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巧七忙回:“是五老爷让我来拿布,他要做个棉袍儿。”
说着还真从袖笼里取出一匹缎子,石青地缂丝八团云鹤纹图案,倒挺好看,配色很干净。
薛氏却盯着她裙子瞧,离远时阳光照着泛红,近了才见用的是鲤鱼跳浪纹织金妆花缎,穿着繁而不乱,艳而不妖,是市面难见的贵货。
田姜听老夫人提起过,五爷沈泽棣开着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染房及成衣铺子,足占了整一条街市。
薛氏还待要审,却见假山洞口晃荡出个男子来,一面手里系裤子,一面朝巧七呵斥:“怎还在这里耽误我的事?”
那巧七连忙一溜烟地走了,薛氏冷笑:“就这般急不可待,昨晚才落得雪水,假山里天寒地冻、四面透风,就不怕冻住了抽拔不得。”
“不是同你讲是来拿布的么!”沈五爷慢条斯理的抚平衣上褶皱。
“你当我是睁眼的傻子?你要祸祸谁也寻个干净标致的,跟个寡妇鬼混甚么,自贱了身份。”薛氏撇着嘴恨声道:“她那裙的料布,明眼人皆晓是你送的,若被老太太瞧见,你自个解释去,休想又拿我当幌子。”
沈五爷见再难瞒过,遂低笑说:“你一早在这拿我,怕是早传老太太耳里去,我也腻烦她了,由着老太太打发就是,我的船才从江南运来批丝绸缎子,花色绚烂又稀罕,任你挑两匹裁制新衣去。”
他顿了顿,这才察觉十数步远背身站着个女子,披着斗篷,乌油油发丝梳起发髻,露出半截纤细颈子,洁白娇腻非常。
“那是二嫂,二爷前阵子新娶的。”薛氏抿嘴微笑。
沈五爷急忙上前,恭敬的俯身拱手作一揖,正正经经道:“见过二嫂子,二哥与您成婚配时,我恰远在江南采绸,一时赶回不得,心中着实愧疚难安,还请恕小弟缺席之罪。”
“并无怪来又何罪之有,五叔言重了。”沈五爷笑眯眯抬起头,恰见田姜转身面对,他的眸瞳骤然缩紧,浑身若热浪掀过,实难形容这二嫂的美貌。
田姜看他直愣愣盯紧自己,很是不喜,只道要去给老夫人请安,辞了就走,也不管薛氏是否跟上。
……
进福善堂院门,廊上立着几个丫鬟,见她们来了,春喜含笑过来侍迎,其余的则抢着打起帘拢。
田姜把手里梅枝递给春喜,方进房内,沈老夫人倚在榻上,何氏、崔氏等女眷则坐在榻沿边椅上,用着茶点。
遂上前给老夫人见礼,再四瞧坐哪儿,两个丫鬟忙要端椅来,何氏已起身,亲热的拉她坐自己侧旁,微笑道:“二弟妹去了一趟天若寺,得佛祖保佑,这气色是愈发好了。”
“承大嫂吉言。”田姜谢过,崔氏则在和老夫人说话,似没注意到这边动静。
帘子又掀起,薛氏慢吞吞地走进来,房内瞬间变得安静。
沈老夫人神情微凝,默然看她近前问安,再无事人儿般要寻椅去坐,脸色一沉,冷声道:“听说你老爷又在园里干没廉耻的事,当你的面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儿,你倒是贤慧的很,几匹布就被收买了去。”
薛氏面不改色,回道:“母亲听得一面之词,二嫂也在跟前瞧见,我堵在假山洞口,就要与那银妇拼个你死我活,待看清她面目,竟是来福儿的孀妇,我好歹是个主子,同她动手实在不值当。”
她又道:“老爷要送我几匹布,我若是不要,他还要怨我矫情不知风趣,倒不如干脆收下,总比送去给那银妇好不是?”
第肆捌叁章 问安时
沈老夫人将手中茶盏重重一顿,薛氏再不敢多言,只低声道:“媳妇知错了!”
