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因他要娶妻,哭得如只可怜的猫儿,而现你看她,神情很是淡漠,也会笑着恭贺,如观旁人的喜起花落,把自己彻底置身事外。
秦砚昭面庞冷硬起来,这样的冯舜钰令他陌生,再不是前世里、一门心思只巴着他的那个小丫鬟。
她女扮男装,在龙盘虎踞的国子监游走一遭,瞧遍山外青山楼外楼,心性是彻底的野了。
小厮拎着宫灯打身侧过,从他手里挑盏莲花灯,递至舜钰手前,依旧不吭声,只随意的接过。
那簇烛火,映得锦缎灯面细绘的红牡丹,妖娆灵动,不多会,即引得飞来流萤三两只。
秦砚昭低声沉沉:“我最近常做梦,醒来总凄惶不知处。你权当我是庄周梦蝶也可。梦中浮光掠影,你被抓入宫中为奴,府中牵连破败,我大好前途尽毁,发配至边关任一小吏,遭人戏耍蔑视,受尽各种欺辱,继而妻病子亡,终此孤苦潦倒半生。”
他略微痛苦的顿住,状似平静的叙述,仍是忍不住握紧了拳。
看舜钰回过首来,乌眸水亮,颊腮瞬间如雪般透白,任她手中宫灯的火,映亮他黯淡的眼底,抿着薄唇继续道:“我知晓你是谁,满门抄斩田家的遗孤、田九姑娘。不妨坦白说于你听,初初见你,我曾去刑部门前徘徊数次,若把你交出,我便再毋庸担挂梦中之祸,于你不幸,于我却是乐事一桩!”
舜钰垂头看灯中火,慢慢开口:“我在肃州时,孟夏一天夕阳西斜,有只鹏鸟从窗飞进,停在房间屋梁上。这在肃州是极不祥的鸟儿,若它停栖此,便道主人要有祸事。那会家中人恐慌万分。”
“我便对他们说,汉时贾谊也曾遇此状,他那只鸟儿更神怪会说话,鸟说,‘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优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往昔吴国强大、夫差却败亡;越国落魄,勾践却称霸于世。李斯秦国入相,却受五刑而死,此例举不胜数。福祸相傍,喜忧聚依,表哥怎就知把我供出,日后即高枕无忧呢?”
舜钰冷冷一笑:“我原来就是个心眼小的,谁要害我,便是害到底吧!否则,旦的哪日得翻身,定睚眦必报,十倍还他。”
秦砚昭听出她话里警告,摇头道:“我那时不曾报官,此刻更是不会,你大可放心。舜钰,我深知自己性子,高门大户养尊处忧惯了,又偏生的清高孤傲,是吃不得欺辱之苦的。”
“梦中即警示,我必需防祸,与你也不瞒青云直上之志,登朝堂,掌权势,与李沈尚书等高官显贵结交攀亲,是官场捷径路,你当我野心也可,龌龊也罢,只要知晓,无论如何,我喜爱你的心,此生不会变。”
他看着舜钰愈发薄凉的神情,心底一紧,去拉她的手,遂温软声轻求:“舜钰你的心我亦知!此情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俩就长相厮守罢?!”
“你说梦里见我被抓入宫里,后来我的命途是什么?”舜钰把手背至后问,却望见肖嬷嬷远远过来。
“你母仪天下,贵为皇后。”秦砚昭说了又后悔,怕她起了旁的念,又补道:“帝王之家多变故,却是没几年好风光。”
舜钰看他会儿,忽儿淡淡摇头:“你的梦倒稀奇古怪的很。你说我的心你亦知?”
她把手里的宫灯还给秦砚昭:“你道梦里我喜爱你的紧,又道我贵为皇后,权盖后宫,即如此般,晓你在边关为吏受苦,怎眼睁睁看着不救呢!”
秦砚昭一时语塞,这也是前世里他百思不解处。
舜钰面带疏离地笑了:“看,你还说我心你知呢,终归是不知的。”
“我不是什么单纯小丫鬟,也不是诗书小监生,我是田府的九姑娘,五年前京里有道《挂枝儿》专说我,‘俏娘儿,身材小,骨头轻俊,藏在闺门深处不让识,少俊墙头马上,却见得,蛇蝎女,性不定,提个大棒来杖,摔下来,丢半命,莫惹她个母夜叉。我素来无闺秀之善,恶以当道,自己也承应此名。”
顿了顿,要走了,再点他一句罢:“伤透我心之人,我何必再去救之?唤你声表哥,各自安好实为明智,否则舍车保将我亦做的出来。”
秦砚昭听她狠话串串,倒被怔住了心神,再看她背影摇摇,身骨长得快,年初做的玉色直裰已见窄小,竟是能看清娇臀的弧型。
他原走南闯北,现又是三品大员,岂是几句狠话就能把他吓倒?!
