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黑眸紧锁舜钰有些委屈的面庞,忽然呵呵笑起来……他怕不是气疯了罢?舜钰也笑起来。
彼此笑了会儿,杨衍倏得脸色铁青,厉喝:“滚!”
……
很快,朱煜传旨道:
平南县盗寇,入逆臣周忱府,擅窃古器十数件,鉴之为八年前,其查封罪臣家私所获,应由内务府缴收,却被其坚守自盗,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回京,入昭狱待审,刑部传沿途府州官员得其行踪先行收押,待锦衣卫赶至彼处交割,勿得容情贿赂,助其藏匿或脱逃,若有疏忽,同罪并罚。钦此!
旨意一下,相关各部星夜传示沿途府州衙门,锦衣卫千户曹瑛带人出发离京,徐炳永修书一封,交由暗卫飞马递报周忱而去。
且说周忱下了船,改乘马车,由三五江湖侠士护送,到了离南阳十里地外的昌平县卧虎镇,正值落日衔山时分,众人一路劳顿,已是疲惫不堪,寻处客栈宿住,待得梳洗停当,有伙计领个尘灰满面之人来见,周衍看着面生,遂命侠士打发,那人高声道:“在下奉徐阁老之命前来递讯。”
周忱大吃一惊,连忙至前相见,那人从袖笼中取出信笺递上,不多做耽搁,匆匆辞别离开。
周忱独自阖门看过信,哭了一场,抹干眼泪出房,也不同侠士提半句,到楼下命伙计鸡鱼肉蛋整治来按酒,又要了坛秋白露,几个人寻了处边吃边闲话。
侠士们也只说些江湖轶事,怎地讲起昭狱之刑的狠辣,周忱愈发胆颤心惊,想那锦衣卫正赶来羁他回京,定会丢进昭狱受夹拶棍杠敲之苦……沈泽棠受他酷刑而死,果真是天道轮回,现世报说来就来。
那几侠士见周忱一盏接一盏自顾吃闷酒,为替其散心,叫过门边弹琴唱曲绰酒座儿的一对父女,让她们唱只南曲儿来助兴。那女子开喉唱道:
中秋至,人团圆,心儿烦恼。想当初,开豪筵,笑语喧阖,金银山,美人堆,彻夜笙歌。如今落寞异乡客,听寒月鸦声,酒入愁肠愁更愁,不堪回首矣。
周忱听得只觉字字讽他,抬首怒目望去,但见那女子十六七岁,鹅黄衣柳色裙,容颜娇媚,眼波流动,朱唇张阖,笑意生冷,不知酒醉亦或眼花,竟是当年被他糟蹋地田家小姐,活生生展于面前,不觉心似擂槌,魂飞魄散,“唉哟”大喊一声,从椅上跌坐于地,把一坛酒摔的四分五裂。
那几侠士忙起身扶他,待再站定细看,唱曲的女子姿色平庸,竟是自己看走了眼,闹了这出,众人饮酒听曲的心也淡了,随意吃过一回,互相搀扶着各回房宿下。
周忱躺于床上辗转反侧,只觉檐前月冷,寒风入牖,有说不出的凄凉余味,待朦胧要睡时,忽听交三鼓,隐约有马声嘶传,霎时心惊肉跳坐起,这正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他暗忖道怕是自己死期将至,否则怎会死去的人在眼前晃荡,罢、罢、罢,即然总逃不脱个死字,不如自己死个痛快,免受昭狱酷刑之苦。
他搬凳至地央,解了革带吊上房梁,兜住颈项打结,再闭眼,一狠心踢倒凳子,待到目瞪舌伸魂魄袅袅升天时,一声嗤笑响起,革带被划断,但听“咚”地巨响,周忱重重摔落于地,恰锦衣卫千户曹瑛上楼,闻得动静,急忙踹门而入,但见要提官犯呼吸喘喘瘫着,窗牖洞开,三五大步上前朝外望,一个浑身黑衣的男子挥挥手,瞬间消失在阡陌僻巷里。
