章颌首,已是讲不出一句话来。
沈泽棠走上前去,提起右手蹙眉边量会儿,才安抚他说:“唐大人毋庸焦虑,这不是唐姑娘的手,唐姑娘长期握剑,拇指与食指相贴处易磨出厚茧,而此手却是食指第二关节处茧子硬实,显见常用兵器为刀。至于这枚红痣……”
他顿了顿,用拇指使劲掐推一下,那红痣移了位,似血珠凝固,又或刻意点的胭脂,就为把人戏弄。
舜钰插话进来:“那日见得唐姑娘身边的丫鬟,手中倒是握把玉柄短刀,再瞧左手面乌青块儿,应是沈指挥使甩出官履时无意打中的。”显然这是丫鬟香玉的一双断手。
唐同章松口长气,面庞神情由灰败渐趋缓和,沈泽棠转而看向沈容,沈容上前半跪道:“交五鼓时天稍见明,听得有人叩院门,便去见是个老嬷嬷,自称是厨房里的管事,来问沈大人可有什么忌口,是偏清淡还是重些油腻,想吃南米还是吃北面,唧唧歪歪好一会,属下只道年老妇人多是啰嗦的,并未太过在意,待得推门提人时,竟是此番境况……是属下疏忽大意而致,请沈大人治罪。”
沈桓这时匆忙忙进来禀:“厨房是有个洗碗的婆子,前日里召进来,今却一直不见人影。”
唐同章听得云里雾绕,终忍不住问:“香玉究竟犯了何事,会被沈大人关在此地不放?”
沈泽棠把唐金避而不淡,只将昨晚与香玉偶遇简单述一遍,听得唐同章直皱眉宇:“这般说来那丫头确实古怪。”
又有典吏来传话,浙江清吏司及布政司的官员已在正堂聚齐,只等沈唐二位大人过去。
沈泽棠辄身朝外走,神情沉稳,不容辩驳命道:“唐大人随本官去正堂,唐姑娘及香玉失踪一事,你可指手下撰卷立案,而勘查帐簿案册却是当务之急,任中之重,绝不准有半毫耽搁。”
唐同章只得把满腔爱女之心按捺,绷着脸默默跟随其后。
舜钰轻拽沈泽棠的衣袖,看他如愿的侧首过来,忙低悄声说:“我如今女子装扮不能进正堂,香玉被带出府已是五鼓,天色显亮,或许周边有店铺伙计瞧到也未定,反正闲来无事,我想去查查。”
沈泽棠沉默稍顷,指骨拂过她被春风吹散的鬓发,细细柔柔的,性子却不像,可他偏生喜欢的不行。
“好,你自己小心。”又叫过沈桓和沈容来,让他们跟护着,舜钰不肯,讲这样太打眼,只让沈桓随去就好。
待舜钰同沈桓拐过廊不见背影,沈容这才上前欲开口,却被沈泽棠挥手阻止,他道:“你跟在他俩后面,莫让察觉了。”
沈容急忙领命退下,沈泽棠则携唐同章赶往前堂不再提。
……
舜钰绾发戴四方巾,穿玉色绣团花的茧绸直裰,沈桓看她总算穿回男衣,反倒舒口气。
明明是个小书生,扮个女孩儿楚楚的,跟真的一样,这心里总觉怪怪的。
“你这样最好看。”他说的发自肺腑,舜钰瞪眼过去,这人懂不懂什么是好看呀。
也不从应天府前门出,而是绕过后院有一门通街,守门的衙吏拔了闩,出去是条朱雀巷,清寂寂的,唯有巷口立着个素衣村姑,挎个竹篮儿插满新摘的鲜花,吴侬软语的叫卖声甜丝丝的。
出了巷是浚仪桥,桥头人烟市井,江南的人们有探春的习俗,正是三月春光好,那出城的轿马络绎不绝。
舜钰和沈桓下桥后,沿右侧的高头街走,走到头就是应天府的正门。
高头街左边一溜小家小户住着居民,右侧奉着一座神龛,香火正旺,有老阿婆正颤微微的跪拜,再往里走皆是店铺,有刘家药局,丑婆婆肉饼店、姐儿鹅蛋粉胭脂铺,还有卖兰蒲竹席、笔墨书画、鞍辔弓剑及各类香糖果脯等,莫道街不长,却是应有尽有。
舜钰进了笔墨书画铺子,瞧着一隅摆十来方砚台,雕功格外细巧精致,旁边则搭两撂墨块。
这儿离应天府的前门最近,伙计打着呵欠从椅上站起,迎过来问:“这位爷是想买砚台?还是墨块?我们这里的墨块,有松烟墨和油烟墨,油烟墨有光泽适合书写,松烟墨则更宜画绘……”
舜钰打断他的话,笑道:“想问你探听个事儿。”
那伙计费了番口舌,却听她无买卖之意,顿时脸一板,冷冷道:“我在此迎进南北客,送出人走茶凉,什么都不知道。”
舜钰厚着脸皮接着问:“你这里离应天府的门最近,我就想问早间发生的一桩事儿。”
那伙计更不耐烦了:“民不言官,我等小百姓只求安稳度日,你若没有想买之物,还请好走。”
“谁说不买的?”沈桓笑嘻嘻地一手搭上他肩膀,凑近附耳几句,又问:“有没有?”