“那孀妇你想如何处置?”
薛氏想想答:“即然老爷痴缠她,不妨就收做姨娘,大家都欢喜。”
沈老夫人气笑了:“你真是我这些媳妇里第一贤慧人,为图汉子欢喜,你房里收的姨娘可还少了?原那些还算身家干净,我睁只眼闭只眼随你折腾,如今倒愈发变本加厉,甚么魑魅魍魉都来着不拒,我沈府百年的名声,要毁在你这个贤媳的手里。”
薛氏被说的脸”腾“地红了,期期艾艾回:“母亲心里最明白,他那样风流成性的人,岂是我能劝得住。”
沈老夫人怒道:“我心里不明白,你老爷没娶你前,是这府里最规矩的,如今成这副样子,你就没半点责任?”
薛氏还待强辩,崔氏忙站起身拉她去旁坐下,低语:“你就少说两句话罢!”
旋而亲自执壶给沈老夫人倒满盏,笑着道:“老太太为这些事伤神烦恼,气坏身子可怎了得!据媳妇听闻,是那来福儿的孀妇巧七不知廉耻,一日五叔酒吃醉了回,她堵在仪门那里托腮咬指整衣裳,兼有几分姿色,谁能禁得这般勾引。照我来判,将巧七给牙婆子转卖了就是。省得日日见着皆心里添堵。”
沈老夫人脸色稍缓和,遂朝崔氏说:“我瞧她个年轻寡妇孤苦无依怪可怜,给她口饭吃,却是个得陇望蜀的贱骨头,敢打起爷儿们主意,这事就照你说的速速办去。”
刚说到这里,春喜进来禀报:“大少爷来给老夫人请安。”
何氏连忙起身道:“瞧我竟忘记今是他下学的日子。”
沈老夫人脸上总算有了笑意:“外头冷得,还不赶紧让他进来暖和些,顺道见过他母亲。”
便听得靴子踏响,帘子簇簇动过,沈庆林走进来,定是才下学,未来得及回房换衣,仍套着国子监监生所穿的蓝色镶青边圆领袍子,戴四平巾,衬得面目很是清秀。
田姜因是新妇,先前她们说话不便多言,只是吃茶默听,现见沈庆林这副模样,感觉十分亲切,不落痕迹的多看了他两眼。
丫鬟拿来软垫,沈庆林给老夫人跪拜行大礼,又给各房夫人行礼问安,不经意瞟过田姜,明艳娇媚如鲜花初绽,更比初见时夺人魂魄,连忙收敛心神,走至母亲跟前拱手作揖。
何氏上下打量他,含着泪道:“定是在国子监辛苦,瞧着脸颊都削了。”
沈老夫人深谙慈母多败儿之理,不爱听这话,招呼沈庆林至自己面前,笑说:“你母亲是心疼你,总觉离家在外就是吃苦,其实不然,我倒瞧你胖了些。”
沈庆林也笑着颌首:“国子监里饭食荤素皆有,并不曾苛待,只是功课繁忙,老师严厉,同辈杰出,每日不敢懈怠,唯恐落后于人,遭人耻笑,连累沈府名声。”
田姜听得他说辞,蹙眉暗忖,若是他想法这般重,患得患失的,又怎能一门心思专注学问。
忽然沈老夫人握住他的手,拉近眼下问:“可是才挨过扳子,手心红红的,肿的跟蒸糕般?”
沈庆林面目泛红,双颊滚烫,急欲缩回,何氏已然跳起近前来,捧着他的手无语凝噎,就流下泪来。
他不得不安慰母亲:“在国子监读书挨板子乃常事,母亲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你二叔那会读书没挨过先生板子。”沈老夫人想想叹道:“你父亲倒是挨过不少回,听闻有次先生把板子都打折了,你总是比他强的。”
众人忍不住掩唇偷笑,沈庆林不自在地抽回手背身后,这话他听得只觉刺耳,父亲是武将,读四书五经做八股自然不是他强项,但他是要同二伯一样入朝为文官的,老是被打板子,哪里会有甚么前途可言。
何氏湿着眼睛朝田姜看去,开口问:“弟妹不妨替我向二爷说说情,给庆林换个和善的先生可否?”