再说这样的舜钰,委实也让他觉得新鲜。
一阵卷地风过,宫灯中火苗晃摆两下而熄,他随意丢弃在朱栏榻板上,也转身离去不提。
……
再过五日即是秋闱科举。
国子监六堂为考院已栏围,众监生难得有数日休学,无需考试的自然欢喜的很,用功的在斋舍读书,稍有些顽怠之心的,或回家去,或每日里逛市听戏游走烟花,日子过得自在逍遥。
而如舜钰者,则愈发勤奋刻苦,伏案苦读,老话儿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连舜钰这般将《四书》《五经》等读的滚瓜烂熟的,忽也迟疑不定起来,总觉哪里还有疏漏。
冯双林与傅衡也较之平日小心翼翼,走路皆轻得不发出声响,一日三餐由秦兴和梅逊、轮流去馔堂装了食盒送来。
徐蓝来过一次,搬条方凳坐舜钰身边不走,就凝神呆呆盯着她看,睇她春眉水目朱唇,睨她乌发粉腮嫩耳,盯她细长白透颈子,再往下看平坦坦的胸……,看得他眼眸都深邃了。
舜钰被瞧的不自在,拿起砚台作势要砸他,撵他走。
徐蓝站起来,冷哼两声道:“凤九暂饶过你,等秋闱后,我定要看你的大鸟!”
第壹肆捌章 备科举
傅衡正专心临摹字帖,听得徐蓝如是说,“噗嗤”笑得手抖,咧着大白牙道:“元稹糊涂,凤九这小身板,怎养得出什么大鸟来。”
冯双林倚在床上看书,眼都未抬。
舜钰脸一红,把手里的砚台直朝徐蓝飞去,咬着唇说狠话:“人不可貌相!当心吓死你们。”
徐蓝轻松接住砚台,搁至桌上,要笑不笑的,忽一把拽住舜钰的胳臂,另只手朝她腰间探去:“择日不如撞日,让我摸摸看!我怀疑你是个姑娘!”
要死了!舜钰顾不及它,一口咬上徐蓝的手背,用了十足的气力,咯得牙都疼了。
徐蓝”嘶“一声龇着牙抽回手,看着一圈红深淌血的牙印。
颊上挠痕未褪,已被同窗明里暗里取笑许久、这竟又添新伤!他还要不要脸。
还有这爪子及牙口、简直比兵器还好用!面庞终有了愠意,阴沉沉看着舜钰不说话。
傅衡瞧着气氛不对,过来把舜钰护在身后,搡搡徐蓝的肩,笑道:“是元稹不对,你说凤九鸟小也罢,怎能讽他是个姑娘?若是我,也得与你发急。”
舜钰用袖抹掉唇边血腥味,从傅衡身后探出头来,气呼呼的:“我还觉得元稹你是个姑娘哩。”
“我是姑娘?”徐蓝浓眉皱起,简直气笑了,索性要动手解腰带:“我是姑娘,给你看看姑娘身上有这大个?”
“勿得再胡闹!扰凤九念书。”冯双林看不下去,扔下书过来阻道:“秋闱科举会搜身,严格的兵吏,会要求解开襴衫或里衣看察,还需元稹你来验凤九的身?更况史上还不曾有女子科考的传闻。莫在此有失仪之举,传出去贻笑大方。”
他话音才落,舍门即被人猛得撞开。
闻声随望去,是郝天禄闯了进来,一众吃惊,这厮面黄肌瘦、胡髥未刮,半新不旧的襴衫油花星点,怎憔悴邋遢至此!
郝天禄朝傅衡横目高喊:“傅衡,你把我娘子藏去哪里?我要寻她!”
傅衡摇头:“你倒嚣张,不是我不允你夫妻团圆,是芸娘交待若想你、自会来此处寻你,你就耐心反省等着即好。”
“谁晓你可是鬼话连篇?芸娘人善心软,断做不出抛夫之举,你说出她在哪个府门,我……!”郝天禄忽憋红了脸,挣扎着把手至喉前,呛咳几声,哑道:“元稹兄你这是做什么?”
“有话外头说去,勿在此吵闹,扰凤九念书。”说话间,徐蓝已拎着他的后颈衣领,大步出得门去。
傅衡冷笑道:“瞧他这落魄模样,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遂追跟出去。
斋舍复又沉静下来,冯双林从箱笼里拣出本蓝皮子书册,递给舜钰,淡淡道:“你觉得好,可闲中翻阅,觉无用处,还我就是。”
舜钰翻了两页,甚是惊喜,皆是历来秋闱考题及状元程墨,便晓得是冯双林私藏之物,难得拿出示人的。
抬头欲感谢,却见他重又倚床上,静静的看起书来。
……
转眼已至秋闱科举前夜,渐渐的黄昏,却听凉雨滴打檐沿,暮烟洇深西窗的翠色。
舜钰已不再念书,只借着橙黄烛光,将明日入场的考具认真整理。
准备了个四层隔屉的竹篮,下层摆笔墨纸砚、筒盒水壶等,中皆是压饿的白面卷饼、果馅蒸酥等面食、菊花木樨鹅油甜糕等精致细点,还有熏腌卤腊的鸡脯鸭胸火肉等,皆煮熟喷香,白里透胭脂,一片片切得细薄,用油纸整齐排列包着,这便满满当当的占了两层,最上层还摆了米面条、油盐酱醋等可烹食料,似怕她吃不够般。
再把竹箱揭开,号房无门,得自带油布号帘遮蔽,窗户怕秋霖梢进,得钉上窗帘子,蜡烛备一筒,白皮小炉一个、余的是被褥枕垫等及一些杂物。
舜钰忽闻有人再隐约呼号,停下手中整理,走至窗前细听,果然有声传来:“鬼神灵怪这边走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啊——!”
