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爷慢条斯理地一件件拿出,摆在桌面上,十八般武器雕琢的栩栩如生,显见是给元宝的;另有彩描的虎皮猫猱狮狗,舜钰拿起只绿皮鹦鹉:“倒是一模一样!我让徐蓝拎去梁国公府暂养着,你不知那小妖物在廊顶乱飞死活不走,后被徐蓝捉住关进笼里,一路把我祖宗八百代都骂个遍……”
沈二爷握住她的手,默了默温和道:“待天下太平后,再把它接回来,我替你教训它!”
第陆佰章 夫妻情
舜钰笑着看沈二爷,她都是孩子娘了,哪里会去跟只鸟儿计较呢。
董娘子送来饭菜,皆是家常肴馔,一碗南瓜瓤肉,一碗笋煨肥鸡,一尾清蒸鱼,两三盘油盐清炒的菜蔬,没会再端来个砂锅,揭起盖,沸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猪肉馄饨。
舜钰倒首次见拿南瓜这样烹饪的,拳头般圆小瓜挖空内瓤,里头塞碎肉、香蕈、笋尖浇酱油香芃放笼里蒸,她挟了一筷子津津有味地尝了口,咸鲜滋味还混着南瓜的清甜,直赞董娘子好手艺。
沈二爷替她拨碗粳米饭摆面前,自己则舀几个馄饨连汤盛碗里,他吃口清淡,尽挑菜蔬慢慢嚼咽。
舜钰撇撇嘴儿,挟条肥鸡腿搁他碗里:“吃哪补哪,这个给二爷。”
沈二爷礼尚往来,把另条鸡腿给她,面不改色:“昨晚娘子的腿在吾腰间总挂不住,缺力气,也得补一补。”
“……”舜钰臊了大红脸,哪有人像他那样狠的,间间歇歇弄到窗纸透进清光来才止,便是铁打的身骨也受不住呀……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二爷还敢嫌弃她……娇嗔的瞪他一眼,偏挑碗里吸足油水的笋子吃。
沈二爷见她耳垂泛起嫣粉,弯唇暗自浅笑,说起已是两个孩子娘,可床笫间依旧羞涩如少女般,弄狠了只会紧攥锦褥瑟瑟发抖,像误入陷阱走投无路的小鹿,水眸含潮可怜的看他,动人的不行,却更勾引得他去欺负她。
他(她)们这一世在恰当的时间相遇相知,彼此心无芥蒂的结成夫妻养儿育女,同甘苦共患难,人生得如此,又夫复何求呢!
董娘子送来蒸好的大螃蟹,拌好的姜醋油碟儿,及一壶烫温的黄酒,退出房外。
沈二爷用香茶漱口,又净过手,才给舜钰剔蟹黄,一面问她在大理寺做的如何,杨衍可有故意为难。
舜钰摇摇头,把南平县案子同他细讲一遍,又道:“冯双林今儿受皇帝所托,命我后日进宫鉴宝。”再把杨衍关于此行凶险处说了,沈二爷手微顿,眸光深邃地看着她:“他倒变了许多。”
“哪里变了?”舜钰没觉得,满脸不以为然,沈二爷笑而不语,舀一细匙蟹黄蘸姜醋送她嘴边,稍顷方沉吟说:“杨衍的法子虽能保命,但那些古器被损毁想九儿定是不肯,你可有应对之策?”
