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煜待要开口,昊王已先说道:“刑部查了数日无果,想必周尚书事务繁忙,分身乏术所致,吾提请沈阁老及杨卿主理‘鹰天盟’之案,望皇上给予允肯。”
“皇上……”徐炳永还待要禀,却被朱煜摆手阻了。
他的目光在沈泽棠及杨衍身上梭巡,复又回至徐炳永,沉吟少顷,忽勾起唇角笑了笑:“既然是皇叔提点,朕岂有不允的道理,沈阁老及杨卿听命,‘鹰天盟’交由你俩主使刑部彻查,若再查而不得,我唯你俩是问。”
沈泽棠及杨衍撩袍跪地接旨毕,又由旁的朝官递奏谏言,此处不再表。
……
沈泽棠黄昏时回至府邸,才在书房坐定吃口热茶,欲与徐泾等人议事,忽听侍卫回报:“沈五爷来见。”
他蹙起眉宇,默了默,方颌首命他进来,遂让徐泾等暂至外间卷棚处等候片刻。
沈五爷摇摇摆摆入了房,手中端抱两匹上等布子,满脸笑眯眯的,喊一声:“二哥别来无恙!”
沈泽棠朝椅背靠去,抿起嘴唇平静地看他,并不言语。
沈五爷被看得心底发毛,说来奇怪,在沈府里他谁都不惧,就见着这二哥发怵,明明他言行举止是最温文儒雅的。
第肆捌伍章 训五弟
沈五爷将两匹布子搁于书桌上,虚指花色,涎着脸道:“这匹是灵鹫纹织锦,碧色面配柳黄底葱青灵鹫团花纹,另匹是吉庆双鱼织金妆花缎,葡萄紫面配绀青黄头双鱼桃枝纹,是我去江南采绸时精挑细选的货,色彩一清雅一厚浓,皆衬得起二嫂的娇艳,亦算是我补二哥二嫂的新婚贺礼,若二嫂不喜,可去我的铺子随意挑拣,还有几匹新到的货也不错。”
沈泽棠笑了笑:“不用,你眼光愈发的好,这两匹已是真颜色。”
沈五爷不察,倒真夸他,一时得意忘形,越说越豁边儿:“眼光再好也不及二哥会挑女人,这两个嫂嫂是一个更比一个……”他忽然闭嘴,二哥旦得不温和起来,威势凛起,是极吓人的。
他讪讪的暗退两步,打一下自个嘴巴:“又浑说了,二哥知我是无恶意的。”
“恶意也好,邪念也罢,若被我查觉有半毫诡心思,你该知后果。”沈泽棠目光严厉,将茶盏重重一顿。
“那可是二嫂,伦理纲常我还是懂得……”沈五爷连忙摆手,戳天指地的发毒誓。
沈泽棠嗯了一声,又叱道:“方才归府闻管事禀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行为不检做下的好事!”
沈五爷不敢回嘴,只喃喃低语:“这府里实不能待,皆是千里耳飞毛腿,有个风吹草动便人尽皆知,不让人活。”
沈泽棠才平的怒意又起,冷笑道:“沈府乃钟鸣鼎食之族,礼孝贤诚之家,数年积攒的名声,皆靠府中明主忠仆抱团维护,岂容你在此肆意践踏,我再次警训你,切不可与仆从及其家人之媳苟且私狎,日久必紊乱关系,主仆离心,窃弄耍奸,至伤风败俗,不可殆制,先朝多少翰墨诗书大族,百年基业因之毁为一旦,你是想沈族也如此么?”
“二哥言重了,我可担不起这千古罪人。”沈五爷有些后悔来此一趟,让薛氏把布给二嫂就好,他发什么昏,跑来二哥这里听训。
沈泽棠看透他的心思,抬手轻揉眉间的疲倦,默少顷问:“那孀妇你如何打算?”
