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姜被领至沈老夫人侧边坐了,她不落痕迹地暗扫四周,来听宣卷的还有其它官户女眷,表情专注,神态虔诚。
众和尚止住诵唱,停敲木鱼,住持展开《法华经》,高声演说道:
跃马投鞭星斗横,一呼百诺作雷鸣;江山无恙渔翁老,何似灵山补衲轻;自古英雄人物辈出,必是纵马驰骋,投鞭断流,星辰颤动,皇帝将相威风方面,振臂呼喝,俯首称臣之声若雷鸣天地,人道这便是世间最大福祉,佛曰此乃称鸿福也,利欲熏心,功名盖世,虽可得满足,却难逃天道无常四字,是以世间最大福祉乃清福,天下太平,度日安宁,忧虑不存,心还清静无为之境,清福即得,人生方得圆满。
此番讲过,又念了几章经,众和尚敲木鱼唱三段佛曲,这才慢慢宣经完毕。
田姜搀扶沈老夫人出讲经堂,朝寮房方向去,过九曲桥时,沈老夫人笑道:“潭里现光秃秃的,其实每逢七八月府里得在此开法事,也正是荷开满潭时,煞是好看。”
“他们兄弟里,最老实的是大儿,最木讷是三儿,最规矩的是五儿,泽棠你莫看他现在儒雅沉稳,却是最顽皮的,十岁那年就在这,我们都在大雄宝殿内颂经念佛,他偷溜出来脱个精光,在潭里游水摘花折蓬,剥莲子吃。”
“后被寺里和尚发现,告状到他父亲那里,少不得家法惩治,打个十几板子,第二日照就活蹦乱跳的,也不晓他使了甚么招术,我也问过他,就是不肯说,滑得跟猴精似的。”
陆嬷嬷在旁插话进来:“给老夫人讲,还不就等同告诉老爷了?”
“你们都比我活得明白。”沈老夫人叹道。
田姜听得“噗哧”笑了:“等我回去仔细问他,再来告诉母亲。”
“那甚好。”沈老夫人神情还挺期待的,众人又笑了一回。
待回到寮房,墙上挂大幅佛经图,只设床榻桌椅条案,四围看着虽简洁,却收拾的很干净。
宣德铜炉里焚起檀香,火盆里燃着旺炭,桌上已摆一席热腾腾的素斋。
丫鬟端来热水伺候主子净手过。田姜要给沈老夫人布菜,却被她拉着坐在身边:“就我俩吃饭儿,毋庸那些规矩更自在些。”
又看菜式太多,索性让丫鬟再去讨来个圆桌,分些不大要尝的菜式给她们,也围着桌坐下一道吃了。
待饭毕漱过口,田姜才捧起滚滚香茶,即听帘拢外面有人说话声。
第肆柒陆章 见贵客
有个丫鬟来禀:“徐老夫人请沈老夫人及少夫人去说话。”
田姜有些疑惑,沈老夫人扶着她的手起身,微笑道:“你不认识她,方才在讲经堂一同听宣卷的,内阁徐首辅的夫人。”
内阁徐首辅……徐炳永!田姜身子一僵,沈老夫人感觉到了,拍拍她手背,温声安慰:“毋庸害怕,我们去说几句话就回。”
她倒不是害怕……田姜抿唇笑了笑。
沿前廊走数十步,便见处寮房门前,有多个丫头及婆子,皆垂手摒然而立。
见得她们来了,有的忙去回话,有的已打起帘笼,迎她们入房,待得进去,田姜便见临窗大炕上坐着个妇人,年岁同沈老夫人相当,鬓边早生华发,带喜鹊登枝镶玉抹额,穿衣襟绣如意寿纹的松花锦绸禙子,愁怒满面,白瓷茶碗掀翻在地,一个婆子正蹲身擦拭泼一地的茶。
沈老夫人怔了怔,那老妇人已平静脸色,招呼她至炕上坐了,田姜这才上前作礼问安,不卑不亢,尺寸拿捏有度。
徐老夫人携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朝沈老夫人说:“你可真会挑媳妇,瞧这气派、这模样皆是京城一等一的。”
沈老夫人笑道:“我挑得沈二可一个都瞧不上,这个媳妇是他亲自选的,瞒得滴水不漏,需得我上门提亲时才晓得。”
“梁国公府中的姑娘,于沈大人倒也门当户对。”徐老夫人看田姜挨炕沿边椅上坐,也笑了笑:“就是年纪轻了些,比沈大人估摸要小十二三岁罢?”
沈老夫人接过田姜奉的香茶,她说:“莫看二媳年纪轻,却不骄矜,聪明还极乖巧懂礼,比我那几个媳妇都强些。”
徐老夫人颌首:“这样的人儿万里挑一,是你的福气。”又语含薄蔑道:“你是不晓得,教坊司有个叫王美儿的乐伎,不过十六七,也怪我家老爷忒不知羞,知天命的岁数,她如自己闺女年纪仿佛,竟也下得去口。”
沈老夫人不是个见面熟的性子,他人短长不说,只道:“听闻那王美儿曾是将军之女,名冠京城,因家中犯事不得已才入的教坊司。”
徐老夫人不以为然:“说她名冠京城我是不信的。老爷曾把她带至家中,被我撞见几次,你不知那狐媚轻狂的样,何来的大家闺秀风范,我说怪道家中要犯事,这祖上根基就浅薄的很。”
她又唧唧歪歪讲了好些不堪的话儿,沈老夫人借吃茶,只是装听着,却淡然不语。
徐老夫人觉得无趣,瞟眼看见田姜正专注盯向某处,随望去,原来吸引她的,是摆桌案上一件青铜器。
她问:“少夫人可是曾见过这物件?”
