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严绝不是能以善恶两界所能衡量的,在国子监数月里,她深察此人的险恶与无所不用及。
列于国子监七品官,掌管全监师生衣食住行等事务,却似乎对监生有着某种独特的恨意,尤擅于戏耍他们,戏他们懦弱,又恨他们懦弱,十足的矛盾。
舜钰知自个若扭扭捏捏、弯弯绕绕、或面露惧色哀恳,便是着了他的道,会被他施着法百般羞辱,倒不如壮着胆豁出去,幸取能豁出个柳暗花明来。
杜严本就面凶之相,此时眼里火花簇簇,直勾勾盯着她看。
舜钰似乎都能听到劈啪燃裂声,忽儿有些不确定,是否给自己走了一步危棋。
半晌,杜严突然偏头朝不远处看去,那儿正有个伙夫在水池边,摁着条摇头摆尾的胖青鱼,滋溜溜刮得指甲盖般的鱼鳞四处乱飞。
“你,去寻田荣过来。”他朝那伙夫喝了一嗓子。
伙夫朝这边看过来,满脸戾气,把手中青鱼往浅抱桶里一摔,啐口痰于地,骂骂咧咧朝厨房里走。
一会功夫,身着厨衣的田荣走出,只用手掌抵着额挡刺眼阳光,眯缝着眼看过来,见是舜钰,毫不迟疑的走近。
杜严脸上显了一抹笑,说不出的意味,迎上拍了拍田荣的肩膀,声音不怀好意的怪异:“你可是个硬骨头。”走远。
“杜掌撰说的是何意?”舜钰愣了愣,莫名觉得有些忐忑。
田荣摇摇头只道无意,看看梅逊,又问可有什么紧急的事。
舜钰把秦府发生种种,长话短说讲了遍,凝重问他:“李嬷嬷的事我前同你说过,她被割舌戳耳可是你干的?”
田荣锁眉摇头,指指胸前狼藉道:“听说近日里有朝廷重臣要来国子监,厨房里活计日益增重,不曾抽得时间出去。”
舜钰松了口气,心却依然悬于半空,只觉此事疑云重重。
前一世里自己身世如何泄漏,已然大白。
李嬷嬷借大夫人相助,以秦兴要挟,秦柱无奈,说出田府那日满门抄斩真相,秦仲舍了哑仆,替换了舜钰出来,而舜钰,一直以丫鬟身份藏匿于刘氏身边。
秦良及孙氏深恐牵涉大房一脉,连夜至刑部告发,借此保全自身。隔日,她及二房秦仲等人一并押解至刑部,等候行刑发落。
自此,大难临头,各奔东西!
第柒拾章 意千重
李嬷嬷即便无人动她,舜钰也决计不肯放过。
若说对车夫秦柱,她有满腔的愧疚及无奈,对这李姓老妇人,对她痛失哑孙的自责与感念,随前一世二房安宁的风吹雨打去,早已消失殆尽。
她甚至已交待过田荣,梅逊在秦府留意,一旦这妇人有风吹草动,为避夜长梦多,杀无赦。
谁又能意料得到,螳螂捕蝉,有黄雀伺机而动,是何人如她般,恨彻这老妇人入骨?要致她不能言不能听,生不如死的凄凉境地。
若说是大夫人孙氏,因秦柱的死迁怒李嬷嬷办事不利。以她外强内荏的个性,至多将其撵出秦府了事,何至于弄出此状,把自己作茧自缚。
舜钰直觉有一人,在她脑中呼之欲出,却又蒙纱隔布般隐约,让她陡然起了敬畏。
“九儿若无事,快回去吧。”田荣朝厨房方向瞅瞟,崩着面庞催促她快走。
舜钰随他视线望去,杜严离在不远处,亦朝他们这边望,阴死阳活的。
那伺弄青鱼的伙夫,已刮完鱼鳞,“砰”摔在案板上,可狠,一缕血溢出。
青天白日下,光溜溜的待宰。
“田叔提防杜掌撰,勿着他的道。”莫名打了个寒噤,舜钰忍不住碎语警醒。
田荣颌首答曰知晓,她这才携梅逊离去。
……
舜钰走的极慢,踩着斑驳树影,一步一个心事。
眼见出了馔堂之地,临近斋舍,她忽儿顿住步。
“爷怎么了?”梅逊见她一路异常沉默,心底也不由惴惴。
“走,我们再回趟馔堂。”
听得此话,梅逊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又是唱哪出,待得要问,却见主子脚底已生风,蹭蹭走远。
舜钰就知道自个预感无错,辄身而回,与梅逊隐于古槐树下,槐花香清风相送,却嗅出血的锈腥味。
距一射之地外,一条长宽凳,田荣外裳尽除,精赤着上身被四人拽住手脚,趴压与凳上,杜严并两三个膳夫立旁,笑的嗜血,那伺弄青鱼的伙夫,嘴里叽哩咕噜不晓得再骂什么,掌中的板子却不手软,结结实实打在田荣背上。
一下,又一下。
上下拍击间虎风阵阵,甚能听到板与肉之间的滋滋声。
这是阿鼻地狱不为过,皆是被判下死罪的重犯,生命在此似草芥,如案上被剃鳞的青鱼,饶是再凶狠,生死两茫茫,皆在杜严的嘴边。
舜钰腿一软,跌坐地上,取下背着的文物匣子,从里头摸出本学规册子,哆哆嗦嗦一页页翻开。
果不其然,学规中赫然列有一条:膳夫不得与监生接触,包括不限交谈、吵闹、斗殴、赠物、买卖等一切行为,违着轻杖责二十,重可论斩。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舜钰把头埋进膝间,喃喃痛恨自己,她自入国子监后,所遇教官虽都各有个性,却皆存善念。
