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姜让她到身边来:“此红豆非彼红豆,人常借此物抒思念之情。这两颗得来也有奇缘。”顿了顿,看一眼沈二爷似笑非笑的样子,再观沈荔眨巴眼睛正等她说,连沈老夫人及崔氏都听过来。
她只得继续道:“远在南国的庆王府邸,不知何年何者种的一株红豆树,从未开过花,你爹爹数月前途经他处,竟一夜间花满枝桠,如雪盛绽,然落英后荚内不见果,苦苦搜寻才得这两枚,庆王便将它赠给你爹爹,你爹爹有诗云,‘春深红豆数花开,结子经秋只两枚。可应沧海扬尘日,何记仙家下种时。’”
“这是神仙种下红豆树结的果么?”沈荔目光又惊喜又期待。
田姜一时语塞,朝沈二爷暗瞟去,沈二爷噙起嘴角,不是挺能胡说八道么,这会倒不晓得怎么收场了!
不待他开口,沈老夫人先笑道:“自然是神仙种下的,否则怎会多年未开花结果,怎会见你爹爹就花开,且只结这两枚仙豆,恰好能给荔荔做耳环戴,一切机缘天注定,自今日起荔荔有娘亲疼了,这便是神仙庇佑嘞!”
沈荔嘟囔着想即刻就戴,田姜原要帮她时,却见她捏着耳环去了何氏身边,也就笑笑作罢了。
几句话功夫,红豆已在沈荔耳边颤晃,同她髻间的红菊花相得益彰,众人皆笑赞美,沈荔蹭到沈二爷跟前给他看:“爹爹觉得红豆好看还是明珠好看?”
沈二爷摸摸她的头,温声道:“明珠空荡耳后,红豆自在人心,娘亲一片心意,自然比甚么都好看。”
沈荔“嗯”了一声,觉得该同这个娘亲道个谢的,暗瞟几眼何氏,嚅嚅得终没说出口。
田姜倒也无暇顾及这些,各房的子弟小姐不分嫡庶陆续前来请安,打头的是何氏之子沈庆林,二十年纪,身型清隽,相貌俊朗,同何氏有七分相像,言谈作派自恃稳重,还未娶妻,已有举人功名,终日萤窗苦读备三年后的会试,如今入国子监求学。
他听娘亲讲过二叔母比二叔小很多,却不曾想还如此娇媚,与以前的梦笙叔母大相迵异,遂不敢多看,行了拜礼,得一副青白玉五子笔架,恰合他意,其在用的笔架,前些日恰被丫鬟不慎摔成两半,连忙作揖道谢。
何氏朝他微笑道:“你二叔难得今日有些空闲,有甚学问难懂的,还要待何时去?”
沈庆林心头一紧,不知怎地,他连自己父亲都不怕,就是见着沈二爷莫名的发虚,明明他看上去最是温文儒雅。
直挺脊背上前拱一揖,恭敬地喊一声:“二叔。”
沈泽棠淡淡地“嗯”了,端起茶盏吃口茶,才道:“今是你二叔母奉茶见亲之日,你我在此谈论学问不合时宜。”
沈庆林顿时脸涨得通红,嘴里嚅嚅:“二叔说的是。”即朝何氏看了眼,何氏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沈泽棠见他欲行告退,想了想遂又叫住他,平静地问:“在国子监入得是何堂,授课学正是哪位?宿读可还习惯?”
沈庆林忙答话:“现入得是诚心堂,授课的是刘海桥刘学正,白日里在国子监,每晚还回府里歇宿。”
“这是为何?”沈泽棠蹙眉。
沈庆林支支吾吾的,何氏便插话进来:“庆林几次三番要去国子监宿读,是我不允,他身子骨薄弱,想调养的健实些再说。”
沈泽棠没有吭声,只把手中茶盏放下,看向沈庆林沉吟道:“《论语·里仁》里,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何意?”
沈庆林忙回:“《四书章句集注》中释意,‘里有仁厚之俗为美,择里而不居于是焉,则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为知矣。”
“这又该如何解?”沈泽棠继续追问。
沈庆林额上已覆一层汗珠:“为善必慎其习,故所居必择其他。孔曰里仁为美,意此义矣,夫苟处仁,则朝夕之所亲无非仁也;议论之所契无非仁也。耳之所闻,皆仁人之言;目之所睹,皆仁人之事,相与磨砻,与渐渍,日加益而不知矣,不亦美乎?”
田姜挑枚金桃花顶簪锦盒,送给薛氏的女儿沈雁,边笑着受她礼,边听沈二爷同沈庆林说话。
沈庆林解得无错,追求善德定要修正习性,是以对宿住之地必多谨慎,宿住有仁礼之地,朝夕所触及耳闻目染皆是仁德之事、仁德之言、仁德之举,与众相互学习彼此传授,每日受之熏陶,学术品格才得以渐自增进,方为益事。
田姜明白沈二爷问此之意了。
注:诗词不是我写的。
第肆叁壹章 多诫训
沈泽棠诫训道:“夷之里,贪夫可以廉;惠之里,鄙夫可以宽,即居仁者之里矣,虽欲不仁,得乎?以墨氏而己有所不及,以孟母为子家之三迁,可以余人而不择其地乎!”
