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我生死?”喜春拭干泪水,忽而抓紧她的胳臂,迫问:“沈指挥使如今在哪儿?”
“我哪里知他在哪儿?”采蓉愣了愣,“你问他做甚么?”
“你不知,二夫人定是知晓的,念姐妹一场,你最后再帮我这次。”喜春抓住她的胳臂,急道:“我现在悔极了,想问问沈指挥使可还要我?若不嫌弃,我愿意做牛做马地伺候他……”
采蓉神情像见鬼了般:“你是林哥儿的姨娘,怎又朝秦暮楚掂念起沈指挥使?更况府里好些俊俏清白的丫头欢喜他呢……”
喜春眸光黯了黯:“哪里是甚么姨娘,又没走过明路,府里好些个丫头嬷嬷当面还叫我姑娘……前些日大夫人赶我走,让我娘老子在外头寻户好人家配了,比在这里等死来得强。”她微顿,接着说:“我晓得沈指挥使心底有我,他又是个最重情意的……更况那些侍卫,张宏娶了个寡妇、倪忠的妻比他大十岁、还有李顺婆娘是个赎身的娼妇,他们习武之人,俊俏清白倒是其次……”
采蓉闷闷地回转,趁伺候田姜安寝时、吞吞吐吐把话说了。
田姜蹙起眉尖,翠梅瞧她面色不霁,连忙给采蓉使个眼神,待退出帘外后,才小声道:“你怎还拿这些事烦她?二老爷有难,府里大房五房主子整日不消停,她又怀有双生,已是够艰难了。莫说不知沈指挥使行踪,便是知晓,依她的脾性,怎可能陷林哥儿不义,去撮和他(她)俩呢,更况喜春自以为是的巧打算,倒真让人打心眼里瞧不上。”
采蓉脸胀的通红,一宿翻来覆去没睡好,至次日天明起来,叫过一个粗使丫头万儿,让她去给喜春捎句话,万儿不太乐意:“姐姐自己去或找旁人罢,我才把前廊扫干净,腰酸腿疼的紧。”
采蓉无法,掏出两铜钱引诱,万儿这才勉为其难跑了趟腿子,巴巴等她回来后,问喜春可说了甚么,那万儿仅管把话带到,想着喜春似乎说了甚么又没说甚么,她全没往心里去,自然讲不上来,索性摆摆手一径跑开了。
采蓉自此便没遇见过喜春,再有她的消息,是听闻出府配了户殷实人家,生儿育女流水过,这是后话,此处不再提。
……
大夫人何氏铁了心求去做姑子,原还有人常去好言相劝,俱充耳不闻,听得耳急还要又哭又骂,要死要活的,把往昔贤德良善的样儿皆抛没,后劝解的人渐少,只有林哥儿时不时至跟前说两句。
她便连林哥儿也不要见了。
田姜遣厮童带拜帖,去请她娘家人过府,那边只捎话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好插手多管这些闲事儿。”
沈老夫人被闹得无可奈何,才稍愈的身骨病兆又显。
田姜遂做了决定,把空关的慈云庵开了,让人打扫干净,再吊悬簇新幡幔条子、观音大士案前点燃烛火、奉上供品,袅起高香,命婆子每日夜不断香火守着,择良辰吉日,去把白衣庵首座圆慧恭敬请进府里,同她诉明沈老夫人执念,允何氏在府里慈云庵出家,但可随她走,权当是云游讲道去了,并把备好的几十箱礼,有意无意从她眼皮底下过。
那圆慧姑子痛快允下,便择了辰时,在慈云庵观音大士面前,敲着木鱼念佛颂经一通,待高香青烟四起迷人眼时,给何氏剃光头,起了个法名,唤做觉静,待诸事妥当后,即随着她走了。
这正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第伍陆陆章 劝离京
沈五爷托丫鬟给田姜捎话来,关于离京,与老太太说的唇焦舌烂只是不肯,他那厢又忙同薛氏和离的事儿,还得请二嫂从旁再劝。
田姜出梧桐院,朝福善堂方向去,肚儿鼓得高了,也不要人搀,只稳着脚步慢慢走,春阳暖照,园里风光这边独好。
但见冰皮始解,土膏鲜润,芳树柔梢披风,桃蕾半吐羞放,风亭水榭、月窗雪洞,黄莺啼度翠阴,紫燕斜飞晴空,水满陂塘,游鱼晒鳞,娇娃掐花簪鬓,顽童折柳攀枝。
正是:三月又逐春风绿京城,哪管人间太平不太平。
进了福善堂院门,远远即望到沈老夫人歪在栏杆榻板上晒日阳,田姜被免了礼,丫鬟争相搬来椅子搁在明处,伺候她归坐并端来滚茶。
说了好一会话,恰沈荔带着沈勉来请安,又到田姜跟前,半蹲着来摸被晒得暖烘烘少腹,凝神半晌噘起嘴问:“今这时辰怎不动了?”又转脸鼓动沈勉:“你也试试看。”
沈勉果然凑将近来,整张小脸绷得很紧张,伸手郑重地抚触一圈儿,闷闷说:“也没有动!”