那伙计看他半晌,露出个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友善多了:“大爷要岂会没有!”
沈桓从袖笼里掏出个钱袋来,看着都觉得沉,他在手里掂掂道:“我双倍银子买下,再多给你五两银。”遂指了指舜钰:“他问你什么,你可得知无不言才行。”
第叁叁叁章 迹可疑
伙计愣头青的样子,正是容易被银钱收买的年纪。
他指着对面民居,朝舜钰陪笑说:“那里有好些个萤窗苦读的儒生,四鼓时有人敲门来买墨块,我再困不着,索性搬把椅面朝应天府坐,等着卖豆腐脑的王阿公挑担过,你不知道他那豆腐脑有多滑溜,一吸就顺着喉咙入了肚……”
听得沈桓清咳一嗓子,他忙调转话柄:“不知这位小爷想问什么?”
舜钰肃脸淡道:“五鼓时应天府门前可有轿马出?”
伙计想了想,神情有些烦恼:“那真是桩十分蹊跷的事,我竟是看不明白。”
他像是在故弄玄虚,至少沈桓脸上显得不以为然。
舜钰微蹙眉:“你尽管述来就是。”
那伙计道:“正是五鼓时,王阿公挑着担打应天府门前过,我迎过去唤住他,要碗豆腐脑,王阿公七十好几,动作慢吞吞令人难忍受,若非因豆腐脑滋味好,谁愿意将就他哩,正拈虾皮洒时,我恰看见应天府东角侧门被打开,一个男人扶着个老太婆慢慢走出来。”
“这有什么蹊跷的,出来的或许是唐府尹的老母或丈母娘。”沈桓插嘴道。
伙计摇头:“瞧你就是外乡人,唐府尹没丈母娘,自个老母四年前也逝了。我说的蹊跷,是这三月春早晚渐暖,老太婆却穿着冬日里厚厚的黑色大氅,连脸都捂的严严实实……”
“脸都捂住了,你怎知是个老太婆?”舜钰有些疑惑。
伙计哧哧地笑:“你不知,她那背脊像压着块大石头,弯得头都快点到地了,她的年纪定跟王阿公相仿,走路能急煞人,人老了,什么都慢……”
“那男子怎生模样?”舜钰打断问,听他接着说:“很好辨认,五短身材挺结实,左眼黑洞洞一个坑,眼珠子被挖掏的干净,若是旁人定用个罩子遮丑,他却不要,反正看着怪唬人。他俩走到我旁边等着,稍刻功夫,就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过来,接了他俩直奔西去。”
话讲至此,舜钰已觉无甚好问,放下手中紫砚台打算离去,伙计又说:“那马车要去哪里,大爷不知可有兴趣……”他下面的话顿住,视线盯着沈桓的钱袋笑眯眯的。
沈桓看了眼舜钰,他生性豁达,出手更是大方的令人无法拒绝,所以那伙计回话很爽快:“是陶公家的马车,为何我会认得,因车窗帘子是锦娘绣制而成,陶公最疼爱这个女儿,听闻他结庐牛首山,皆因锦娘体弱多病,不服京城水土缘故,索性辞官至南边来归隐。”
“车窗帘子市卖之物相同甚多,你怎知那就是锦娘绣的?”
