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田荣满面戾气,虽一言不发,手却握紧腰间短刀铜把,忽觉耳边风声凉起,三四身手矫捷的暗卫不知从何出,拦在桌案前面,目光紧盯他们一举一动,神情凝肃。
  沈泽棠微微笑了:“倒是忠心……实不相瞒,你们主子好生活着,只是暂不便出来抛头露面,总有你们团聚之时,却不是现在。田荣,你该明白的。”
  田荣浑身一震,抬头看向沈阁老,恰与他投来的视线相碰,只觉那目光十分犀利,将他心中深藏的隐密,似乎早已看得通透。
  秦兴听得云里雾绕,疑惑的看向田荣,田荣松开握紧刀把的指骨,拱手作揖,嗓音显得沉冷:“沈阁老此话当真?”
  沈泽棠淡笑不语。
  沈桓叱喝道:“沈阁老从不打诳语,你回去等候就是,半年内自见分晓。”
  待送走秦兴和田荣,沈桓恰见沈二爷心急火燎地离去,看看月色,再挠挠头问徐泾:“天还早哩,二爷急个啥?”
  徐泾鄙夷的拿眼睃他,这个傻蛋,春宵一刻值千金,懂不懂!
 
 
第肆叁伍章 哄稚儿
 
  沈泽棠听得有脚步声窸窣,他睁开眼眸,大红帐幔外,丫鬟莺歌正点亮烛火,窗纸隐隐透进清光来。
  今是上常朝的日子,他虽在婚休,但按朝堂律例也不得缺席。
  俯首看着怀里的田姜,睡得小脸红通通的,他目光充满爱怜,昨晚回来时她已经卷被熟睡,这会还没有醒。
  忍不住亲啄娇艳的唇瓣,似扰了清梦,她微蹙起眉,翻转个身子朝里面睡了。
  沈泽棠这才坐起趿鞋离床,盥洗过手面,但见一套公服连纱帽及官履,整齐的叠摆在矮榻上,他脱解襴衣,赤着精壮的胸膛,正欲去拿白纱青缘中单,却见莺歌已先捧在手里,她小声说:“奴婢来伺候老爷更衣。”
  那眼神与他的视线交错相碰,又迅速挪移开来。
  “你退去罢!”沈泽棠眸光一冷,语气淡淡,接过中单熟练地穿戴,莺歌睇他威仪昭显,只得搭手作礼,讪讪地出了房。
  ……
  田姜醒来坐起身时,窗外已是大亮,秋桂枝条上,尽是家雀啁啁啾啾啼声儿。
  似听得动静,等候多时的翠香撩起帐挽进鎏金铜钩,轻笑说:“夫人好睡!”
  田姜有些赧然,幸得老夫人去天宁寺吃斋礼佛,否则误了请安可是事大,她问翠香:“你怎不叫醒我?”
  翠梅端着铜盆热水进来,听闻回话道:“二老爷吩咐的,说夫人昨晚疲累,由着多睡会儿,勿要来吵。”
  田姜耳根泛红,昨晚她早早安寝,哪来甚么疲累,却也不好多辨,任由采蓉伺候着穿衣,想想又问:“二爷去哪里了?”
  沈二爷有三日婚休,数来是第二日。
  采蓉笑道:“二老爷今有常朝,莺歌寅时来伺候的。”
  田姜默了默,莺歌应该告诉她才是。
  忽听一个婆子在院里问:“可有人在么?”
  翠香去掀帘半探身一看,并不太认得,遂问她:“你来找谁?”
