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荣摆手道:“这说的哪里话,你能安好回来就是我们的福运……”想想又愁,总算回来了,可这一托二又咋整?!
瞟扫过那圆滚滚的少腹,到嘴的话又吞咽回去,怕提起血泪过往徒惹她伤心,还是不说算罢!
恰奶娘抱着吃饱喝足的娃儿进来,纤月笑眯眯地接过,凑近舜钰身边给她看。
一岁多的娃儿,小脸渐打开,嘴里吐着奶泡,咿咿呀呀挥舞小手要往舜钰的怀里扑。
“他倒一点不认生。”纤月抓紧蹦跶的小胖腿,可有力气,怕踢着人。
“眉眼像秦兴,鼻唇更像纤月。”舜钰细细打量,又问他叫甚么名儿,纤月笑回:“乳名唤来福,大名还等着您来起呢。”
舜钰沉吟道:“论语有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德者不缺才,期他日后德才兼备有番作为,不妨就唤作秦骥如何?”
纤月自然十分中意,连声道谢。
舜钰又让翠梅取出早备好的锦盒,成对的纍丝金凤簪、唐金镶玉镯子及白玉鸳鸯戏莲花扣;给孩子的是一套金。
这边正热热闹闹说话儿,那厢沈勉已带沈容进来见。
沈容性子冷清,不理旁人,径自走近舜钰拱手作揖:“老夫人一行午时三刻离了天福寺,无人在后尾随,张宏等数侍卫会护送她们至通州张家湾渡口上船再返,至金陵下船会有侍卫接应。”
“辛苦!”舜钰想想又说:“明个烦你去南山寻钱大夫,把我还在京城的信儿递他,虽有吴郎中诊脉,还希他每月里能来一两趟才得安。”
沈容应承称是,从袖笼里掏出一沓银票递上:“老夫人托属下转交给夫人,嘱咐让您收好,或许哪日便能应个急。”
“夫人?”这二字顿如石破天惊,纤月眉梢一挑,田荣心头一紧。
舜钰方才察觉自己似乎漏说了甚么,遂让沈容退下,默少顷,脸颊泛起霞红,淡笑道:“我回京后,便与沈阁老结成婚配,在沈府过平静日子……原以为指定你们包办婚筵酒席,能瞧出些端倪,却是错过了。”
田荣有些汗颜,那会儿端着沉甸甸的银子,秦兴都乐疯了。
他虽然有起疑虑,也不过一闪就逝,现仔细想来确有蹊跷,沈府高门旺族,且又是沈阁老成婚,怎会指派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酒肆承接婚筵酒席,却原来还有此层深意。
没有所猜测的不堪,小姐过得很好,替她高兴之余,蓦然想起自己的儿子田濂,心底莫名泛起酸涩,终是断了缘份。
恰厨房婆子来问可要上晚膳,纤月颌首,把哼唧要睡的娃递给奶娘,朝翠梅笑道:“若是夫人想吃甚么、或有甚么忌口的尽管吩咐婆子,勿要抹不开脸面。”
翠梅亦笑着答应,没会儿功夫,桌上已摆满当饭菜,并无沈府的规矩,依旧围坐合吃,翠梅同沈桓原还推辞,见着这番景,又被舜钰劝说两句,才有些拘谨地坐了。
……
是晚,众人皆回房安歇,舜钰背倚床榻抚着肚儿,低眉垂眼正想着心事,忽听门外有窸窣脚响声,遂趿鞋下地,至帘前掀起,还道是谁,却原来独自冷清清立廊下的是田荣。
她抿唇走近,低唤一声:“田叔。”
田荣有些意外:“可是吵醒你了?”
“还未曾就寝,困不着!”舜钰摇摇头,檐前挂的红笼透亮,引得飞蛾愣愣直扑,一缕夜风绻缱吹面,不寒而暖。
“沈阁老待你好么?”
舜钰闻言笑了笑:“他极好,如当年爹爹待娘亲那般。”
田荣扫过她满眼星光,默了会儿,沉声问:“昭狱凶险异常,能活将出来的屈指可数,九儿有何打算?”
舜钰没有说话,能活将出来的屈指可数,还是有活着出来的不是!
沈二爷怎会死……他风光无限的朝堂生涯,最浓墨重彩的那抺还未挥及,怎能就轻易地死去呢!
前世里他是玩弄权术的佞臣,助昊王赢的皇权,又将皇权还给朱煜,还有谁能比他深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
她要做的亦是明月禅师所提点,以不变应万变,静静地等候。
西厢房住着秦兴三口,忽而灯烛晕黄纱窗,映出纤月怀抱娃儿来回走动的剪影,啼哭由响渐轻,时不时抽噎一声。
舜钰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
抬手将吹散的鬓发捊至耳后,吸口清薄的空气:“我只想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把孩子平安生下,别得无暇多顾及。”
不愿再拘泥于此,她岔开话问:“梅逊还在秦府?”
见田荣称是,不由有些奇怪:“秦仲终日缠绵病榻,生死不明,他还留在那里做甚?”