不由变了脸色,开窗朝远眺望,古樟葱笼黑影摇荡,却是一片迷离惝恍。
“永亭你可听到什么声音?”舜钰转首问正盥洗的冯双林。
冯双林用棉巾擦拭面庞上的水滴,也走至窗前听会儿,颌首道:“这不稀罕。凡至秋闱儒生入场前夜,试院内要召请”恩仇二鬼“仪式。”觉得有些秋意透骨,遂去拿衣披。
舜钰关紧窗子,追着他问何是“恩仇二鬼”仪式。
冯双林继续道:“今夜亥时,主考官及同考官、提调监试等人需穿祭服,摆桌案,一炉檀香、一对红烛、另瓜果鲜蔬数盆,待备齐即焚香祭拜,召唤各路神鬼而来。”
“神鬼来路三分,一是天地神明,来助各官员严肃考场秩序,主持公道,这为公。二是应考儒生的祖先魂魄,前来给儿孙坐阵鼓劲。三是恩仇二鬼,与应考儒生及其宗族有恩有仇的鬼怪,也要赶来兴风作浪。”
“这便要备下三色旗:天地神明为红旗、祖先魂魄为蓝旗、恩仇二鬼则黑旗,监试官会带兵吏举各色旗子,沿着院试巷道及号舍内,及墙沿边黑暗冥处将旗招摇,还得高声呼号,引领这些神鬼从门外浩荡入内。否则孤魂野鬼迷路在外,便会祸害附近百姓。如此两个时辰后,将三色旗子插在明望楼四角,即神鬼均已入内到位。”
冯双林顿了顿,端起茶盏来吃,看舜钰神情怔忡,扯唇玩笑:“凤九明入场,或许你的号房里、已有先人等候在那了。”
舜钰抿紧唇摇头,半晌才道:“若真如此倒求之不得,只这阴阳相隔,怎能青天白日交融,我却不信。”
“听来或许荒诞,却也不是凭空生造。”冯双林淡淡道:“这年年来无论春闱或秋闱,每场科举下来,总有人疯癫成魔、有人死状蹊跷,若无奇闻怪事,这些考官们为何要费这些力气,做招神鬼之仪。”
舜钰有些语塞,恰此时,忽听斋舍的门被敲的”嘭嘭“作响,有声传来:“舜钰可在里面么!”
第壹肆玖章 论学问
舜钰听得敲门声,唬了一跳,冯双林摇摇头,径自去开门,还当是谁,竟是学正刘海桥。
他提个竹篾篮子,收起青布大伞进来,莺背色直裰下摆淌着雨水,黑面白底鞋履也一踩一个湿脚印。
“先生怎得空而来?”舜钰忙起身端椅给刘海桥坐,冯双林则执壶斟上滚滚的茶一碗。
刘海桥把篮子摆桌案上,取过碗吃茶两口,才道明来意,让舜钰把昨做的制义再拿给他看。
“学生的制义、先生昨已评点过了啊。”舜钰听话的去拿来,带着诧异恭问。
刘海桥把茶碗搁下,接过文笺道:“昨与你批阅后,思来虑去,总觉破题有些偏颇,若恰科考出这题,你若按此制义,多数会败,我岂能误人子弟,害你终生。”
“先生……!”舜钰心里十分感动,莫论刘海桥当年做官如何,他秉性正直,教学严谨,愿把满腹学问倾囊相授与学生,国子监中如他这般的教官颇多,才会使此处成为吾朝的最高学府,众儒生趋之若鹜,监内生与有荣焉。
“不止与你,旁的监生我亦一视同仁。”刘海桥清咳一嗓子,这冯舜钰的眼神,水盈盈的动人,像个女娃似的。
舜钰笑着搬条凳坐于他身前,冯双林也过来听教。
题目出自《大学·传》十章,以”生财有大道“一句制义。
舜钰破题为:“王者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夫财不可聚而可生,而生之自有大道也,可徒曰‘外本内末“乎?”此释意为:王者治理天下财富,不过是用大道生财,财富不能靠聚敛,却可以增生,而增生财富自有正确的方法,怎会无故说’重财轻德是本末倒置“此类的话呢!
刘海桥道:“你此破题并不错,可承题起股间的概述因流畅,我未多思,后才觉你直指财富增生之法为:依靠道德规范治理天下的方法。何为道德规范,人心各有尺量,深浅不一,若照你所述执行,给人虚空浮夸之感,无着手之力,这便犯下儒生通病,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而不能与民生现状相融。”
舜钰听得小脸泛红,笑道:“那先生认为该如何破题才好?”
刘海桥正欲开口,忽见冯双林立边沉吟,遂笑着让他来制义。
“学生浅薄,若有不当之处请先生指教。”冯双林作一揖,直身沉稳道:“破题为,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