  那婆子提着竹雕大漆描金双层食盒子,笑着答话:“我是管厨房的范当家的,趁着送早饭当儿,来给二夫人见礼。”
  翠香出去接过食盒子,再回了田姜,田姜便让领她来见,那婆子进了屋,至田姜跟前跪下磕头。
  田姜免去她礼,笑道:“我平素也好随心弄些吃食,院里小厨房虽有油盐酱醋等,定不如范当家那边厨房齐备,时不时要去问你讨个香叶八角茴香,或姜葱蒜瓣类的,你可莫要嫌我烦。”
  范当家的忙陪笑:“二夫人说的哪话,你若需要甚么列个清单子,让姐儿拿来把我就是,定挑最上等的送来。”
  “那可要让你费心。”田姜朝翠香使个眼色,翠梅会意,去取来三串钱,递给她道:“一串钱独赏你,另两串你分给手下做事的,深秋天儿晚间凉,可打酒吃暖暖身子。”
  那范当家的自然是喜笑颜开,接过钱千恩万谢的,又聊了几句才走了。
  翠香揭开食盖子,里面有碗煮熟沥干的面条子,一碗鲜鸡汤,一碟黑酱油,一碟白蒜汁,一碟红辣油,一碗肥瘦相间焖炖酥烂的肉卤,还有碟洒木樨花的黏米糕。
  采蓉端过那碗面条子,倒上酱油蒜汁红椒,舀两大勺肉卤,拿起筷箸熟练的拌匀,再摆到田姜面前,笑着道:“府里厨子自北方来,擅烹面食,这打卤面老夫人很爱吃。”
  田姜听她这般说,倒不好推却,挑了几筷子面条吃了,只觉又咸又辣,想想问:“二爷可爱吃这个?”
  采蓉摆摆手:“二爷不碰这个,嫌吃了嘴里有味道。”
  田姜听得抿嘴笑了,遂再也不碰,只就着茶水吃了两块黏米糕,便让丫鬟收拾桌面撤下面饭,重新捧上茶果来。
  ……
  园子里,吴嬷嬷领着沈荔过桥,恰遇见正观赏锦鲤游水的大夫人。
  何氏满脸笑容,亲切的问她这是去哪儿?
  沈荔仰脸儿回话:“去栖桐院给爹爹还有娘亲请安。”
  何氏摸摸她的头:“可不巧,你爹爹一早上常朝去了。”
  观沈荔有些失望的表情,她又说:“你那娘亲年纪轻性子多娇,荔姐儿勿要招惹她,若给你东西未必出自真意,当心着爹爹生气。”
  吴嬷嬷只道要来不及,领着沈荔急忙走了。
  一路无话。
  沈荔给田姜行拜礼毕,依旧惶惶害怕的模样,直往吴嬷嬷的身后躲。
  吴嬷嬷神情有些为难道:“荔姐儿遇着生人就胆小,还望二夫人勿要责怪。”
  ……她是生人么?!田姜神情未改,只细端沈荔的眼色,忽从鬓间拔下一枚翠蓝雕花簪子,晃着软声笑问:“荔姐儿可喜欢?”
  沈荔其实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头上这枚好看的簪子,心底很艳羡,此时听得问,悄悄就点点头。
  “那你过来!”田姜温善道,待她怯生生走到跟前,便将簪子别进她髻间,再执菱花镜照着。
  沈荔紧盯镜中的自己,忽然瘪瘪嘴:“大伯母说,不能要母亲的东西,爹爹会不高兴。”
  田姜平静地看了眼吴嬷嬷,遂抬手从沈荔鬓边取下朵玉色宫花:“你没有要我的东西呀,我们换着戴罢了。”
  “换着戴?”沈荔嚅嚅重复,她有些听不懂。
  田姜”嗯“了一声:“荔姐儿今穿浅藕禙子,玉纱镶边裙,显得清爽素淡,宜佩色浓的饰物,如这枚翠蓝簪子。你看我穿紫绸对衿衫,墨花裙子,戴你这朵玉色宫花,是不是更好看?”