听得沈桓疑问,伙计笑着解释:“锦娘因身体染恙,一年里能出两三件绣品已是可贵,她又不同寻常女子,只把稀奇古怪的物什来绣,陶公的马车帘子绣得是一条双头蛇,但凡见者皆不寒而栗,是以因此名动南京城。”
……
舜钰同沈桓雇了辆马车,轱辘轱辘朝城外五里地的牛首山去。
愈走人烟愈稀,雾蒙蒙的天,膏雨烟浓,润得百里稻田碧畦畦的,过一岔路口,搭着个凉棚叉着酒旗儿,其实不止卖酒,黑皮炉子上热水咕嘟翻滚,七八一排粗瓷碗里,各放一撮采摘的新茶,一个墩实的庄稼汉子,坐在棚下将柳蒌儿搓,脸上写满岁月的悲苦。
舜钰让停下马车,有些渴了,只想坐下喝碗茶,沈桓略思忖,也要碗茶来。
那庄稼汉子不知是聋了,还是太专注,竟是一动不动,倒是从一棵桑树后,闪出个七八岁的牧童,接过茶钱,殷勤的提壶来斟茶倒水。
沈桓吃口茶觉得不香,瞟眼搁地上半新不旧的酒坛,顿时勾起馋虫,又见酒坛边的长宽凳上摆着筛斗,里头有牛肉、猪心、熏肠、茴香豆、茶蛋等下酒物。
沈桓问那是什么酒,牧童道是竹叶青,问那下酒物可新鲜,牧童吸着鼻涕直点头。
沈桓喝着茶,道给我切一碟牛肉,牧童问要几碗酒,见沈桓摆手不要,他眨着眼说:“不吃酒不卖牛肉。”
还有这规矩……”不卖牛肉?来碟卤猪心。”
牧童又眨巴着眼:“不吃酒不卖卤猪心。”
沈桓似乎来劲了,笑嘻嘻地逗他:“不卖卤猪心,来碟茴香豆亦可。”
牧童脸胀得通红,撇着嘴欲答话,忽听那庄稼汉子哑着声道:“给他一碟茴香豆就是。”他没抬头,依旧忙着手里的活。
牧童不眨巴眼了,瞪瞪沈桓,取过碟子去到筛斗边,用木勺挖了十几颗茴香豆,再端着走过来,越走越近……仅余五六步的距离,突然电光火石间,他极快地将碟子一翻,那小小的茴香豆,竟如硬石子般飞射过来,那样的速度,那样的狠戾,莫说不会武功,即便武功稍逊些,若被这豆子打中,那身上定要留下个血窟窿。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沈桓,他们更不知晓沈桓武功得来的渊源,但听茶壶粗碗砰砰嘭嘭,落在地上摔粉碎的瞬间,沈桓已身手敏捷地举起木桌,挡住他和舜钰。
沉闷的撞击声逼得他后退五六步,忍不得怒喝一声,将桌子凭空朝前掷去,却生生撞上桑树,摔成两半跌落于地。
牧童与庄稼汉子竟消失无踪,而那碧绿的柳蒌儿,却很爱惜的搁在田埂上。
舜钰看着茴香豆颗颗嵌进桌面里,顿时惊呆了。
沈桓骂了声娘,去拈了片牛肉吃,舜钰有些不敢置信:“你就不怕被毒死?”
“要下毒大可在茶碗里做手脚……这牛肉可贵,庄稼汉才舍不得。”他嚼得津津有味,拈起片递给舜钰:“你尝尝,这牛肉倒真卤的不错。”
舜钰边吃边问他:“沈指挥使觉得他俩武功如何?若是他俩一起与你缠斗,可有胜算的把握?”
沈桓沉吟道:“牧童的臂力,非七八岁娃儿能有,看面像应是个侏儒;而那庄稼汉却不可小觑,你看他编的柳篓儿,竟比大姑娘绣花还细致,足见其手上功夫甚深。若他二人与我缠斗,落败倒不会,只是你在会让我分心。”
第叁叁肆章 鲁沈桓
舜钰默了默,从袖笼里掏出一两银子搁筛斗旁,再至马车边,让赶车的老汉走回头路。
沈桓有些诧异:“离牛首山也就百米之距,已到跟前怎能不见陶公,偏要辄返?”
舜钰先坐进车舆,看他随上,也不多言,朝不远的牛首山望,那诸峰深秀,苍霭迷离,山脚处有一缕炊烟斜,显出红墙碧瓦的影子,马车走得甚快,转眼只见牧童倒骑牛背,在绿野田垦间穿行。
她这才荡下帘子,开口说:“你不觉那侏儒及庄稼汉子是一片好意?”
“好意?!”沈桓瞪大铜铃眼,粗着喉咙嚷嚷:“把我俩差点射成马蜂窝,这叫好意?”
习武之人都这般中气十足么,舜钰掏掏耳朵:“谁让你去招惹人家?菩萨还有三分泥性子……他俩一展武功,是告诫我俩前行需慎重,想必陶公居处如龙潭虎穴,不是随便得入的地,更况我俩未带沈大人拜帖,冒失而来,只怕有性命之虞也未可知。”
沈桓便觉倒也有三分理,若是有恶念滋生,在茶中做下手脚即可,又何苦后来同他缠斗,只是想不通那二人作何要帮他们,待要问舜钰,却听她语气有些好奇道:“你买的什么书?可是武功秘笈?”
舜钰忽儿忆起,在船上被沈二爷骗得可惨,而沈桓就是始作甬者,顿时绷起小脸:“你可是又不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