田姜摇头回话:“这青铜器物名唤‘莲鹤方壶‘,尊贵无比,岂是随便甚么人都能见得。我也不过机缘巧合,在坊间见过另尊’立鹤方壶‘,两尊本是一对,不过高度微差矣,其它无样,是以瞧得入了神。”
因已至黄昏日暮,房里光线稍暗,那青铜器摆桌上离得又远,沈老夫人看不分明,忙道:“你说来听听那是何样的?”
田姜其实哪里需看,皆早镌刻在心上,她缓缓说来:“这壶身呈扁方状,承托壶底是两只侧首吐舌的卷尾兽,壶腹雕满蟠龙纹,且四角各攀附只飞龙,壶颈两侧回首之龙为耳,最令称奇的是壶盖,被铸成双层莲瓣向四围伸张,中央开盖,上立一只仙鹤,展翅将飞,引颈欲鸣。”
沈老夫人边细听边觑眼看,忽开口笑道:“你可是糊弄我老眼昏花?哪里有甚么仙鹤?”
田姜弯起唇角:“不曾糊弄母亲,是真立有只仙鹤,不过此尊从鹤颈中段断裂,鹤头不晓去了哪里?”
望向徐老夫人,见她脸色显得苍白,已暗明几分,遂沉吟说:“此物足可媲美镇寺之宝,不会这般随意搁在寮房中,想必是老夫人特意从府里运来,存进献众佛之心。只是……”顿了顿,又添了句:“这样无完整品像的器物,寺中住持必是婉拒不收的,想来要辜负老夫人一片虔诚意了。”
徐老夫人深深叹息,再难掩颓丧焦虑之情:“运来时还好好的,待我讲经堂听完宣卷回房中,鹤头生生已掉落桌上,原来是丫头撵赶窜进屋的猫儿,不慎撞倒而致。我家老爷不晓是听谁的妄言,非要把此物进献寺里,以求得更大福祉,哪想竟出了这等祸事,不晓回去该如何交待,愁煞人!”
沈老夫人听得头皮发麻,起了离意,正欲指一事告辞,却听田姜问:“老夫人,那鹤头可还在?”
徐老夫人不明所以地点头,田姜便给沈老夫人福一福,她说:“我自幼随家中表叔学了些修复青铜器之术,若是得母亲首肯,可让老夫人把那鹤头与我,看是否有衔接可能。”
沈老夫人大惊,急忙对徐老夫人强笑说:“我这二媳妇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莫要信她,这般尊贵的器物,势必要寻坊间,得艺高深的老匠人来修补才成。”
又转脸看向田姜训诫:“没有金刚钻,勿揽瓷器活,那样繁复难弄的东西,岂是女流之辈可为,你莫要狂妄自大,反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田姜听她语气颇严厉,遂低眉垂眼道声”是“,再不多言一句。
岂知那徐老夫人皆已听尽耳里,暗忖此时此地,哪里能寻甚么老匠人来,唯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说道:“我听闻皇帝还是太子时的一桩事儿,他有尊踏马飞燕的明器,需修复后祭神来用,那时众匠人云集,却辨不清这明器真伪,后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历事监生,倒把那明器修复的完好无损。”
“是以,有才能者无关长幼男女。少夫人既然能开此口,想必是胸有成竹,倒不妨一试。便是到头来真无法修复,我亦不会怪你。”
她朝沈老夫人看去,接着道:“若是能修复至完好,我府中上好的古物甚多,自是随你媳妇、任意挑拣一件心仪的赠她。”
第肆柒柒章 心难就
沈府乃诗礼世家。
沈老夫人蹙眉,她封诰在身,大儿虽殁,身前袭威武将军;二儿内阁次辅,三儿亦是四品大员,府中甚么古董名器没有,还会稀罕徐家的宝物?
抑着心中不快,她看向田姜淡问:“你愿意么?”
