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到底孩子脾气,经这番鼓动生起向往之心,不再哭了,只巴巴地问:“那何时才能再见娘亲,还有爹爹呢?”
田姜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想骗她,正踌躇时,沈老夫人插话笑道:“等我身骨康健就回京,得劳荔荔用心照顾才是。”
沈荔认真的点点头,想着那应该很快就能复返,脸色瞬间变得明媚,围簇四周的丫鬟嬷嬷也笑起来。
不多时僧人送来热腾腾的斋饭,虽是素食却十分可口,趁吃饭的当儿,又过来个年轻僧人,一直走至田姜跟前,打个问讯道:“方丈有请,施主随小僧来。”
田姜心领神会,同沈老夫人低声辞行,又嘱咐沈荔几句话儿,即由翠梅搀扶,沈勉跟在后头,随着僧人从净室后门出,过一条夹两壁羊肠青石小径,数十步后现一片簇簇竹林,从竹林穿出豁然开朗,竟是处宅院,竹间拴着粗绳,挂晾件件条条洗晒的麻布衣裤,显见是寺中众僧休憩之处。
田姜不敢多看,垂目而行,出柳叶式的月洞门,忽有一僧人,迎面挡住了去路。
第伍陆捌章 说佛法
诗曰: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闲来卷经看,三境俱惘然,恰似故影至,逢笑问前因。
话说田姜察觉有人挡道,抬首定睛打量他,是位禅僧,着茶褐常服、披青绦玉色袈裟,眉清目秀,温文儒雅,十分丰俊不俗。
田姜心中大骇,乍见之下还道沈二爷出家了呢,再细盯他容貌,却少了多年斡旋朝堂沾染的极深城府,显得愈发玉润透彻。
她轻舒口气,若没猜错,十之八九来人是那位遁入空门的沈四爷了。
带路僧人恭敬打个问讯:“明月法师怎在此处?”
被唤明月的禅僧也似神魂才返,轻拈手中佛珠,语气柔和道:“遵普静方丈之言,前来点拨这位女施主几句。”即朝田姜道声请,并未再多说,踅身朝竹林深处稳健而去。
田姜跟随在后,近至处小小禅房,噶吱推门跨过槛,但见好一派清幽景致:菩提自在生,空翠满庭阴,一鸟宿疏桐,数蝶啄草花。
有刷刷声入耳,却是个小沙弥在认真洒扫庭院,见得人来,连忙止行端站,合掌问诺。
沈勉说甚么也不肯进禅室,田姜便让翠梅陪他在院里,自撩裙走进室内,明月已在佛前点着一盏琉璃海灯,至矮桌前盘膝于蒲团之上,再请她面对面安坐。
田姜捧肚小心坐下,看着明月烧点一炉檀香,袅袅清烟氤氲了他的眉眼。
遂低声问:“沈老夫人要去金陵修养病体,途经天福寺,明月法师不去与她辞行么?”
明月未曾接话,只是提起紫砂壶斟茶,眼见茶水溢出盏沿,滴滴落于桌面,田姜忍不得说:“已经满了,请勿要再倒。”
明月这才止了动作,顿下紫砂壶,嗓音很平和:“你脑中此时便如这盏,充满各种杂念妄见,若不将它们清空,贫僧所要说的,你又怎能听得进去?!”
田姜聪颖透顶,自知他不想提及红尘俗情,闭了闭眼再睁开,吸口气道:“是我错了,还请明月法师提点。”
明月默少顷才开口:“八年前贫僧还在文渊阁修订大典,有一日与同僚来天福寺、恰遇普静方丈,他曾问,‘你可记得自己的前生?’回他道,‘曾梦见过前生,在天若寺出家为僧,行走殿堂舍间,诵经禅堂床上,木鱼佛声满耳,檀灰滴落宝卷,至三更斜月朦胧、万籁俱静时,凭己之力普渡宿怨各去超生。’”
“普静方丈因此劝诫,‘即然如此,你何不了断尘缘,一心向佛,方不辜负前世修持的德行。’贫僧哪里肯听,年少气盛,尚贪念红尘俗世的锦绣繁华,是以一笑了之,普静方丈因此感慨,‘你非得堕入情孽苦海才得参悟么?’倒那时再悟,已为时晚矣。”
田姜凝神细听,想想道:“这便是明月法师还带发修行之因么?”他虽带着毗卢帽,但耳边有丝鬓发漏出,被她看透。
明月并不慌急,抬手理帽,笑容很浅淡:“普静方丈不肯于贫僧剃度,只道六根不净、俗缘未除,还需潜心佛法,至不为五欲所动之时,方会亲自于我落发出家。”他又道:“人各有自己的宿命,万事不得强勉,否则便会如贫僧这般,舍近求远,反倒弄巧成拙。”
田姜问:“明月法师所言是常理,常理未必适用众生,如今夫君下入昭狱,我又身怀六甲,沈氏一族动荡飘摇,您说该如何是好呢?”