  见沈荔点头,她又道:“甚么时候荔姐儿不喜这簪子了,我也不喜你的宫花了,我们再换过来就是。”
  沈荔理直气壮的道声好,田姜看她安下心的样子,觉得可爱又有些可怜。
  恰此时奶娘寻过来,回说学琴的师傅到了,沈荔行辞礼,依旧由吴嬷嬷牵着,辄身欲要离开。
  田姜忽然叫住她,抓了一把桂花糖,用绢帕子包住,起身递给她,沈荔迟疑不接,奶娘陪笑说:“谢二夫人好意,荔姐儿嫌桂花糖太甜,不爱吃。”
  田姜笑道:“这桂花糖是我自己做的,可不甜,你爹爹也爱吃呢。”
  爹爹也爱吃……沈荔的眼眸倏得闪闪发亮,连忙乖巧地接过,这才欢欢喜喜走了。
 
 
第肆叁陆章 乱生象
 
  送走沈荔,午阳温煦,田姜由丫鬟陪着在栖桐院闲逛。
  但见葱笼树影疏黄,芙蓉金菊斗香,粉蝶成双对舞,沿一条狭长石子漫路翩跹而去。
  田姜心中纳罕,总觉这里看着眼熟,似乎曾来过数次般,譬如她熟门熟路穿过回廊,过处月洞门,粉墙边有一园门,半掩半敞,两个青衣婆子正守在那说话儿,见得主子走来,忙磕头见礼。
  田姜瞧到有挑担的货郎,自门前一晃而过,她问:“外头怎人来影往的?”婆子回话:“因着栖桐院离正门远,二老爷嫌出入不便,遂在此开一门通街,平素是不开的,今儿木刻会馆要送剔红矮足短榻来,故开着门等候。”
  莺歌插嘴道:“是了,二老爷说过,要在书房里摆一席短榻,疲倦时亦可歇息。”
  田姜微颌首,让翠梅给了那两婆子赏钱,话不多说,朝前走数步,东北处忽现一角门,倒无婆子把守,只是闩着门,莺歌道此路直通老夫人正房,除了二老爷外,也无旁人敢走。
  田姜看了她一眼,老夫人素喜端庄素净,厌妖娆艳丽之色,是以沈府大丫头衣裳偏青白绿三种,而莺歌白衫外却罩件银红洒花比甲,描眉画眼,淡抹嘴唇,若是屋里的通房大丫鬟,这样妆扮倒不为过。
  她心底暗藏疑窦,表面却不动声色,按原路辄返,见得翠香匆匆走来说:“三夫人在房里吃茶候着。”
  田姜”嗯“了,入房果见崔氏坐在桌边,见她进来,笑嘻嘻的起身见礼,话说的很亲热:“我经过琴香院,看荔姐儿在吃桂花糖,她给我颗尝,竟然好吃极了,说是二嫂子自己做的,瞧我这就厚颜来讨糖吃哩。”
  采蓉端来茶果,田姜有些口渴,不疾不徐地吃茶,听她如此说,谦逊道:“不过随姨母学的表面皮毛,只是平日嘴淡时吃着玩儿,当不得真。”
  崔氏知她所提姨母,乃梁国公徐令的夫人,可招惹不得,眼波流转,旋而语出盛赞:“二嫂子年纪轻样貌好,腹有锦绣口出成章,又这般心灵手巧,莫说老夫人和二爷,我也是打心眼里将嫂子钦佩哩。”
  田姜瞅她敷粉施朱的笑脸,忽儿想起句俗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崔氏来见她,想必不仅为讨几颗桂花糖吃这般简单,待看她要耍甚么手段。
  田姜缓缓弯起唇角:“弟妹谬赞了,我不过是表面光滑,而你打理沈府上下,凭得才是真本事。”
  两人虚以委蛇几个来回,崔氏心底发急,忍不得开口:“这秋季日短夜渐长,天气也愈发凉薄,老太太念叨我几次,需得趁早备足兽炭,免得临近寒关兽炭紧俏,到那时再采买,价钱必是成倍的翻呢。”
  “母亲所言极是。”田姜表示赞同。
  “细盘我手里银子,日常用度都紧巴巴的,哪里有甚余钱,这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哩!”
  崔氏边喋喋诉苦,边暗探田姜神态,竟是不冷亦不淡。
  脸色终有些挂不住,接着道:“往年采买兽炭的资银,皆是二爷所出,梦笙嫂子从无二话过,现即然新嫂子进门,我再去寻二爷,于情于理,总要先知会你一声,若是你心有不愿,我等还需再议!”