舜钰默了半晌回话:“原想反其道而行之,只恐他狗急跳墙揭我女儿身,是以犹豫。”
“不怕。”沈二爷语气从容:“若要揭你身份早揭了,不必等到此时,他自己也难脱干系。”
舜钰松口气,看他眉眼温润、万事皆成竹在胸的模样,心底说不出的踏实,搁下筷著,慢慢凑近沈二爷身边,双手环住他的腰,忽而倚进他宽厚的怀里蹭了蹭,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沈二爷微怔,其实时常他都有种错觉,舜钰青春年少的身躯里,似乎藏着个看透世事、历经沧桑的魂魄,每当他想深究去抓握时,她又拒他于千里之外,一来二去他倒淡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舜钰是,他又何尝不是呢,或许终有日云浅风清了,他们彼此会坦城相待,或许就这样一辈子,也没甚么,漫漫余生他(她)们能相携至老便好,其它皆不重要。
“娇气。”沈二爷嗓音醇厚温和:“很想抱抱你,不过手上都是蟹腥味……”
他的话未完,听得舜钰闷闷问:“我们甚么时候才能回家?想母亲和荔荔还有那只鹦鹉。”
“快了。”沈二爷亲亲她洁白的额头。
……
两日后辰时,舜钰依约来至午门,冯双林已在等了。
他(她)也不乘轿,沿着青砖御道往西暖阁走,官员们常朝未散,宫殿穿了一座又一座,不见人影,便是偶见一两宫人也晃眼而过,唯有秋日的凉风在墙根檐前游荡,萧萧瑟瑟的。
“沈二爷身骨可痊愈了?”冯双林抚去肩膀飘落的一片黄叶。
舜钰眼神懵懂,似乎不知他何以这般问,冯双林笑了笑:“二爷是我谋划救出昭狱的,但他当时伤势过重,生死只得天定,前日见你绾发的簪子是他的,想必你们已经见过……他可好?”
舜钰回话:“谢你救命之恩!他身上的伤日渐痊愈,余的只是些疤痕……”瞟见冯双林眸光幽深,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脸颊有些发热,抿抿嘴唇道:“总是好了。”
冯双林吁口气,瞅一眼她:“听闻你诞下两个孩子?”
舜钰颌首微笑:“一个男娃,乳名元宝,一个女娃,乳名小月亮。”
“长得像你,还是像二爷?”冯双林又问。
舜钰挺认真的想了想:“还太小看不大出来,不过元宝眼睛像我,鼻梁挺挺的像二爷,小月亮眼睛同二爷一样,鼻唇则如我。元宝性子憨憨地,不晓得长大后像谁,小月亮娇娇的胆子很小,便是这般见着二爷都没哭,亲得很,二爷可欢喜了,雕刻一屉的物什给他们……”
冯双林静静听着舜钰喋喋不休,天边红日东升,一缕金黄的光线刺透稀薄的雾气,直洒照进他黯涩难懂的心境,豁然就变得开阔起来,二爷过得好,他应该高兴和祝福不是吗?!
“……永亭闲暇时不妨来见见他们。”
冯双林“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语,已近西暖阁,守门前的公公过来,迎他们入内。
他二人跪下行拜,听得朱煜说免礼方才起身,舜钰悄瞟见右侧坐着个官儿,正在端盏垂颈吃茶,待他抬起头来,舜钰眼皮子一跳,不是别人,正是大理寺卿杨衍。
他来做甚么?!舜钰心中惊疑却不表,只暗自思忖。
朱煜面色则显得有些疲惫,昨晚夏皇后吃了块果馅梅字蒸糕,忽就小产了。
他大怒,东宫伺候的宫女公公皆杖毙,连带几个嫔妃也捕去宗人府问讯,其间有最得他宠爱的丽妃,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夏皇后很满意,痛哭流涕不止,他温言安慰,言行举止都含满疼惜。