曹瑛嘴角闪过一抹笑意。
……
又是一年中秋至。
秦兴带来福随采月去她娘家过节,舜钰给院里的婆子丫鬟赏了钱,任她们穿着新衣往酒肆占座赏月,听丝篁演奏,这是京里的风俗,同上元节观灯一般热闹。
舜钰和翠梅抱着孩子叫上田叔,锁了秦宅大门,转首走进邻房董家,沈泽棠立在院里等候,见得她们进来,两个小家伙一身簇新的衫裤,元宝穿天青色胸前绣棵桂花树,小月亮穿杏红色胸前绣只胖兔子,眼睛亮汪汪地看他,心底一阵柔软,笑着张手接过她抱进怀里。
元宝人精一个,蹬着胖腿儿,撒欢朝爹爹讨抱,却瞅着抱了妹妹,失落的把头埋在娘亲的怀里,忽觉有只宽厚的手掌抚了抚后背,扭头看是爹爹,又咧开嘴笑了。
虽夫人先前提点过,翠梅依旧看得呆呆怔怔地,忍不住流下眼泪,田叔上前拱手作揖,沈泽棠颌首微笑,寒暄几句,则拥着舜钰进房里去。
第陆零叁章 男人心
董娘子送来两盅炖的嫩嫩的鸡蛋羹,清香味直逗引哥妹俩兴奋地咂巴嘴儿,小月亮抓着沈泽棠的手嗯嗯地指。
“莫急,都是新衣裳呢,把兜兜围上才允吃。”舜钰先给元宝围了,交给翠梅抱着,再拿另个走到沈二爷身前,俯下腰肢给小月亮胸前兜住,带子绕颈后系结。
沈二爷见她凑自己很近,眉眼低垂,面庞白晳,满是温良,忍不得浅笑低唤:“九儿。”
“嗯?”舜钰微抬起下巴尖,哪想得眼前一恍,他倾过来,把她红唇缱绻亲吻几下才放开。
小月亮看着他们咯咯地笑,也伸着舌头舔舔嘴,舜钰红了脸,嗔他一眼,直起身骨,假装看不见翠梅的表情,只接过元宝,舀一细匙蛋羹喂进小嘴里。小月亮见哥哥有的吃了,急得直看爹爹,忽含到香滑一点,可满足,桃花眼弯弯。
舜钰边喂元宝,边笑着看沈二爷,想他朝堂之上威势凛凛,可罕见此时的模样。
元宝先前已经奶过并不饿,吃了五六匙后就开始捣蛋,含在嘴里再噗噗吐到围兜上,舜钰将碗递给翠梅,擦净嘴儿取下围兜,把元宝翻过来朝肥嘟嘟的两瓣屁股蛋拍了两下:“还敢不敢,坏得很。”
……娘亲好凶,元宝朝爹爹搬救兵,伸手讨抱,可怜巴巴的。
瞅着那双酷似舜钰的眼睛,沈泽棠抿了抿唇:“他还小哩,又懂甚么,只觉好玩而已。”
元宝似乎听得懂,扭头看娘亲,嘴里呜呜地,愈发显得委屈。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把元宝递给翠梅,自个脱鞋往榻上朝里一躺,这个当爹的尽做好人,她也不管了。
……娇脾气,沈二爷见小月亮噙着蛋羹不咽,遂不再喂,把她交给陶嬷嬷抱去院里玩儿。
房里无了孩童笑闹,瞬间变得很静谧。
夕阳余晖给窗牖镀上淡淡的金色,一个简小的四合院,连厨房里炖肉的浓香都似能闻到,舜钰只觉床榻一沉,回首看,沈二爷正放下藕荷色纱帏,连忙利落地坐起,臊着脸急道:“二爷要做甚么,大白天放甚么帐子,你,你居心不良。”
若不是她自己想歪,怎就知道他居心不良……沈二爷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舜钰顿悟过来,瞬间连耳带腮的红,不理他就要下榻去。
沈二爷揽住她的腰肢往怀里带,再一翻身儿便把她整个覆住,促狭地亲亲嫣红唇瓣:“你不想?不想你躺床上做甚么?”