“是被日阳儿晒懒的缘故。”田姜笑着摸摸他的头,长高不少,眉眼鼻唇也渐舒展开,细细边量倒不太像沈三爷。
沈老夫人不由感慨:“想当初沈二在肚里时,不吵不闹也不折腾人,我还叨念着他最省心哩,现在看来确是最不省心的那个。”
话音才落毕,沈荔掌心下就被戳了戳,她连忙道:“祖母不能说爹爹,弟弟不乐意了。”
田姜弯起唇角,侍立的丫鬟婆子皆抿着嘴笑,沈老夫人也不由得满面笑容:“你们尽帮着沈二,我这老婆子还不能说话了,等他回来……”顿了顿,谁晓得能甚么时候回来呢?还能不能回来?
田姜瞧着一众神情渐变黯淡,遂吩咐他们陪沈荔沈勉去放风筝,待四围无闲人,才温声劝慰:“母亲不必太过伤感,二爷他吉人天相必会平安而归的。”
“但愿如此!”沈老夫人打起精神看向她:“你也是来劝我离京的么?沈二在昭狱受苦,你身子渐重,府中频乱,我怎能这时躲去金陵享福。”
田姜回话道:“母亲此言差矣!哪里是躲去金陵享福呢!您的病体迟迟未愈,蒋太医诊过乃心气郁结所致,需得慢慢调理才是,困在此处并无裨益。而那金陵属南方之地,三月春潮湿温润,不比京城凌厉,宅子傍栖霞山而建,山中松林茂密、黄精白苓遍地,山丹仙茅从生,听闻时有病虚体弱者出没,早晚林中行走,吸日月之精华、嗅药草之芬香,饮溪涧之清甜,老步觉转健,发黑颜复赤,更有松鹤神鸟伴旁鸣啼,抛却浮尘烦事,只静心休养,母亲身骨定能得康愈,仅需安稳等待二爷回归,尽享含饴弄孙之乐矣。”
她微顿,接着说:“再观京城局势,表面平静实则不然,皇帝削藩执念甚深,且总疑朝堂有昊王同党,锦衣卫遍布街市桥巷,监视窥探抓人手段层出,媳妇甚想,怕是这里混有锦衣卫的线人也未定,只为搜寻沈二爷勾结昊王谋朝叛乱之证而来。府里人多嘴杂或有言过不实处,报禀回去对二爷有害无利,倒不如抽刀断水个干净,借此次南下之行,清内乱,摒不忠,弃闲杂,除奸妄,未尝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沈老夫人被这番言辞堵得无话可说,默稍顷问:“你与我一道去金陵么?”