其意为居仁礼地,贪婪之人亦变得廉洁大度,狭隘之人变得宅心仁厚,若是在仁礼地居,便是想不仁不义,也难做到,连墨子都叹环境造人,更况还有孟母三迁之说。
“国子监乃吾朝最高学府,诗书礼仪之地,监生有志苦读,鸿儒博学往来,只有宿住其中,专注向学,你才能收人之长,去己之短,日后或许会有番作为。”沈泽棠顿了顿再道:“庆林为长房长孙,且值弱冠之年,诸事孰轻孰重理应有一己之判,因你父亲殃年,吾才与你多言两句,望思量。”
沈庆林很是羞愧,紫头胀脸说:“庆林知错了。”
恰徐泾过来寻他,俯耳嘀咕几句,沈泽棠颌首,起身至田姜跟前,温声轻语:“原想一直在这里陪你,但有公务急需处置……若有谁对你不敬,同母亲说,或等我回来。”
田姜摇摇头,舜钰册本记载,她前世登后宫之主,应不会轻易能被谁欺负的。
不过这样的沈二爷,感觉很新鲜,却也让人有些感动。
“公务为重,我自有分寸,二爷毋庸多牵挂。”她眼波潋滟。
沈泽棠微微笑了笑。
这丫头不知自古内宅多纷争,更况沈府这般强宗大族,当初梦笙在时为此很烦恼,常遣嬷嬷与他抱怨诉不平。
他一因公务繁重,二因不便干涉后宅,同母亲提醒过几次,却也收效甚微,后就不太管了。
“别担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他摸摸田姜嫣粉的颊腮,又去与沈老夫人告辞。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她何曾受过甚么委屈,田姜抿抿嘴角,直到沈二爷清梧背影消失在锦帘外,她才收回视线。
奶娘带沈荔过来行礼,养成的习惯,每到午间要在房中歇困儿。
何氏也领沈庆林至沈老夫人跟前,她眼眶隐隐有些泛红,沈老夫人目光炯炯,脸色微沉,严厉道:“哭甚么,大喜的日子。沈二的性子温文平和,不爱管他人事,今趁高兴诫训大孙儿,字字金玉良言,你要领情才是。”
沈庆林忙作揖:“二叔诫训极对,皆是孙儿懒怠,母亲也不曾哭,是昨儿睡得较晚缘故。”即暗自扯扯何氏衣袖。
何氏拿帕子拭过眼角,稳住声勉力道:“庆林说的无错,是昨晚疲累而眼睛红了,何曾哭来着。”
“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好生歇息罢。”沈老夫人语气有所缓和,遂朝陆嬷嬷吩咐:“前些时得了一包上等燕窝,你稍会给大媳妇送去滋补身子。”
何氏急忙谢过,他娘俩又来给田姜道别,田姜起身还礼,看了眼沈庆林,想想终道:“至贤者不能逾,至洁者不能污,彼诫仁者,性之而非假也,安之而弗强也,动与仁俱行,静与仁俱至,盖无往而不存,尚何以择为哉!假以时日,侄儿修成至贤至洁者,不用理你二叔之言就是。”
沈庆林吃了一惊,还未待魂转,见她已在授三房之子沈庆宇、之女沈蓉的拜礼,只得随何氏往门外走。
待出得院子,何氏奇怪的问:“你二叔母满口之乎者也,说的是甚么?”
二叔母同他说,最有贤能者不被超越,最清白者不被玷污,其无需借外力而成,亦不受外力之迫,行动坐卧、言谈举止已然大贤大德,哪里还需择地而居呢。
沈庆林不曾想二叔再娶一房妻室,竟又是满腹锦绣的才女,年纪还那般的小……
何氏看他脸色怔怔地,捺不住推他一把:“在发甚么痴?”
沈庆林这才敛神敷衍:“只是一些劝慰的话。”又道:“不过二叔所言极是,晚间请母亲替我收拾箱笼,明日我就宿读国子监去。”
何氏丧夫后,把这一子看得极重,此时想到将许久难见,再思量他的仕途前程,便把一腔酸苦难舍的滋味抑下,盘算起旁的事来,此处不表。
……
待田姜奉茶见亲结束,已至暮时,沈老夫人苦留她吃过晚饭再去,崔氏笑道:“二嫂在这里用饭,二叔回去恐要见怪,等这阵子新婚热络劲过了,母亲在请二嫂陪饭未为不可。”
沈老夫人听后,自己也笑了:“这倒是我拎不清。”伺候侧旁的丫鬟婆子也抿着嘴笑,田姜脸颊泛起红晕,适实告辞。崔氏送她出了院门,又挽胳膊热情的聊两句,这才眼送着不见人影方回来。
房里沈老夫人半倚在榻上,一个丫鬟在替她捶腿,一个丫鬟托着荷叶式茶盘,盘内摆个青瓷小盏,正滚滚冒烟气儿。她上前捧过青瓷小盏,走到榻沿边奉上。
沈老夫人接过吃了,才让崔氏坐,并问可是有事?