田姜默少顷回话:“‘莲鹤方壶’虽不能说冠古绝今,却也系神圣工巧之物,若能尽我所能将其修复,供与三界众佛之前,亦是徐沈两府功德一件,只怕我技艺疏浅,弄巧成拙,反辜负老夫人的信任。”
徐老夫人摆手笑说:“你愿意一试我已心喜,便是不能也不怪你。”
田姜接着道:“修复‘莲鹤方壶’皆为匠人信口,向佛诚善,若因而得老夫人馈赠之物,倒玷染了吾等初心本意,是以再不提此事。”
徐老夫人舒眉展颜把她夸赞,沈老夫人只是笑了笑,又坐会说了些闲话,方道天色不早,遂起身离去。
回至寮房中,沈老夫人摒退下人,看向田姜不悦道:“二媳妇你到底年轻气盛,有卖弄才干之心我不怪你,可也得挑人分场合,徐老夫人倚仗权势,言行粗鄙,你真有才能,将那青铜器修复算罢,若是有个好歹,你看她还会如方才那般和颜悦色。你现再去婉转拒绝,还为时不晚。”
田姜低道:“母亲错怪了。如今徐首辅深沐皇恩,权势滔天且党同伐异,二爷与他素不亲近,难免有朝被其殃及。今日徐老夫人有难,媳妇既然有此手艺,何不帮她一把,或许就是帮二爷一把也未可知。”
“泽棠朝堂之事也同你说……”徐老夫人最疼儿子,听得这番说辞倒怔了,半晌有些迟疑问:“你真的行么?”
田姜笑慰她:“我方才仔细看过,因着粉状锈侵蚀,使得鹤颈处酥薄,是以猫儿撞倒就断。好在断是齐口,易拼接规整,最要紧是拼接处造的新痕,需精调锈色,使之涂上与器身色无异即可。”与她之前修复的‘踏马飞燕’简单许多。
徐老夫人听得稀里糊涂,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却也心安不少,想想又问:“需得多少日才好?”
“若是我需之料齐备,三五日即成。”
徐老夫人暗忖,这般短时辰便能修复完毕,或许真就不难,脸色才稍渐缓和起来。
待田姜告辞出房去,便见星稀云淡,月明还满,庭院夜生凉,远处舍利塔上的寺僧,正在一层层点莲花盏,看那灯火橙蒙,星辉流泻,她的心却异常平静。
在徐老夫人房中乍见”莲鹤方壶“,她竟然拾得一方记忆碎片,这是父亲最钟爱之物之一,时常握着她的小手去描绘蟠龙纹痕,轻抚飞龙鳞甲,触摸双层莲瓣,及仙鹤羽翼。
“此作乃传世之宝,实得来不易,九儿定要好生珍惜,勿要糟蹋了前人心血。”
父亲说这话时面目端严,神情郑重,她委实难忘怀。
是以看到”莲鹤方壶“鹤颈垂断,心底竟是止不住的酸楚,好似看到自家孩子破落无门。
口中呼出白烟袅袅,她将斗篷紧了紧,徐炳永倒是得了田家不少好物,他可是罪魁祸首?还有刑部、大理寺及督察院的官员可皆参与其中?秦砚昭到底知晓了甚么……一切云烟雾绕难以分辨。
这许多思量,才下眉梢,却又上心头。
……
下常朝,天气甚好,出了暖阳。
沈泽棠背手拾阶而下,高达后起追上,拍他肩膀两下,笑嘻嘻道:“怎无精打采的,这不像你啊,沈二。”
走前七八步正嘀咕说话的徐令等人,耳朵就忒般尖,齐齐顿住步辄身,饶有兴致的将他打量。
“沈二你也悠着点,这身板可比不得年轻时能瞎胡闹……”李光启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我年轻时未曾瞎胡闹过。”说完这话,沈泽棠皱皱眉宇,他定是近日公务繁重,睡眠不足,才会回话,还回的这般遗憾满满,易引起旁人错觉。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帮贤能官员露出会心一笑,徐令吭哧两声,凑近他耳畔低道:“我有独家秘方,保证再怎么胡闹,你那金枪不倒,弟妹水漫金山。”他顿了顿:“你别不屑,否则我那么多儿子哪来的,前时高达问我讨,还不稀得给哩。”
沈泽棠眸瞳掠过一道光芒,再看看徐令,想想还是算了:“你留着给徐蓝替你生孙子罢。”
不提还好,一说就气,徐令龇着牙不高兴:“那小子怕是要给我绝孙了。”
沈泽棠听得莫名,待要详问,忽见大理寺卿杨衍堵住他前路,迎面而站,似笑非笑拱手作揖,然后道:“沈阁老可否借步说话。”
沈泽棠颌首并”嗯“了一声。
徐令等几并肩朝官轿而去。
沈泽棠立在桥栏边,衣袂被风吹得轻摆,今日天气微热,湖面不冷,便难得见些珍禽在浴翅戏水。
杨衍陪他赏了会儿,才慢慢开口问:“沈阁老可否还记得,我们曾在沁园阁那番聊谈?”
沈泽棠笑了笑:“已不大记得!”
杨衍的目光遥望大殿顶闪闪发亮的黄琉璃瓦,噙起唇角:“沈阁老贵人多忘事,我却记得清明,你做了首《浣溪纱》给那历事监生冯舜钰,却把他逗哭了,只嗔你是个负心郎,果然一语成谶,他如今生死不明,你却已金屋藏娇,可叹这世事无常如白浪,交情不改只青山。”
沈泽棠收回视线,语气很平静:“他人之事好引长舌之妇,杨卿定不愿与之为伍。”
杨衍并不恼怒:“沈阁老巡察回京时,曾详述冯生是被‘鹰天盟’劫掠而去,此案交由刑部审理,那周忱至今毫无建树,实在指望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