夏皇后的父亲夏万春,任兵部尚书,削藩之战迫在眉睫,不能让他因此而起异心,善待他的女儿是最稳妥的棋。
第陆零壹章 斗智勇
其实命人在果馅梅字蒸糕里点毒的,就是他。
徐炳永的狼子野心,他心如明镜。
锦衣卫暗禀夏万春数次赴徐炳永府中夜筵,他们密谈甚么虽无从得知,但存蹊跷,必有阴谋。
他怎会让夏皇后诞下自己的子嗣……唇角浮起一抹柔和的笑意,眸光却沉冷。
舜钰脊背阵阵发紧,重生后她常做梦,梦里光影凌乱交错,朱煜总是站在远处朝她这么笑着,背在身后的手指滴滴淌着血珠,滚落尘土面,洇染开一片红渍。
“冯寺正?”朱煜微挑眉梢,竟敢有臣子在他面前走神。
杨衍狠咳一嗓子,舜钰惊回魂魄,连忙拱手恭答:“臣在。”
朱煜不疾不徐道:“你曾舌战十数鉴宝者,指认踏马飞燕为赝品,后得毁损真器,你又凭一己之力助其复原,给朕印象颇深,此次召你而来,源起南平县古器案,因牵扯朝中官员贪墨,朕待之犹为谨慎,毋庸你析案解案,只需鉴别古器真伪即可。”
命人将古器呈来,内侍公公不敢怠慢,也就几句话功夫,御案上摆了满当。
舜钰走上前审视,一个玫瑰紫釉海棠式花盆、二对玛瑙双花耳光素杯,一尊错金银嵌松石回纹罍,一座青金石兽……还杂了些乱七八糟旁的伪器于内,她不再看了,辄身复回原处抻腰站着。
朱煜神情有些惊奇:“冯寺正看的倒快,可是胸中已有丘壑?”
舜钰忽然撩袍跪地,抿抿唇角:“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衍蹙起眉宇,瞧他一猜一个准,就料定这妇人要出幺蛾子,罔顾性命,太让人不省心。
朱煜颌首示意,舜钰似这才鼓起勇气道:“微臣此次而来,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还鉴这些古器做甚。”
“不得无理!”冯双林开口叱责。
朱煜朝他摆手,饶有兴致地问:“冯寺正此话怎讲?”
杨衍面色微变,眸光骤暗,这无知妇人该不会是想……
听得舜钰朗声回话:“来时杨大人特意关照属下,此批古器无论真伪皆按赝品禀呈圣上,否则臣这条命不保矣。”
“何来此言?”朱煜笑看杨衍一眼,杨衍起身撩袍跪下,欲待辩解,却被朱煜摆手止了:“朕只想听冯司正说。”
舜钰接着道:“古器是贼人入周府中盗得,且闻是当年被满门抄斩的田侍郎家传之物,理应查抄入归内务府才是,怎会私藏于周府,如若圣上追究起来,涉案又岂止周太守一人,就连当年田侍郎抄斩案也得重新审过,言臣已递奏折入内阁上谏彻查,如此定引朝堂再生波折。”
“杨大人提点属下,圣上宁愿息事宁人,以此稳定臣心,最适宜之法,便是臣指认古器为赝品,即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臣虽人微言轻,却禀性正直不懂虚妄,幼时随表叔赏鉴甚修复上古明器,皆知一器附一魂,一魂为一报,是以始终怀揣敬畏之心谨慎相待,如今要臣泯灭良知、信口雌黄,眼睁睁看它们悉数尽毁,实于心不忍,更况如此拆损阴德的,又何止臣一人呢,宁死也难从!”
一缕夹杂潮意的秋风吹过窗牖,不知何时天际昏昏、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阁内无人说话,一团静谧,空气似乎也凝滞了,令人紧张地难以喘息。
朱煜阴晴未定,难以估摸其喜怒,他的眸光缓缓扫过这几人,冯双林垂手默立,一副置身事外的态,杨衍倒还算平静地跪着,最后伫在冯舜钰身上。
他忽然发觉自己小瞧这个冯寺正了。
稍倾才朝杨衍淡道:“杨卿倒挺会揣度圣意,息事宁人、稳定臣心……”他顿了顿:“那你说我为何要做此番打算?”