沈五爷耸耸肩膀,无所谓的模样:“母亲作主将她撵出府去,那就听母亲的,我还能有甚么打算!”
沈泽棠颌首:“也只能如此!你再给她五十两银子,做为日后生活补济。”
沈五爷满口应承,说着辞话脚足往门边溜,却又被叫住,不由叹口气:“二哥还要训我甚么?”
沈泽棠想想说:“如今我有妻有女,或许不久将再得子嗣,为着她们考虑,我同母亲商量过,往年府里开支用度唯我独撑,使得其他各房皆不知油盐柴米贵,奢靡浪费过度,自下月始,府里各房费用自己一力承担,母亲房的计入我房里,大房孤儿寡母,待庆林入仕前,由我们三房均摊。你毋庸同我叫苦不迭,你的生意铺子赢润如何,我心如明镜。”
遂又道:“我还有公务要商,你去罢!”
徐泾等在外间听得明晰,待沈五爷离去后,他几个进书房来,笑着问:“二爷说不久将再得子嗣,可是夫人有喜了?”
沈泽棠虽摇头,却微笑回:“总会来的。”
他对房事并未节制,也节制不了。
田九儿就是他的甜酒儿,一尝入迷,二尝得瘾,三尝便想尝而再尝,连他这般自控力极强的,都沉溺其间不可拔。
徐泾笑而不语,沈桓倒挺担心:“二爷满面的色欲熏心,恕属下直言,你已不是当年年纪,还需保重身体多节制。”
幕僚陈升几个拈髯,静静看他作死。
沈泽棠语气温和:“去外头守门,闲杂人等不许进来打扰。”
沈桓想抗议,自有侍卫守门,哪需他堂堂指挥使亲力亲为,更况外头天寒地冻冷飕飕……
沈泽棠抬头瞟他不动,眼眸一沉:“沈容近日办事得利,劳苦功高,我想……”
“谨遵二爷之命,属下这就去守门。”沈桓连声应承,拱手作揖即辄身大步离去。
……
众人心照不宣暗笑一回,言归正传,沈泽棠将常朝时情形细说一遍。
陈升眉眼浮起喜色:“‘鹰天盟’案终是落定二爷手里,也不枉昊王演的这出苦肉计。”
徐泾沉吟道:“此苦肉计甚好!昊王借毒发躲在宫里养伤,旁有皇太后加持,皇帝纵有异心亦不敢轻举妄动,‘鹰天盟’则能由二爷亲自铲除,可谓是一箭双雕矣。”他又道:“总觉‘鹰天盟’与徐炳永脱不得干系。”
沈泽棠其实有某种预感,“鹰天盟”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犹如迷雾笼罩,徐炳永多数占一帜,但觉不是独树一帜。
他屈指轻碰桌面,忽停住,开口问:“你们不觉大理寺杨衍很奇怪么?”
徐泾回话:“二爷前趟略提过,杨衍在忆香楼偶遇冯舜钰,明知她已从‘鹰天盟’逃出,怎还会在常朝上,请皇帝救她于水火?他所言矛盾,前后不一,甚觉可疑。就不知是替何方效命?”
沈泽棠凝神想了会儿,缓缓道:“杨卿心机深沉,屡想扳倒我一城,他是敌非友,终归来者不善,需得谨言慎行多提防,常朝之上,徐炳永并无意我与杨卿插手‘鹰天盟’案,显见杨卿非他一派。”
徐泾神情恍然:“杨卿竟是替皇帝效命不成!如此说来便可解了。皇帝忌惮徐炳永权势滔天,想借铲除‘鹰天盟’之机给他个下马威,让其敛行收心莫肆意妄为。”
沈泽棠摇头:“如今皇帝削藩正值紧要关头,需依仗徐炳永同心协力,若非大逆,皇帝应不会动他。先不提这些,总归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是件好事。”
众人又相商了些旁的,沈桓进来禀报:“夫人遣丫鬟来问,二爷可要回房用晚膳?”