崔氏小心翼翼笑道:“也无太大正事,昨日里给二叔操持婚事,媳妇连夜里将各项收支细表成册,因着数目可观,想着还是知会母亲一声为宜。”
沈老夫人“嗯”了,崔氏从袖笼里取出帐册,翻开说:“二叔此次婚事仪程规礼做了全套,除鼓乐者外、还有“抬轿”、“提灯”、“赞礼”、“高照”、“旺相”、“厨司”、“喜婆”等有百多人侍候,府中皆供早时肉面,中时酒饭,夜饭由工食钱一百文代,或摆六至八碗为一席。其中鼓乐者十五人,工钱每人给一银,另给司乐封赏、纳喜钱,合银二十两。厨司者二十人,除工钱每人五百文,整设喜筵百席,另给厨司封赏,合银十五两;做事者五十人,每日工钱四十文……”
沈老夫人蹙眉打断她的话:“倒不必说的这般事无俱细,只需告诉我名目执事人合计工钱及各类买办合银额度即可。”
崔氏将帐册翻至最后一面,仔细看过道:“一百五十个名目执事人合计工钱五百两,各类彩绸爆竹、饮食器具及河鲜肉菜粮油等采买合银一千三百两,再加杂余其它,共计两千银不足。”
沈老夫人凝神微默,沈二此趟婚事规模浩大,是有些糜费了。
第肆叁贰章 沟壑心
崔氏偷睇沈老夫人脸色,似不经意般:“二爷与梦笙婚时似乎耗银为千两。”
那时两房同娶,并一道不过才两千银不足。
沈老夫人将茶盏往桌上一顿,发出轻微地脆响,她看向崔氏目光如炬:“那又如何?一千两银留不住梦笙,两千两若能让新媳心甘情愿留在沈二身边,过一年半载,再生下一男半女,莫说两千两,便是四千两五千两,都随他去。”
“母亲……”崔氏心底撼动,嚅嚅着竟不知从何说起。
沈老夫人不咸不淡接着说:“更况沈二婚事花得可是他自个的银子,你心疼个甚么劲呢,我倒要问你,三儿的俸禄去了哪里?这府里上下每一口吃穿用度,主由沈二拿钱撑着,五房还能凑个数,大房寡母孤儿不提,却未见过你们三房分毫。”
崔氏攥紧手中帕子,艰难地张口:“老爷在蜀地任官儿,一年也不着家一回,更甭谈见到他的俸禄……”
“那你就去信与他讨银子。”沈老夫人打断她:“老爷不给,你就不讨?紧着去给外人用你也甘愿?倒是三从四德难得的贤惠!”
一席话说的崔氏面色都苍白了,沈老夫人沉声道:“你们原攒着自个钱,只顾蹭沈二吃喝,我睁只眼闭只眼不说,可自今日起,他有了妻室,这府中开支再不能全指望他。操持沈二婚事你也疲累,先好生歇息几日,再来想府里用度各房该如何分摊。”
这边话落,已有丫鬟们提着食盒陆续进来,沈老夫人也无需她布让,只催她回去。
崔氏讪讪的,只得告辞出来。
在廊前恰遇到陆嬷嬷,勉力笑问:“嬷嬷这是从哪里来?”
陆嬷嬷笑回:“大夫人昨累着了,老太太吩咐送了包上等燕窝,给她补身子。”
崔氏也不露声色,简单叙两句继续朝外走,待出了院门后,脸面瞬间阴沉沉的,银牙咬得咯咯混响,又怕人看见,索性躲在松墙阴影儿处走,愈想愈气苦,忍不住抹泪暗哭了一回。
陆嬷嬷掀帘进屋,丫鬟在榻前摆设好方桌,她忙上前帮协着取出三盘六碟并汤饭,沈老夫人坐正身子问:“听得你在外头同谁说话?”
“遇到三夫人与她说了两句。”陆嬷嬷拨了碗饭,道:“老太太可是又诫训过她,瞧着无精打采的样子。”
沈老夫人叹口气:“三媳伶牙俐齿也能做事,便自以为处处聪明,其实是个腹中草莽、心胸狭隘之辈。莫看新媳年纪尚小,今日纵观,言谈举止却十分从容,并不是能被谁随意拿捏的。我遂提点三媳几句,免得她日后落面,你瞧瞧,果然是好心附于驴肝肺,怕是把我恨上了。”
陆嬷嬷把话宽慰:“这倒不至于,三夫人恨谁也不敢跟老太太造次。”
沈老夫人摇头:“稍候你也送包燕窝给她,让她心底好受些。”
陆嬷嬷应承下来,想想笑说:“今算是开了眼界,原来二老爷知疼着热起来是这样啊。”
沈老夫人展颜,也噗哧笑了:“他那副样子我也难得见,赶他走都不走,怕我欺负他小媳妇似的。”
刚说到这里,有丫鬟急来禀:“二老爷过来了。”
“果然不能背后道人短长。”沈老夫人说起玩笑话:“说这曹操,曹操就到哩。”
听得一路皂履脚响,门帘子打起,沈泽棠走了进来,见母亲及陆嬷嬷皆笑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沉静地上前作揖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