明月不答,只道:“佛陀曾建寺院与道士庙观为邻,道士不满,常变幻魑魅魍魉扰乱寺中僧众,意欲将其唬走,确实许多年轻沙弥禁不住逃离,可佛陀却在那处久经数年,道士法术用尽,终弃观而去。”他顿了顿:“道士法术高强,佛陀怎会胜过了他?”
田姜摇头:“请法师赐教!”
明月回话:“只一个‘无’字,法术终有限、有尽、有量、有边;而佛陀无法术、无尽、无量、无边。无与有之始,是以不变应万变,终会功至垂成。”
田姜心如明镜,他所说诫训也是她目前安身立命之法,手捧香茶慢慢吃着,忽说:“明月法师很是介意无法剃度,我倒有言赠您。”
明月请她但讲无妨。
田姜沉吟道:“我的五姐姐曾讲过,有沙弥问佛陀,‘你得道前,每日都做甚么?’佛陀回,‘砍柴、担水、做饭。’沙弥又问,‘那得道后呢?’佛陀回,‘砍柴、担水、做饭。’沙弥不解,‘那何谓得道呢?’佛陀笑曰,‘得道前,砍柴时惦着担水、担水惦着做饭;得道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她稍顿微笑:“大道至简,平常心是道,宿命无常,顺其自然罢。”
明月愀然变色:“你五姐姐……”
田姜抿了抿唇:“五姐姐所言也非其所言,是那年在天若寺烧香时,有位俊朗公子讲于她所听,现还给明月法师,愿能摒除你心中孽障,才不枉这生生轮回之缘。”
话不再多说,她撑桌起身告辞离开,出了禅室,翠梅过来搀扶她,沈勉在前面,头也不回走得极快,转眼功夫没了踪影。
田姜似想起甚么,倏得回首朝室内望,明月依旧身笼清烟,不言不语静默端坐。
普静方丈果然所言非虚。
……
日色衔山时分,盛昌馆门前串串红笼燃得通亮,自“忆香楼”没了后,这五姑娘胡同便成了秦掌柜的天下,但见宾客盈门,出入若潮,透过小楼窗牖,人影幢幢,推杯换盏,道不尽的红尘热闹。
秦兴坐在帐房里吃茶,田荣满脸不霁,兜头而入,扯的珠帘带风砰砰作响。
秦兴连忙搁盏站起,请他坐太师椅,田荣摆手,沉声道:“‘鹰天盟’被衙门捕获,斩得斩,抓得抓,放得放,怎就没有钰哥儿的丝毫音信,他不是落入‘鹰天盟’之手么,怎就未解救出来?你可有尽力去与那些官儿周旋?晓得你铺大客多忙碌,若实抽不出空闲,我自去打探就是!”
语毕即要走,秦兴连忙上前阻他。
第伍陆玖章 故人逢
秦兴无奈地笑:“田叔冤煞我了,若能探得钰爷生死,把这盛昌馆拱手送人都甘愿。如今沈阁老被抓入昭狱,同他但凡有些牵扯的,官爷皆避之唯恐不及,更况锦衣卫四处横行,偷听暗窥防不胜防,与我有几交好的连请来吃席都托辞婉拒……”
顿了顿又道:“虽是如此,秦某却从无放弃之心,昨日得株千年老参,晚间就给刑部阮郎中送去,看此份上应能给些薄面透点音讯才是。”
田荣神情渐趋缓和:“我并未有责怪你之意,只是心底焦急如焚。”
“我懂……”秦兴还待要劝,一个伙计掀帘进来禀报:“有位姑娘要二位爷去见她家夫人哩。”
“可有报上名是哪个府的?”秦兴与田荣面面相觑,皆有些莫名其妙。
伙计挠挠头:“她不肯多言,只道那夫人是二位爷的故旧,见着自然认得。”
秦兴颌首朝外走,田荣跟在后,果见廊下立个模样周正的丫鬟,梳盘头揸髻,穿水红软绸衣裙,闻得帘响声遂望过来。
秦兴上前作一揖,不待开口,那丫鬟已搭手还礼,一面道:“我家夫人车马驻在五姑娘胡同口,她身子不便,还烦请二位爷随我来。”
秦兴扬扬眉梢,暗觉这事颇为蹊跷,再看田荣一声不吭跟丫鬟身后往院外去,只得摸摸鼻梁,也就几十数步便至马车跟前,车帘子被暖风吹得轻摆不定,里头人似听得脚足响动,嗓音温和又平静:“他们可来了?”
田荣面庞血色尽失,由不得神飞魄荡,失声惊喊一声:“小姐……”
秦兴此时才走近,听得田荣唤小姐,再看他悲喜交集的模样,遂恍然说:“原来田叔认得,怎不曾听你提……”他话音忽儿打住,像被人捂住了嘴般,皆因一只纤白素手撩起帘子,探出张含笑的面庞。
自不提如何的娇柔妩媚、胜却人间无数,看一眼再细看一眼……他使劲揉揉双目,像又不像,非似又似,顿时瞠目结舌地难以再成言。
舜钰抿唇问:“你们如今还住椿树胡同么?想必不是,盛昌馆生意兴隆,秦掌柜赚得盆满钵满,自是要换处大宅子,舜钰如今居无去处,可否借我一间宿住呢?”