沈泽棠答要回,抽过一页笺纸,执笔极快写成递给徐泾:“交给清风,务必要仔细小心。”
徐泾接过应承,他站起身欲要走了,陈升笑问:“二爷不与我们一道去吃酒听曲么?”
“不了,夫人娇气,我若不去陪她用膳,要耍性子不让人好过。”沈泽棠噙起嘴角,语毕,人已走出老远。
第肆捌陆章 忆旧人
田姜替沈二爷盛了碗野鸡汤,上头覆了层黄油儿,知他喜食清淡的,笑劝道:“天冷多吃些荤油,筋骨暖和能强身。”
沈二爷接过,意味深长的瞧她一眼,话也未多说,用调羹舀着喝一口,看着油腻,滋味却很不错。
他慢条斯理的喝汤,显见是喜欢的,田姜忍不住就话多:“幼年时在府里有个厨婆,极擅烹野鸡汤,我很爱吃,后她要离京回乡,便把这手艺授给了我,将野鸡肉披薄片配火腿片、笋片、鲜汁作汤即可,听去简单,可要做好却不易。尤这鲜汤调配十足的精细,若不按她的方子来,这味便会差之千里。”
沈二爷微默才问:“你怎会记得这个?难不成都想起来了?”
田姜摇摇头,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说来奇怪,想知的依旧忆不起,这些不着边的倒都没忘。”
沈二爷摸摸她的脸,语气柔和道:“这怎是不着边的,我爱听的很,你再多说些来。”
田姜也觉两人难得一道吃晚饭儿,伤感的不是时候,遂岔开话问:“二爷幼年时最爱吃甚么?”
沈二爷挟快热粘糕至她碟里,想想,唇角起抹笑意道:“幼时祖母做的攒盘,实在令人记忆犹深,攒盘里有手撕的白煮鸡鸭肉及嫩鹅披薄片、糟笋、油煎酥鲫鱼、风晾肉、熏蛋、糟鱼、火腿、去皮鲜核桃仁、再搭些时鲜菜蔬,丰富的很。”
“祖母每做攒盘时,必逢年节祭祀,或有妯娌宗妇来探望,或请旁府夫人抹牌作戏,平日里是见不到的,便是有我们也没得吃,我带着弟弟几个就在门边晃荡,或怂恿最老实的四弟去讨,祖母要做规矩断然不给,其它来客总会心软,或挟块鹅肉、或给个熏蛋,或一片火腿,我再领三弟五弟也簇围过去,每次也能分到点儿,虽不多亦满足。或是物以稀为贵,现再吃甚么美味珍馐,都难忘那种味道。”
田姜听得津津有味,插话问:“我怎未听谁提起过四弟,他如今在哪儿?”
沈二爷顿了稍顷回道:“这府里才谋与吾相当者,唯四弟泽瀚矣,他十二岁即为少年举人,十五岁中二甲第一名进士,授庶吉士,继而入文渊阁学习,参与修订吾朝大典,三年后大典完毕,又授他侍太子讲读,再过几年便可入内阁为辅相,却不曾想他七年前忽有一日,削发剃度去了天若寺为僧,从此了断尘缘,终日自闭修室,吃斋念佛,母亲及吾与兄弟概而不见,时日久长后也不再强求,怕提及母亲伤心,所以府中暗令对他皆讳莫如深。”
田姜忍不住又问:“他是因何看破红尘,而自断了前程?”