“要你管……反正不是你想的那般……你出去。”舜钰羞得咬他一口。
“好好好……”沈二爷好脾气的哄着她:“几日不见,是我很想你,还有这里……”
握住她纤白细嫩的手指往腰腹下去。
舜钰惊喘了口气,急挣着手:“快到用晚膳时辰,更况娃儿见不到我要寻……唔……”
“我交待过董大娘,晚膳不急着吃。”沈二爷为官数十年,他深谙穿脱官袍之道,熟练地卸解她的衣:“娃儿但得吃饱,可想不起娘。”手一顿,却没有缚胸,着鲜红的肚兜,绣一对交颈鸳鸯,衬得肤白脂腻,曲曲绕绕。
“口是心非的很。”沈二爷沉笑着去亲她的颈子,若不想,何必褪了束胸绢带,穿成这样风情妩媚来勾他呢。
舜钰不矫情了,抬起手臂搭他的肩头,娇软着声说:“可别再咬我颈子,已被杨卿察觉了去。”
沈二爷动作一顿,眸光倏然幽深,他怎能如此大意……
舜钰见他脸色微变,弯起嘴角:“杨卿给了一罐油膏,训诫我平日里要勤换被褥枕头,多放日阳底下常晒。”
“这是为何?”沈二爷怔住。
舜钰噗嗤一声笑了:“他叱责我不爱干净,才招得臭虫咬颈子,我回他说是呀,好大只臭虫赶也赶不走,可厌烦着哩。”
沈二爷蹙眉,紧盯她春情氤氲的眸瞳:“杨衍怕是对你起了意,谨记平日里无事、勿要在他跟前晃悠。”
舜钰手指划过他高挺鼻梁,再描绘柔软唇型,依旧笑着:“二爷稀罕我,就以为全天下男人都稀罕我么,才不是,杨卿烦我透透的,多瞧一眼都厌憎。”
“九儿怎会有吾了解男人心……”沈二爷轻咬作乱的手指,忽而箍住杨柳腰肢蓦得翻转,再看向跨坐腹间的她,指骨有力地攥紧一双瑟瑟发抖腿儿,嗓音满含欲念:“现让你骑我,可猜得到?连我的心你都难猜,更况旁人……”
舜钰吃痛的吸口气,俯身就想咬他,可看着精壮胸膛上深浅疤痕,又心疼的不行。
床榻噶吱噶吱时断时续,藕荷色纱帏慢舞轻摇。
不知何时夕阳移过花窗,桂梢上吊一轮圆月,有孩童稚嫩的嬉笑声,被晚风吹散在夜色里。
……
舜钰扭扭捏捏躲在沈二爷身后出房来,屋檐挂着红笼,院里搁张大圆桌及围七八把椅子,月光皎洁映着羊油灯,竟是亮堂堂的。
桌上搁十碟茶果酥点及香茶,董大娘、沈桓、沈容,田叔、翠梅及陶嬷嬷抱着睡熟的两个娃,簇在一起说话,听得帘响皆回首看来,一脸洞悉偏要装得甚么都不知的模样,实在是难为人。
董大娘等几争先恐后地去厨房端案酒和下饭菜。
翠梅和陶嬷嬷因抱着娃走不开,站起身抿着嘴笑,元宝和小月亮已找过爹娘哭过一回了,走到门边又红着脸走开,老爷夫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们也打心眼里高兴。
舜钰暗掐沈二爷胳膊一记,真是羞煞极了。
一桌子酒菜摆满当,也不顾忌主仆之礼,皆围桌而坐,赏月吃酒谈笑,十分的美满和乐。
董娘子端了两碗肉来,一碗棋盘肉,一碗白鲞樱桃肉。
她笑道:“这肉是田叔与我分别烹的,你们尝尝谁的手艺更胜一筹?”