田姜摇头,觑眼望向晴空下飘摇的斑斓风筝,忽东忽西、忽远忽近,怎样都逃不开牵着它的那根线儿。
既然逃不开,她便想近一些,再近一些……
有些话说不得,只道:“媳妇暂不能随行,会先去梁国公府避住,打探到二爷的消息会捎信给母亲知晓,旁人传得你可万勿相信,总是防备之心不可无。”
沈老夫人听她回梁国公府,想想倒并无不好,吁口气也望向天际:“你要常捎信来,不止是沈二的……你的我也很惦念!”
田姜紧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肚儿上,浅浅地微笑:“元宝和小月亮谢过祖母。”
两个小家伙懒懒动了动,谁又来扰人清梦?!
……
太和殿,常朝毕。
徐炳永昂首挺胸走出大殿,在廊下略站了站,暖霭烘晴,金瓦流光,正是出城探春的好时节。
来往官员过来拱手话别,他或端严颌首,或干脆不理,抿紧嘴唇不说话,有颗牙坏了,昨晚难眠一夜,现半个脸颊仔细打量,还有浮肿的痕迹。
秦砚昭几步跟上随他右侧,取出个药包递上,语气很平静:“听美儿提起,徐阁老有颗齿牙蚀损成洞,常疼痛不止,这药粉用五灵脂、白薇、细辛及骨碎补等研为细末,用滚水调成稀糊灌塞齿洞,半日后漱清,如是者三次,痛止不再发。”
“她多嘴!”徐炳永接过笼于袖中,又道:“遵太医嘱整日用苦参漱口,却不见效用,可折磨人。”
秦砚昭想了想:“苦参入齿,其气伤肾,易使人腰痛,还是尽量少用之为宜。”
徐炳永面色呈显戾气,拈髯颌首:“有理,这几日莫名觉得腰沉,难不成是因这个?这些个庸医要吾命矣!”
秦砚昭望了眼远处,李光启与高达正并肩拾阶而下,他低声开口:“徐阁老可听闻沈泽棠府中一桩事?”
“何事?”徐炳永问得漫不经心。
秦砚昭继续说:“他府中大乱,近些日整理许多箱笼囊箧,要举家迁往南边去。”
徐炳永不以为然:“原来你所提为这个,我略有耳闻,那沈老夫人病体难康,沈媳有身孕,共去金陵休养段时日。”
“怎能这般随意放她们而去?”秦砚昭蹙眉,沉声道:“她们居住于京,母病妻孕,对沈泽棠未尝不是牵制,可苦其心志、动其忍性,乱其言行;若此时由她们离开,反让他无所牵挂,更难听其吐露实言矣。”
徐炳永目光炯炯看他会儿,有些艰难地笑了笑:“你是舍不得沈夫人离开罢!”
第伍陆柒章 出京去
秦砚昭平静道:“此时非常时期,自然是以国事为重。”
徐炳永赞许地颌首:“你能这样想甚好!男儿志在天下,何拘儿女私情,老夫原于你所想一致,只是皇帝更重威名,沈泽棠下昭狱抓得无名无实,每日言官纠缠不休,若再禁锢其亲眷出城,恐激起民愤,现正是削藩紧要关头,招兵买马扩充军队迫在眉睫,民心所向方能成就霸业。不过是些后宅老弱妇孺,无用之辈,由她们去罢!”
“可是……”秦砚昭眸光掠过一抹失望之色,还待要说,却被徐炳永阻了,只捂颊蹙眉道:“牙痛的厉害,多说不得,砚昭是聪明人,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道理毋庸老夫来提点,奉一句,是你的总是你的,终究跑脱不掉。”八抬大轿已至身前。
秦砚昭停步,无奈拱手称是,恭送他乘轿落阶而去。
……
沈府上下整理箱笼囊箧、安置来去仆从,忙得虽是热火朝天,却也有条有绪,其中细处不题。
单表到了离行这一日,府门前车马密麻,人流攒动,熙熙攘攘一条街。
留守的管事丫鬟婆子及伺童们,同平日里感情交好的挽臂低语,说至动情处揉弄双目,衣袖沾湿。
沈庆林同沈老夫人及田姜话别,他这几日接连遭逢变故,本是高门大户锦绣儿郎,鲜衣玉食、贤母娇妾,只需一门心思读圣贤书即可,哪想得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恍惑不及细思间,已成孤家寡人一个。
如今连祖母也要出京南下,这满腹的滋味实难形容。
“祖母此去丢下孙儿……孙儿该如何是好?”他话里哀哀萋萋,问得沈老夫人泣然泪下。
田姜看不过眼,忆起沈二爷曾提起这林哥儿不堪大用,却也所言非虚。
思忖会儿温声说:“林哥儿已是二十年纪罢?”