秦兴激动的不知所措,听闻此话连忙道:“是购置处大宅子,正屋一直替钰爷空关着,就等您回来住哩。”遂命仆子先赶回去报信儿。
田荣已把车夫拉下,自己身手矫健地去拽缰绳,秦兴也跨到他身畔坐,接过鞭子扬长一甩,马蹄儿蹬蹬踢踏,沿着胡同朝街心方向驶行,他思忖会儿,凑近田荣咧嘴嘿嘿笑:“钰爷扮成女子模样,没成想还怪美的。”
田荣默默的没说话。
……
一路过桥穿市不停,途经报国寺再拐进杨林胡同,即到一处门朝南开的宅子,显见已接到信儿,正门早已大开,田荣赶着马车过仪门、直达后院才止。
桃花柳树下早站着纤月,抱娃的奶娘及五六个丫鬟。
仆子安放踏马凳,田荣去撩车帘子,纤月急步凑近秦兴身边,一错不错盯着厢里看。
翠梅先下来,纤月有些疑惑,倒不曾意料钰爷身边会跟着丫鬟,又跳出个六七岁年纪俊秀少年,好奇地东张西望。
翠梅给纤月见礼,微笑问:“可否请奶奶使两个丫头,一道扶我家主子出来。”
纤月忙道客气,那些个丫鬟争相上前,秦兴心底泛沉,难不成钰爷被“鹰天盟”劫掠去受尽折磨……伤胳膊断腿足了?
见舜钰被搀扶着慢腾腾下马车,他余光瞄到纤月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凑近解释:“可是唬住了!没见过钰爷扮女子罢?我曾见识过……”
纤月看向他,很奇怪的眼神,再抬手指着那处,恍恍惚惚地:“不就是个女子……你看她肚子……”
肚子怎么了?秦兴急忙扭头,正望见舜钰被丫鬟簇拥着近前来,她上穿藕粉色潞绸对襟衫儿,下着荼白水波鲤鱼纹缎裙子,衫裙连接处,少腹隆起,圆滚滚若塞了只西瓜般。
秦兴目光发直,嘴里吱唔不能成句,耳边响起舜钰熟悉的声音:“一年不见怎生疏了?”
血直往天灵盖冲,眼前倏得黑晕一片,隐约觉得被田叔眼疾手快地撑住后仰身躯,旋即是纤月的惊呼……孩子哭闹起来。
他意识渐陷昏迷,天雷滚滚啊,男人也可以怀孕生娃了?!
……
往往遇见神怪志异之事,女子反应大体会更为镇定些。
舜钰坐在榻上,接过纤月亲手奉来的香茶,微笑着问:“秦哥儿可好些?”
“不碍事。”纤月摆手回话:“就是吓着了,昏会儿自然就会好。”
田姜颌首,边吃茶边四处打量,因是正屋空留无人住,挂设摆件皆是簇簇新的。
秦兴纤月及田荣则分别宿在东西厢房。
田荣匆匆掀帘入,拱手作揖后,才蹙眉粗声禀报:“门外来一青年,自报名唤沈容,是您的贴身侍卫,不知可否属实?”
“他倒来的快!”舜钰朝沈勉嘱咐道:“你去接迎他罢。”沈勉站起身,拈一块热糕吃着自去了。
舜钰又让田荣坐在榻沿左侧椅上,翠梅执壶给他斟茶,田荣连忙谢过,端盏边吃边不落痕迹瞟扫那鼓挺的肚儿。
想问又不敢问,生怕是被“鹰天盟”那帮畜生糟践成这副模样的,那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纤月倒没他这些心思,只好奇的很,明明早前一直以男扮示人,怎摇身就变成了女娇娥……显见田叔是晓得的,只瞒着秦兴和她两人,却也不敢多话,想想遂笑问:“您这肚儿恐有六个月罢?”
田荣清咳一嗓子,舜钰笑了笑:“只四月余,因怀得双生,是以看去显得大些。”
“双生?!”纤月与田荣瞪目看来,吃惊过后神情自是各异。
纤月满脸兴奋,叠声道恭喜,田荣则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态。
“田叔这是怎么了?”舜钰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儿,关切地问:“可是遇到甚么难事,不妨说于我来听。”
第伍柒零章 相见欢
田荣终是叹口气:“听闻你被‘鹰天盟’劫掠去,我们度日如年,四处打探消息,惦念你的生死安危,却一直音讯全无,急煞个人。”
舜钰怔了怔:“我让沈阁老知会你们一声,不曾说吗?”
“说甚么?!”田荣语气很不满:“只让我们耐心等候。”再等下去孩子都生了。
舜钰抿起嘴角:“他城府极深,从不说包圆儿的话,能这般已算是提点。更况京城乃朝臣倾轧之地,局势波澜难稳,谨言慎行当妥,更唯恐有所牵连你们,却令你们为我这般担忧,心中歉然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