“母亲不可!”沈庆林低声阻止,更是窘迫了。
田姜听得何氏这话,想想劝道:“明师之责,在于胜理,在于行义,理胜义立则位尊矣,可不在于善矣,刘学正是吾朝宿儒,经纶满腹,手下解元三甲出数名,能为他的门生实乃三生有幸,不过,他的脾气确实耿直刚硬,严厉有加慈爱不足,爱打学生手板儿,也不是人人能受,林哥儿平常心对待就是,不必过于比较。”
何氏哑口无言,沈庆林连忙作揖:“二婶娘所说甚是。”
沈老夫人颌首说:“我就爱听二媳妇说话,引经据典,条条在理,头头是道,让你想驳都无从辩起。我觉得她若是个男儿身,定能中个状元来。”
田姜弯唇道:“谢母亲夸赞,原口舌不曾伶俐过,和二爷朝夕相处久了,学他些许皮毛而已。”
沈老夫人看她谦逊得体,提起沈二满脸甜蜜,想来夫妻感情极好,心里很满意,又说了会话儿,便让各人散去,只独留下崔氏。
田姜出得福善堂,见沈荔蹦跳的迎来,不由露出笑容。
这丫头比初遇时活泼了许多,才想着,却道那青石板道虽扫去覆雪,经一夜寒冻成冰,十分湿滑。沈荔未曾注意,足底忽一打滑,直朝前面扑去。
田姜小心二字还未出口,却见个人从侧旁窜出,一把将沈荔抱将起来。
沈荔有些吓着,愣了稍许,忽搂住那人脖颈,脆生生喊了声哥哥。
田姜定睛一瞧,原来是沈庆林,连忙揩帕子给他道声谢儿。
沈庆林将沈荔放下,摸摸她的头,从袖笼里掏出一盒桃儿粉。
沈荔兴奋的接过,揭了盖凑近闻闻,又举到田姜跟前,笑嘻嘻要她闻,又问她可香。
田姜俯身闻过,笑着说很香。
沈庆林看她肤白若脂,眉眼春浓,想也未想道:“二婶娘若是也喜欢,我下趟国子监回时也给你带一盒就是。”
田姜眼神微烁,却面不改色,假装没听到,只将桃儿粉还给沈荔,似在提点她般说:“大少爷萤窗苦读,志在登科入仕,成为朝廷贤能,荔姐儿莫要多打扰他去,若需珠翠胭脂,同我说即可,否则爹爹晓得了,会很不高兴呢。”
第肆捌肆章 计策谋
常朝,太和殿。
烛火虽通明,雕花红漆殿梁顶依旧沉寂于黑团影中,一鼎博山炉烧龙涎火,香烟静若游丝般袅袅升腾。
气氛端凝肃穆,众臣噤言恭立,龙椅上的皇帝朱煜,不露声色默看铺黄缎平金龙纹座褥的紫檀椅间,闲坐着昊王朱颐。
他忽然开口,语气很关切:“皇叔的伤可好些了?”
昊王面色泛灰白,他捂住胸口轻咳两声,无甚精神说:“虽太医用药替吾祛毒,只怕剔除难净,这两日莫名心痛,咳痰中隐现血丝,恐是命不久矣,吾倒无谓,只是母后悲伤,深感此祸皆由她而起,但凡想到便要啼哭,实无奈来过问案情,皇上若觉难查,我随便寻个理由敷衍她算了。”
“朕的江山还需皇叔共同守护,岂能轻言放弃。”朱煜抚慰他,转而扫向朝臣,厉声道:“太皇太后寿诞在即,皇叔进京庆贺,却遭刺客重伤,怕是有朝一日,连朕的性命都堪忧,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番定要给皇叔一个交待,还太皇太后安宁之日,不知刑部彻查的如何?”