沈二爷先来,舜钰替他各挟一块,再给自己挟了,先尝白鲞樱桃肉,鲞鱼吸饱肉汁,吃口不柴,又多加了盐和黄酒焖炖,咸鲜而不油腻。棋盘肉做法与东坡肉同,只是将皮划成棋盘式烧制更能入味,浓亦赤酱偏甜滋味,做法一南一北,确是各有千秋。
第陆零肆章 二爷意
沈桓吸溜各吃几块,油汪着嘴赞不绝口,但若论哪道更胜一筹则满眼抓瞎。
沈勉吃毕棋盘肉,看田叔一眼,又伸筷去挟。
舜钰笑而不语,董娘子眼神巴巴看向沈泽棠。
沈泽棠吃口清淡,各尝了块,微笑道:“棋盘肉精妙于,皮上划路缝中嵌入炒香的芝麻屑,甜腻味有所收敛,别有股奇香。而白鲞樱桃肉不甜不腻,若将白鲞换成湖广风鱼来煨,味道应更上乘。”
他问董娘子:“这肉是你从集市买回飞水煮的?”
董娘子摇头:“是个乡里人挑着担来卖,他已飞水过,价格比生肉贵许多,直骂他不厚道哩,逼急才又送些烫面薄饼予我。”
“你错怪他了。”沈泽棠继续说:“此猪应产自金华,那里皆用五谷饲养,是而无论是浓油赤酱或盐酒焖炖,依旧能吃出其肉肥嫩回甘,且这肉取得是短肋五花,最适宜煮食。他飞水时,定加了秋石、添些山楂来煮,易烂袪膻持鲜。如此这般,后者无论是红焖粉蒸或干焖,滋味都不差哪去。”
沈桓一拍大腿:“我懂二爷话中深意,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董娘子你勿要在此争输赢论短长,若无那乡里人在前种树开源,你俩烹艺再高,滋味也未必能如此鲜美。”
沈泽棠噙笑颌首,舜钰起身亲自给他斟酒:“沈指挥使士别三日,果然当刮目相看。”
“不敢不敢,比起二爷及夫人来,依旧是天渊之别。”沈桓嘴里谦虚,神色却得意的不行,把众人又逗乐一回。
吃罢酒席收拾干净,重又摆上应景的月饼及石榴梨枣鲜果等,还有炖好的菊桂花茶。
不晓得是哪家高门大户在放烟火,映得天际五彩缤纷,翠梅陶嬷嬷抱着元宝和小月亮从房中出来,兴许是被噼噼啪啪响吓醒,只咧嘴大哭,便是各自窝进爹娘的怀里,把胖手儿搂住他(她)们颈子,还是眼泪叭嗒叭嗒的。
看着怪可怜的,众人皆眉眼带笑,沈桓大嗓门道:“少爷小姐莫再哭,今中秋也是二爷的生辰哩,你们合该高兴才是。”
元宝泪汪汪瞟过沈桓,好凶恶……连忙把头埋进沈泽棠的衣襟,呜呜咽咽撒着娇。
沈泽棠轻拍他的背,看向身侧同样再哄小月亮的舜钰,他想想低道:“九儿怕是把我生辰都忘了罢。”
舜钰手微顿,看他一眼:“记在心里呢。”
“那你打算送甚么与我表心意?”沈泽棠好整以暇问。
“……”哪有人还追着讨的,二爷真是愈来愈没节操……舜钰颊腮泛起晕红,抿着嘴轻说:“昏时不是给过了!”
沈泽棠挑起眉梢,笑了笑:“原来如此……一次哪里够,晚间九儿勿要回去……”
舜钰不想理他了,抱着小月亮走至院央,指着天上的烟花给她看。
沈容过来禀事,沈泽棠摆手,亲了亲元宝再交给陶嬷嬷,这才撩袍站起回房。
房里烛火橙蒙,显得很是安静,沈容从袖里取出信笺递上,恭道:“冯公公命务必亲手送二爷手中。”
沈泽棠拆开仔细看过,再凑近烛火烧了,指骨轻敲着桌案,凝神默想半刻,脸色方显平静。
他执壶斟茶,吃了两口随意问:“周忱怎样了?”
沈容回话:“要上吊自尽的,被大李救下,恰曹千户赶到就交由他处置。”
“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沈泽棠语气很淡,抬眼见帘子荡了荡,嗓音微扬起:“谁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