始终置于冰窟,尚能冷硬自身,最是怕的,那一夜春风来,渐柔软心性,双眼迷离。
瞧她稍不留神,心存妄想,却给田荣招致灾祸。
“那边打板子停了。”梅逊推推舜钰的胳膊,看着田荣被打,主子痛苦,他也难受的很。
舜钰抬起头来,用袖子抹一把脸,杜严同旁人皆已散去,田荣还趴在凳上,背脊横横竖竖的血印交错,只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她极想狂奔过去,看他到底伤成如何模样,定是极严重的伤,否则怎会躺那里,一动不动。
然,她却不能前,唯有这般远远的等,直等到他自个艰难地爬起来,躬身驼背慢慢地离开。
杜严!舜钰紧攥起拳,双眸中红雾缭绕,终有一日,她定会加倍还他。
……
舜钰朝馔堂旁一夹道走去,冷冷清清无人,郝天禄的妻却在,正立于深井口,半趴着腰吃力地往上吊一桶水。
她的身段是极瘦的,如柳条儿易折。
显见已吊上过两桶水,颇吃力,泼泼撒撒的,井沿边一圈湿漉漉,洇着青苔绿色,忽得就不慎,鞋底一滑,不及惊呼,半身已朝井口里探去。
舜钰顾不得许多,三步并做两步,一伸手揽住细腰,用力往后捞拽。
小妇人趔趔趄趄几步,显受了惊吓,急转身喘着气瞪向舜钰,满面怒容。
“没旁的意思,见你要跌进井中,情急之下所为,还望见谅。”舜钰抿着唇说:“我有家姐与你同岁,模样也相仿,除此外旁的引不起我什么兴趣。”
想想又补充一句:“我还这么小哩……!”
小妇人听得怔怔的,看她会儿,扑哧掩着嘴笑:“我日日在此提水,哪会轻易成个淹死鬼。”
一手撩起裙摆,欲来提那半桶子水。
舜钰瞧着水桶离自个不远,索性走去提起,哗啦啦倒入大盆里,旁有叠堆浆洗好的衣裳,只待重新入水,涮掉上头残留的皂沫即可。
小妇人看着她弄,抬手抚了抚微散的发鬓,笑着问:“你来此可是有事?”
舜钰颌首,她是替傅衡来取衣裳,黛青色锦绸布包裹的。
小妇人让她且等片刻,自个扭身去屋里拿。
舜钰寻了处石墩暂坐下,碎瓦斜砌一条小径,雨久生苔,质朴古香,迤逦绕过井亭,至一人高的小门处止,门上插着闩子。
正这时,小妇人已走过来,三件衣裳叠的齐整,给她看过,无误,再用锦绸布四角打个结儿扭成花,递给舜钰,可挽于肘上。
舜钰拿出一钱银子给她,却不收,只玩笑道:“你救了我一命呢,这一钱银子权当我报答你。”
见小妇人坚决,遂不推让,依旧坐石墩上,把包裹搁双膝间,呆呆看她洗衣裳,随口问:“旁人都唤你什么?”
“芸娘。”她突然停了手里动作,看舜钰一眼:“你怎还不走?”
“你这里暖阳温煦,我想多晒一会。”这借口,说的舜钰都觉脸红。
芸娘睨她一眼,也不戳破,弯着唇继续俯身,使劲搓洗衣物。
三月韶光,花明叶媚,几只黄蝶儿双翅粉腻,翩跹寻香而来。
舜钰叹口气,感伤道:“断肠人,萧风立,何时再见负心郎,蝶儿散,散何处,前路茫茫不归路。”
第柒壹章 箭射课(5更:第一更)
芸娘用舀子掬水,抬眼看看她。
舜钰咬着牙扮凶狠:“你瞪我作甚,无知妇人可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芸娘淡笑不理。
舜钰再接再厉:“丽春园苏氏弃了双生,海神庙王魁负了桂英,志诚的自古逢着薄幸……”
她突然止了言,这般费尽心思提醒为哪般?小家妇人不识书,哪懂得什么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怏怏站起,拍去襕衫上的灰尘,从袖笼里掏出盒鸡油黄的药膏,摆自个方坐的石墩上,灰心丧气道:“近日先生罚我练字,手又肿胀又结茧的,我姨父是太医院的院使,这是他用当归、吴茱萸、白芍、甘草、生姜等不值钱的草药,配制成的药膏,多了些,送你用吧。若嫌弃不好,丢了就是。”
语罢,是真的要走了。
芸娘站起身,把她唤住:“小监生,你那些诗儿词儿的我不懂,听着却极喜欢。这药膏我收下,有换洗或缝补的衣裳,你尽管拿来,银钱还是得收,总更尽心就是。晓得你们监生课业繁重,往后就不要来此虚度光阴啦!它年你若做了官,可要做个惩恶扬善,为民请命的好官呀。”
舜钰并不转身,只笑着朝后挥挥手,自去不提了。
……
又是草长莺飞春一日。
今日课程与往昔大不同,不背书,不制艺,不练字。
而是去射圃练习箭射。
可愁坏了一众谦谦君子,素日捧书拈笔的白净手指,安能做到: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至操练之地,放眼宽阔又空旷,除射圃外,跑马场、兵器铺、会武台等比比皆是。
远处有人在跨马驰骋,但见马儿四蹄奔腾,时不时昂头大喘,“嗤”喷出一口热气。
舜钰看得目光发直,拽邬勇胳膊:“我们还得骑马?”