杨衍深吸口气,拱手回禀:“臣不敢揣度圣意,只是自己由感而发,能用众力,则无敌矣,能用众智,则得天下矣,削藩在即,臣恳望朝中诸臣能戳力同心,而非在此当口,追究陈年旧案贪墨舞弊之责,反使君臣惶惶人心散乱,再无余意共同抗敌,倒中了其挑拨离间之计,此皆是臣的肺腑之言,望圣上明察。”
朱煜思虑会儿:“若御案所呈古器为真品,朕不愿以赝品毁损,且要稳定臣心,杨卿可有何妙法?”
杨衍答道:“此案可先暂搁不审,待到削藩平定后,若诸臣劳苦功高,便是放其一马又何所谓?”
朱煜问冯双林:“冯秉笔觉得如何?”
冯双林笑了笑:“轻霜冻死单根草,狂风难毁万亩林,杨大人这番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实在可敬。”
杨衍不知是否自己多疑,总有种被戏谑嘲讽的感觉。
听他继续说:“旁人活罪可免,但周忱岂能就此放过,不妨将其押解回京入昭狱,府邸家私查封,以备后用,亦起敲山震虎之用。”
朱煜端过公公递来的参茶,慢慢饮尽,才看向舜钰:“杨卿及冯秉笔合谋之策,不晓冯司正可觉满意?”
舜钰神情诚惶诚恐,连忙道:“臣卑微若草芥似尘埃,只要圣上满意,杨大人冯公公满意,臣自然一万个满意了。”
“冯寺正伶牙俐齿,很是聪颖透顶,日后可堪得大用!”朱煜笑了,冯双林也笑了,杨衍冷笑一声。
……
鉴完古器,朱煜留下冯双林,由内侍公公送杨衍及冯舜钰出西暖阁。
杨衍见离得远了,一把紧攥住舜钰胳臂,直朝自己官轿所停之处疾走。
舜钰被拽得趔趔趄趄的,晓他是气极败坏了,识实务者为俊杰,紧随其步不吭声儿。
等候的侍卫见主子一脸凶神恶煞,连忙打起轿帘,舜钰被推进轿里,杨衍也跟进坐定。
“回大理寺。”他嗓音阴沉沉地,话音方落,轿子迅而抬起,摇摇晃晃开始前行。
舜钰等着他兴师问罪,却半晌没有动静,斜眼睛睃他,正兀自阖目,轻捏着眉宇间的情绪。
她可不愿先开口讨嫌,索性掀起一边轿帘,细蒙蒙的雨丝挟着凉意扑面而来,忽想起再过两日便是中秋节。
心里顿时甜蜜蜜地。
第陆零贰章 终有报
词曰:妾心似桃萼,郎情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
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话说杨衍满怀背叛之感、拽着舜钰进入正堂方才甩手,一脸戾气坐于桌案前,接过张步岩手中茶壶,喝令他退下。
待得堂中无人,杨衍自斟茶,端起一饮而尽,又斟一盏,指骨紧握沉凝着不言语。
舜钰悄抚手臂,被他攥痛了。
“毒妇,你可知错?”杨衍等了半晌未见她服软,耐不住叱道。
舜钰蹙眉:“杨大人何必口出恶言,属下又何错之有?”
杨衍怒极反笑,拍案而起:“吾为救你性命,特授于法,不指你有所回报,也应心怀感恩才是。哪料得你当圣上之面将此策和盘托出,构陷吾于陡峰峭壁,若不是圣上念臣一片忠心,只怕早已成杖下冤魂,冯舜钰你好一出反其道而行的奸计,保全自己却要害吾的命,你这个……”
他越讲越气:“你这个卸磨杀驴的毒妇。”妄他一早赶去西暖阁,恐她惹恼圣上招至杀身之祸……
舜钰暗忖杨衍自喻成驴,显然是气糊涂了,她抿抿嘴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属下所述事实。未曾有只言片语造谣诓骗,杨大人又何必着恼呢,更况你也是有备而去,一番谏言非但性命无虞,反更深得圣意,你所用才是反其道而行之计,属下钦佩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