田荣回她的话:“谁说不是?梅逊原还求去,秦砚昭就不肯放人,也不晓使了何法,梅逊现也不再提及离府。”他又添了一句:“可需我传信给他来见你?”
“不必多此一举。”舜钰神情肃然:“秦仲虽于我有救命之恩,但八年前田府抄斩案中,他也脱不得干系。还有秦砚昭……”她把早前发生的事儿,长话短说述于田荣,见他听得大骇,不由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田叔,这里面脏着呢!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我们都耐心些。”
她辄身慢慢走回房里,田荣又呆站了半晌,才下阶自去了。
这正是:
点破虚空夜留影,话说往事哪堪惊。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伍柒壹章 惊闻事
且看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值小暑节令,忽然荼蘼花事了,空中火云焰焰烧,不觉枇杷满金。
有词为证:
三杨五柳穿蝉闹,流萤飞过粉墙来,寻芭蕉何处?绿染窗纱。纱内燃香懒袅、针线慵拈,薄竹榻梦长。忽惊凉风起,以为秋,还暗道流年偷换。
舜钰午困已过,遂起身,一手扶翠梅,一手摇白纱团扇出房来,但见乌云遮、迷雾障,电闪雷鸣,一阵大雨来,廊前暴晒焦透的青石板道,被打的咝咝直冒白烟儿。
舜钰站了会便觉得两腿发酸,七个月肚儿高高隆起,都看不见自个趿红绣鞋的足尖了。
钱秉义昨日来给她诊脉,两个小家伙故意戏弄人,拳打脚踢拼命折腾,那左右主司官脉激烈颤动,把他唬得着实不轻,临走时神情颇严肃,让赶紧选几个高性和善的产婆,接至宅中候着,又再三嘱咐她勿要犯懒,有事无事多走动,对生养有好处。
其实待他离开后,顿时消停下来,一派岁月静好的态,搞得舜钰哭笑不得,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翠梅笑道:“吴郎中精挑细选两个产婆今日会入府,都是有接过双生的,经历足的很,再加秦奶奶介绍的那位,已是万事俱备了。”
舜钰“嗯”了一声,想想又低问:“沈容可有甚么关于二爷的讯么?”她现躲宅子里,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最闲人。
翠梅摇头:“还是上回得的讯,皇帝忙着遣使臣及将兵去云南劝降昊王,无暇顾及这边儿,二老爷在昭狱不至太难过。”
舜钰半信半疑,沈二爷入昭狱的日子,满打满算也有四月足,其实不敢深想那样阴潮仄逼的环境,他便是保住性命,又将以甚么样的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忽然肚子隐约泛起疼痛,连忙用手轻抚,每次都这样,迫得她不能多想,要顾念这两个小家伙。
叹口气,只盯着风打雨浇的芭蕉叶儿呆看,不再言语了。
……
三个月前。
当午,盛昌馆。
刑部员外郎刘燝红面赤目,一面剔牙缝,一面趔趄步至帐房帘前,粗着喉咙问伙计:“秦掌柜何在?秦掌柜你出来!”
秦兴躲在帐房里吃茶,原不想理,禁不得他三呼四喝,只得整整衣襟、笑容满面的出来作揖:“刘大人不知有何事儿?”
“今儿个还与往日同,先把帐赊着,待我得了俸银再还你。”话知会到了,刘燝辄身要走。
秦兴眼疾手快挡住他去路,依旧笑道:“此次不过区区五百铜钱儿,刘大人还是现结罢,盛昌馆小本生意,已赊了您数次,实在受不住。”他顿了顿:“若大人是忘记揣钱袋子,好办,我让伙计去府上问大夫人讨就是。”
刘燝一把握住他的胳臂,凑耳忙说:“使不得!你替我赊了,我告诉你一件紧要事,保管你想听,旁官儿可没人敢说。”他在脖颈比划一下:“要杀头的。”
秦兴心一动,请他至帐房坐,嘴里笑言:“请刘大人直言,今儿这顿毋庸赊了,算我请的一席。”
正合刘燝的心意,他压低声说:“沈阁老殁了。”
“刘大人不兴这般捉弄小的。”秦兴摆手不信。
“骗你作甚!”刘燝道:“前夜五鼓时,昭狱起大火,虽得锦衣卫灌水扑灭,里头押犯多被烟障熏死或晕迷,沈阁老狱房在最尽处,听闻牢监柱子都烧溶掉,里头除一把焦黑的骨头,其余甚么也没剩下,作孽!”
他摇摇头出去了。
秦兴耳边如雷炸过般,嗡嗡响彻个不停,腿软地站不住,扶着桌面坐下,半日过后,三魂六魄才慢悠悠回转二四,他咬着牙根,命伙计把那株千年老参取来,还是得拿去送给阮郎中,一探这噩耗的虚实。
是晚,盛昌馆。
有来客在敲门板儿,高声问:“才甚么时辰,掌柜就阖门生意不做?倒是大闺女入洞房,头一遭儿。”
伙计忙去作揖见礼,陪笑表歉心,不多儿便沉寂无声。
忽而又有人匆匆叩门,放了进房,见他直直朝桌前呆坐的两人去,坐下劈头便问:“甚么要紧事,非迫着我来。”
看客道来者何人,却是在秦尚书府当差的梅逊,桌前坐二人又是谁,自是那秦兴和田容,俱愁云惨雾遮面,语调儿阑珊。
秦兴看他一眼,开口道:“你在秦府可听到些风声,关于沈阁老的?”