邬勇看看自个细胳膊细腿,脸色有些发白:“听闻是要学马上骑射的。”
舜钰额上乌云滚滚,此番看来,早日入率性堂,去朝堂历事,实乃明智之举也。
随众陆续进入射圃,恰武学监生提剑扛刀出来,眼瞅这帮文弱书生惴惴恍恍,一阵无情哄笑,倒也不走了,辄身又回粉墙前,五六一簇而站,戳戳指指等着看好戏。
“这就是为啥文官特烦武将的原因。”王桂凑近舜钰,撇着嘴低语:“瞧他们得势的猖狂样,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让他们来篇八股试试看,还不得把人笑死。”
舜钰敷衍的微笑,此时的她,烦恼极了,恐慌极了。
箭射需穿的简便合身,舜钰着月白圆领对襟短衣,及同色的挎裤,腰系烟青革带,脚踏褐靴。褪去那宽松襕衫一身皮,她总觉哪哪都不对。
溜眼竟瞄到靠墙倚立的徐蓝,何时竟也来看热闹,同其他武生时不时说几句话儿,唇角噙笑,闲闲散散的魁伟模样。
舜钰忽儿觉得有些热,恰一阵春风拂过柔软的鬓发,凉丝丝的。
正惬意那份凉意,褪了热的焦燥,哪想心底似熄的火苗,却如浇了油,“腾”的又欲燎原。
教箭射的是武官整仪尉俞鸿庆,正命众监生由矮至高,一横十人,排四列,务必要整齐划一。
舜钰至他跟前,抱拳恭敬道:“俞大人,学生方觉得胸闷头晕,可否去边上歇息会,待好些再来?”
俞鸿庆执教数年,这种偷懒耍奸的伎俩早是见怪不怪,看着舜钰脸颊一抹可疑的绯红。
哼!还知道脸红,是个新手。遂也不训不斥,冷笑道:“知晓监生比不得武生,身体多赢弱,我请了大夫来,你去让他诊疗,若确实染恙,可回斋舍歇息去。”
舜钰随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乖乖,果有位大夫在那,一个武生正脱衣解带,露出胸膛……
她忙撇过头来,一脸儿精神焕发:“不用如此麻烦,我还能挺住。”
“就知你无恙,如此甚好,归队!”俞鸿庆喉咙粗响震天,喊的一干武生纷纷朝她望来,徐蓝噙起嘴角,有些想笑。
舜钰夭桃扑面,颊腮火辣辣地,委实从未如此丢人过!
……
俞鸿庆扫着面前众生一个不少,甚是满意。
遂开口道:“吾朝主以捏弦与蒙古射法为主。”顿了顿,随手指向邬勇,让他出列去取弓箭。
舜钰颇同情的看向他,跟细麻竿似的……果不其然,邬勇抱着弓箭走来,一脸不堪重负。
俞鸿庆蹙蹙粗眉,从他那轻松接过,一手掷高于众人面前展看,解释道:“此弓是鹊画弓,此箭是雕翎箭,此弦是虎筋弦,当年你们监事沈大人在云南助昊王平夷乱,就用这张弓箭,高低无侧偏,打落射向昊王背后的冷箭,救他一命。他也乃文臣,却能驰骋沙场,拉弓射箭,你们为何不能。”
一掌拍上邬勇肩膀,顿时龇牙咧嘴,矮了半边。
俞鸿庆更为不满,下了狠意道:“瞧瞧你们这些身板,跟娘们似的,一个个弱柳扶风。过些日监事沈大人会来授课,我定上书他与祭酒宋大人,需增长增多箭射课数,只有强其筋骨,壮其体魄,才能称之为国之良臣。”
他用大拇指与食指紧捏箭尾,张弓拉弦,射出,箭飞至外。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看一众问:“这便是捏弦法,可看清楚了。”众人答看得明白。
他遂指着王桂问:“你可瞧出此法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