沈二爷目光奇怪的看她半晌,方道:“四弟是重情之人,他倾慕个女子,这厢提亲才得允肯,哪想第二日那女子……甚凄惨的死去,他一夜之间,三魂六魄在仙府地狱荡过,再难承受此番生死离别之苦。”
田姜听得心头泛起酸楚,这世间多的是缘浅情深的男女,可能如他这般绝决如斯又有几个,总是令人钦佩和敬重的。
……
待用过晚膳,沈二爷先去了净房,田姜则拿过笸箩,替他缝的棉袍子,再锁一道边就差不离了。
采蓉抱了两匹布进来:“管事送来的,说二老爷忘记在书房,是五爷送给夫人裁衣裳的。”
田姜手一顿,抬眼看那布匹,妆花缎子,颜色织纹都很精致,可想起白日里五爷盯她的眼神,心底又生厌,遂道:“你收起来,等年节到时给荔姐儿裁新衣裳。”
采蓉听得笑道:“这色泽花团更适合夫人哩。”
“我不喜欢。”田姜答的简短,又垂颈做手上的针线,采蓉只得抱着出房,在廊前遇见沐洗过的沈二爷,弯腰福了福见礼。
沈二爷看着那布匹,随口问道:“夫人可喜欢?”
“夫人不喜欢。”采蓉如实地禀:“说留着等年节时给荔姐儿裁衣裳用。”
她没听得二爷说话,悄悄拿眼睃他神情,未曾有半毫不悦,反之却是噙起一抹笑容,朝她点点头,背着手径自朝房里走去。
采蓉被搞糊涂了,忽听院门处有人喊她:“采蓉姐姐!”这才走过去,门外立着个丫头名唤佳月,是在三房里听差遣,左顾右盼似怕被人看见似的,因答问:“怎鬼鬼祟祟的?可有事儿?”
佳月听得跨进槛躲在门后暗处,气喘吁吁问:“你去哪了,我叫门半天都不应?”
“我能去哪!”采蓉撇撇嘴,举举手里布匹:“在给夫人看这个。”
“真好看。”佳月啧着嘴满眼的羡慕,采蓉凑她耳边悄道:“夫人不喜欢,让收起来。”
“这都不喜欢……”佳月有些被噎住,摇摇头轻说:“我是趁给三奶奶传话的当儿绕你这里来,告诉你件事儿勿要同旁人讲,自个左耳进右耳出就好。”
采蓉赌咒发誓只自己知,佳月低道:“早时三奶奶从老夫人房里回,摔碟砸碗发好大一通脾气,后把玫云叫去,说你们老爷把莺歌养在外面是她瞎传的,本要撵出府的,念着是三奶奶陪房,罚银不说,还被降为二等丫头。”
“原来那话儿是她传的?”采蓉恍然又迷惑:“这样乱嚼舌根有她甚么好处?更况平日里见她,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谁知道呢。”佳月耸耸肩膀,这些事儿听过算数,不值得再去深究,遂告辞匆匆地走了。
……
再说田姜,由着翠梅伺候洗漱换了衣裳,然后回至房里,见沈二爷坐在桌案前,闲散贴靠椅背,修长指骨捧着书,很认真地在看。
房间温暖若春,大铜火盆里,兽炭燃的通红,掐丝珐琅甪端熏炉烧着茉莉香片,不是名贵的香料,可那散出的味儿,却给人清甜安宁的感觉。
她也不要翠梅伺候,自顾慢梳着乌油油长发,再随意挽个髻用玫瑰簪固紧,任几缕散发轻落于肩。
沈二爷还在看书,田姜走到桌案前,抿着嘴儿道:“二爷最近回房后,倒不常作画了。”
第肆捌柒章 勾他魂
听田姜问,沈二爷未曾抬头,嗓音有些戏谑:“怎么画?笔都被你送人了!还有桌上那方蝉形荷叶纹歙砚、豆青釉粉彩松竹梅笔筒、青花笔架、甚那风卷葵镇纸皆去了哪里?”
田姜脸儿泛起嫣红,声也渐低:“荔姐儿有趟去家塾忘备笔,就把你的竹刻花鸟纹毛笔给了她,后又瞧着镇纸好看也讨了去。你不知五房庶子沈博,写的文章很有华彩,便把笔筒赏了他,还有笔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