沈庆林擦擦眼睛,朝她拱了拱手:“回叔母的话,侄儿确已值舞象之年。”
田姜颌首,语气转而一沉:“汪踦二十退齐殇命,岳飞二十尽忠报国,宋悫二十假狮破阵、霍郎二十封狼居胥,自古英雄多出少年,哪个少年不多磨砺?俗说父母养其身,自己立其志,愈是前程艰难、愈该逆风而行,哪还有哀求祖母庇护之理。沈府每代贤能辈出,才得延展百年基业,如今传承至你手中,身为嫡长孙,岂显这等懦弱狼狈之像,怎对得起你那殁去的父亲,怎对得起沈族列祖列宗!”
“叔母教训的是。”沈庆林面红耳赤,只觉羞窘难当。
田姜面色缓和道:“沈府如今虽陷困境,但你在国子监开销用度一应不少,每日萤窗苦读以备三月春闱恩科就是。”
沈庆林连忙谢过,恰管事沈霖来问可要起程,她望望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遂抿唇道:“走罢!”
沈老夫人乘的马车轱辘转动,率先走在前面,后头一辆辆紧随跟上,张宏带十几侍卫围伺骑马护送。
田姜见得无误,便由翠梅采蓉伺候着也上了马车,再掀起帘子朝外看,不经意间,瞧见十步外、街口桃花树下有一华轿,轿旁立一清瘦颀长的男子,戴四平巾,穿青缎直裰,容颜俊朗,神情晦涩,浑身散发阴鸷凛凛之势,却不是旁人,正是秦砚昭。
四目相碰间,秦砚昭蠕蠕唇,脚足悄抬欲前,却见田姜冷然荡下帘子,再也没有撩起过。
……
且说一行车马顺利出城,再沿官道驶行,虽不如城里繁华热闹,却也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但见骏骑骄嘶,香轮暖辗,风光亦是独好。
田姜忆起旧年与沈二爷离京两江巡察时,还是冬日里,入目皆是枯树残雪老鸦,怀揣忐忑猜疑之心,与沈二爷共乘一骑马车,抬眉展眼皆是他清音笑貌,仿若经了一场大梦般,却哪里是梦呢,否则这肚腹里的小家伙又从何而来,忍不住弯起唇角,把一缕酸楚抑下。
过半个时辰至天福寺,普静方丈领着众僧在山门前等候,沈老夫人等被搀扶下轿,彼此问讯见过,带入寺中净室盥洗,有坐卧歇息的,有去内殿看演佛事的,还有四处游走的,田姜则同沈老夫人坐在榻上说话,把沈荔唤至身边嘱咐:“祖母可就拜托荔姐儿多加照顾了。”
沈荔也才刚晓得田姜不随她们一道去金陵,紧攥着她衣袖,眼泪汪汪止不住,搞得田姜心里也不好受,揩帕子替她擦脸颊,一面勉力笑道:“我肚子太大了,里头弟弟妹妹经不起舟车劳顿,所以不能随你们去,实为憾事,不过对你却是桩幸事儿,你瞧京城高门大府的小姐,养在深闺至及笄,出嫁入夫家后宅,守着四方檐沿天地过一辈子,见不得外边许多世面。可你却有福气南下金陵,那是六代古都建地,帝王为宅,曾盛极一时,如今去看依旧城笼蓊蔚洇润之气,成龙蟠虎踞之势,所居处背靠栖霞山更有诸多妙处,你定会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