周忱微愣,瞟了瞟面无表情的徐炳永,遂出列回话:“臣奉皇上及内阁之命,增派官兵及巡城吏,日夜在全城城门及人烟稠密处巡逻警诫,但凡有形迹可疑之人,必严加盘索,重者带回衙门审讯拷问,一直未果。臣以为昊王遇袭处在积庆坊皇墙西北角,那日恰逢冬节闹市,有数众郊县城镇百姓涌入城内,人多且杂,恐那刺客已混迹逃出城去,也未可知。”
朱煜皱起眉宇:“听周尚书言辞,要破此案是难于上青天。”遂朝昊王为难道:“实在令皇叔受委屈了,待下朝后,朕定亲自去给太皇太后请罪。”
周忱松吁口气,皇帝敷衍意味明显,他自心领神会,拱手作揖正欲退回,却听昊王淡道:“周尚书请看这是何物?”
周忱抬首定睛瞧,但见吴公公小心捧着大白盘至他跟前,里头摆着数枚银针,淬了毒,闪着碧莹莹光芒,不自觉朝后退几步,一面摇头:“不曾见过。”
昊王接着说:“这是那日袭击暗器,幸得护卫反应敏锐,及时替吾遮挡,仅一根扎于体内,还能残喘至今,否则命早休矣。”他顿了顿:“劳烦吴公公捧与众臣察验,可有认得此物者。”
“皇叔小心,怎不将这等关键物证交于刑部,或许此刻案早破了。”朱煜似笑非笑道,昊王笑而不语。
吴公公先捧着打武将眼前过,虽交头接耳却没人敢认。
再至文官从列,徐炳永昂首挺胸,觑眼淡扫过,连话都懒得说,其他人察言观色,皆摇头未曾见过。
吴公公兜了一圈回至昊王面前,朱煜神情有些不悦:“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识得?”
沈泽棠上前作揖沉稳禀:“臣于春夏交时两江巡察,渡船至镇江,于当地知府杨大人合破乐善庄借尸还魂案,在赵庄主之女赵青青房内,发现一枚淬毒银针与这相毫无差,后在甜水镇遇‘鹰天盟’众刺客围堵,其中有名唤春林的女刺客,曾向臣连发十数此种淬毒银针。”
他稍顿,朝周忱看去:“回京后我将毒针交于刑部收管,烦周尚书即派人比对查验,是否同系而出。”
周忱命刑部右侍郎张暻前去取物,也就这档口,朱煜沉声问:“朕听闻’鹰天盟‘是个杀手组织,只要给的银两足,无论达官显贵或贫民百姓,都难逃脱出他们毒手。”
沈泽棠回话:“话虽如此,但普天之下,凡事万物必邪不压正,’鹰天盟‘终将会有自取灭亡的那日。”
杨衍也上前从容道:“大理寺历事监生冯舜钰,随沈阁老回京时被’鹰天盟‘劫掠而去,至今杳无音信,还请皇上救冯舜钰于水火之中。”
沈泽棠暗自吃惊,不解他是何意,却也喜怒不形于色,只颌首附议。
“冯舜钰?”朱煜想了会儿,忽轻笑起来:“朕记起来了,踏马飞燕得以修复皆为他功劳,是个颇有贤才的监生。”
他忽想起曾在太子府将冯舜钰戏弄,那冯生坦承与沈阁老有染,如此倒是物事人非,沈阁老重娶娇妻,冯生落入刺客手中,只怕命早休矣。
张暻领员外郎陈文及检校龚旭、携包证物匆匆而来,磕头行跪礼毕,龚旭将两包银针摊开,各取一比对,半晌朝皇帝恭敬禀报:“毒针确为同物,因针柄皆刻有’天‘字。”
众臣哗然变色,徐炳永眸中闪逝过一抹冷然,迈步向前拱手,声音凛冽:“’鹰天盟‘为非作歹,罪不容诛,不但刺杀朝廷命官,甚连皇亲亦不肯放过。请皇上降旨,交刑部彻查’鹰天盟‘以平众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