  田姜微微笑了:“弟妹此言差矣,我进门不过两日,诸事还懵懂,既然炭资往年你寻得二爷讨要,此次照旧就是,夫唱妇随,他意即是吾意,不敢有不愿之心。”
  崔氏听得她言里有“讨要”二字,左右不舒服,自觉再无话可说,随意指了一事起身要走,田姜笑道:“弟妹稍等,我让采蓉去包了桂花糖,你带回去给雁姐儿尝尝。”
  “不必!你这桂花糖初尝味道尚可,待吃得久了便觉发腻,嫂子还是自个享用罢!”崔氏甩帘而去。
  “是么?!”田姜拈起碟子里一颗桂花糖,若有所思地搁进嘴里含了。
  ……
  太和殿,常朝。
  皇帝朱煜穿黄袍端坐龙椅之上,他眼眶有些发青,神情稍显疲倦。
  昨晚临幸的昭仪是才入宫的,不肯轻易就范,闹腾一晚上,也不知是她伺候他,还是他在伺候她,直至他将昭仪压在身下,目光睥睨俯看她顺从的模样。
  秩品一品的官儿立于殿前,一槛之隔是二品官儿,再往后,三品官儿望不到尾,黑压压如乌云铺陈,忽听得午门城楼大鼓沉响,众官员动作齐整参拜,行一跪三叩头礼。
  无论是后宫昭仪,还是满朝文武,看着他(她)们臣服于自己的威慑之下,这种皇权在握的滋味委实难形容。
  他觑眼扫视四围,徐炳永贵为首辅,昂首挺胸立百官之首,目光炯炯,高抬下颌,如一只好斗的大公鸡。
  朱煜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他笑了笑,视线慢慢挪移至沈泽棠身上,君子温其如玉,却是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一点风声未透,便娶妻入室,听闻是梁国公夫人的甥女,二八年纪,貌美如花,性子娇娇。
  朱煜有些兴趣。
  他的胡思乱想也仅到此,徐炳永已向前两步,声若洪钟禀奏:“老臣得密报,远在云南的昊王意图叛乱,每日操练兵士霍霍有声,上百铁匠锻造兵器丁当不绝,齐王手下“威武四卫”原收归朝廷所用,却中途起变,转而投奔昊王麾下,危势迫在眉睫,还请皇上早做决断,以免养虎为患,反受其害!”
  朱煜好心情顿失,瞬间怒容满面:“威武四卫乃精兵良将,落入谁手都将如虎添翼,昊王已成气候,要平其乱谈何容易,众爱卿可有良策?”
  云南督抚陈旺生来京述职,他出列朗声问:“徐首辅之密报不知从何而来?”
  一干众人都惊讶地暗瞟这年轻而陌生的面孔。
  沈泽棠神情沉稳,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清晨的秋风微寒,打着卷儿从官履空档处扫过,掀带起衣袂翩翩。
  他看过陈旺生的籍册,为官五年,刚正廉明,品性端洁,为民爱戴,有治世之才。
  他的仕途将止于此。
 
 
第肆叁柒章 不留情
 
  朝堂很快肃穆如初。
  徐炳永青筋暴突、紫胀颜面渐趋平静,他左手撑地屈腿,爬起显得很艰难,内阁辅臣王科急忙去搀扶。
  徐炳永推开他的手,看向沈泽棠,开口道:“长卿,你扶我起来。”
  众臣目光暗随去,此二人关系委实扑朔迷离,看似唇齿相依,却又秦越肥瘠。
  沈泽棠看向徐炳永斑白双鬓,殿外含混凄凉的冤鸣愈渐而低,终是听不见了。
  荆条与皮肉相撞杖击声,仍由晨风席卷送至耳畔。
  他微抿唇瓣,抬眼平视皇权攥握之人,终甚么也没说,从文臣列中缓缓走出,俯身将右胳臂伸给徐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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