“不曾!”梅逊满面热汗,接过伙计递来的凉茶一饮而尽。
“你再仔细想想。”田荣沉嗓粗声道,梅逊见他面色很难看,遂凝神过少顷:“前日晚寅时,大爷忽然急要备轿往昭狱去,至于出了何事,我没跟去也未在意。”
田荣看向秦兴:“如此与秦砚昭无关。”
“是甚么事儿你们瞒我?”梅逊目光疑惑地瞟扫他二人:“难道钰爷有信了不成?”
田荣不语,秦兴摇头,梅逊不觉有他,抬袖抹把额间汗:“晚时爷要往教坊司寻王美儿,免他疑心我偷溜出来,得赶紧回府去。”即起身要走,想想又回头说:“大夫人赏了匹妆花缎子,好看的很,待有闲空我送你家去,给嫂子裁衣裳穿。许久没见小来福,怪想,昨晚还梦见他。”
秦兴连忙说:“纤月带来福回娘家住段时日,你把缎子托人送这里来,我收着转给她便好。”
“可是被你气回娘家的?”梅逊笑着跑走了。
沈容这才闪身从后门出来,坐至田荣身边,一脸冷清肃然。
秦兴看着他俩:“秦砚昭定是得报赶往昭狱,阮郎中官架子大,虽不肯明说,却也暗透沈阁老是真的凶多吉少,还有刘燝与我素日交好,也不致编谎诓骗……钰爷那处该如何交待?”
还是唤钰爷,一则叫顺了口,二则被舜钰强令要求。
田容沉吟道:“钰爷怀着身子,万万不得让她知晓,恐丧夫之痛殃及胎儿,仅我们晓得即可,其他人问皆三缄其口,直至她生产之后,择个时机再慢慢说罢。”
沈容及秦兴颌首答应。
这正是:闻噩耗局外人暗自咽下,瞒天过海露马脚终有时。
第伍柒贰章 知真相
舜钰这几日眼皮子直跳,总觉要生事,却也不露心思,晚间用过饭,同纤月说笑,又逗弄奶娃一回,精神就有些倦倦的。
翠梅伺候她安寝,哪想迷迷糊糊不晓得睡至几更,忽被阵阵打雷声惊醒,肚里的娃们在蠕动,左踢一脚右抻一拳,正闹腾的厉害。
她坐起身子慢慢下地,房里闷热不透风,衣裳紧贴洇满汗水的脊骨,黏嗒嗒的难受。
可窗外明明枝梢唰喇喇作响。
捧着肚腹掀帘出房,一缕挟湿带凉的夜风扑面而至,整个人瞬间舒畅不少,翠梅听得动静连忙过来搀扶她,只笑问:“前困得说话都懒,怎眨眼功夫就醒了?”
“小家伙不肯睡。”舜钰弯起嘴角,有个婆子挽食盒穿堂走着,也瞧见这里站了人,连忙过来问安见礼。
舜钰笑问她:“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婆子陪笑回答:“两位爷在前厅说话,我送些下酒的菜碟儿。”
“好些时未见他们,以为终日忙碌店里生意,却原来在偷闲吃酒,一道去抓他们,看他们有何要说。”
舜钰生起顽皮之心,翠梅拗不过,寻来一盏红纱灯笼,让婆子在前带路。
她三人沿游廊过月洞门,往前厅方向走,近得见窗门里烛火尚明,人影摇晃,又嘘住不让她们出声儿,只蹑足凑近窗牖,附耳悄听,恰秦兴长长叹息一声,舜钰捂嘴笑了,感觉他怎老气横秋的,又听他叹道:“如今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整日里心惊胆颤,唯恐哪个丫鬟婆子爱闲话说漏了,让钰爷听去可就了不得。”
舜钰怔了怔,是甚么天大的消息唯恐被她听到?翠梅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说:“天晚看似要落场大雨,夫人还是赶紧回罢。”
舜钰不待开口,房里田荣已警觉地叱喝:“是谁在外面?”
那婆子禀说:“老奴送酒菜碟儿,夫人与翠梅姑娘也一道过来。”
田荣与秦兴面面相觑,暗道糟糕,不晓被她听了多少去,强自镇定开门,请她们入房,一面秦兴勉力笑问:“钰爷肚腹月份大了,合该在屋里好生歇息才是,黑灯瞎火实不宜四处乱走。”
“是啊。”舜钰由翠梅伺候着坐进椅里,朝他们笑了笑:“不该这时辰还瞎逛到这里,听得你们有密事单要瞒紧我,不让我晓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