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翻来覆去间,舍内已暗黑成团,她索性坐起,点亮烛火,听着隔壁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并趿鞋走动声。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一丸白月升起,雾薄风摇,有树影忽明忽暗在窗前婆娑,宿鸟咕咕惊啼,甚是萧瑟落寞。
忽听有铜锣响鸣,连敲八下,惊跌了一只顺丝而爬的小蜘蛛。
半晌功夫,纷杂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油布帘子被差军半掀,迎进三位着官服的提调及监试官,皆面色肃穆,舜钰恭敬作揖,他三人一言不发,放下题卷辄身就走。
拿起题卷看,题二十三道,包括《四书》义三道及《易》、《诗》、《书》、《春秋》、《礼记》等五经义各四道。
首题出自《论语·先进》,以“点,尔何如?”制义。
此论释意: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孔子坐。孔子问四人有何抱负?子路曰若一个大国受侵又国内闹荒,他只需三年便能让人民骁勇善战,实行礼治;冉求曰一小国我治理三年,百姓就得饱暖;公西赤曰有志于宗庙祭祀礼仪、愿从赞礼人开始学习。而曾皙曰他的志向已实现,暮春穿新衣,与同伴郊野游耍,踏歌而回。孔子对曾晳抱负赞之。
舜钰忽而想起前世里,某日冬至。
窗外雪大如白蝶飞,她在香暖静谧的栖桐院,倚在大炕上看书,连沈二爷进了房都不曾晓得,直到他坐到她身边来,拿走搁在她膝头的书才惊觉。
一个丫头捧着他的黑色大氅,一个丫头倒来滚滚的茶。
“你打算考科举么?怎会看这章出神?”沈二爷挥手让丫头退下,把她一臂揽入宽厚的怀里。
“若以此篇为题,二爷会如何制义?”舜钰不惯这种亲密,浑身僵硬,随口找个话儿,扭了扭,拉开彼此距离。
沈二爷眼眸微黯,神情淡淡的,俯首看起书来,却也语气温和的回她:“随所遇而志在焉,圣人之所与也!”
舜钰微怔,嚅嚅问:“孔圣人所赞许的是志在随遇而安么?”
沈二爷沉声道:“夫三子所志者,异日之知,终日惶惶然以有待之勋名;点所志者,今日之乐。而子之与之,卒在此不在彼。”意为:子路、冉有及公西华的志向,是将来的知遇,但会整日心情不安地、期待将来能获得功名;而曾皙的志向,是享受现在的快乐。孔子赞许曾皙,是他珍重现在而不在将来。
沈二爷手里拈着书页,忽而抬眼看她:“你之志向是何?”
志向?她的志向便是利用眼前人、助朱煜重夺皇位。
朝窗外一片苍茫看去,有丫鬟婆子正在院里扫雪开径,抬手理鬓边微散的碎发,抿了抿唇:“我之志与子路、冉有及公西华无异。……二爷呢?”
沈二爷沉默了半晌,就在舜钰以为他不会再回她话时,却听他平静道:“我与曾皙之志无异!”
曾晳之志……他的意思……现在很快乐么?!舜钰模糊的想,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他的快乐,其实与她有何相干,她并不快乐。
……
不过舜钰现在很快乐!
《论语·先进》此篇幅冗长而意杂,破题并非易事,沈二爷所给的答案是精妙至极的。
俗语说万事开头难,待她把“论”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后,其它的题抒意起来,只觉愈发顺畅。
不知不觉已交三鼓,门外的差军打起了呼噜,舜钰伸个懒腰,细细呼起呵欠,把考卷收好,再拉过褥子欲要歇息。
朦胧间,烛火劈啪爆着花儿,油布帘子掀起,舜钰望去,进来个青春妇人,着石榴红裙,身段妖娆娉婷,有几分动人姿色,她手中拨弄起琵琶,歌声婉转:“都说有情人相会时,无边的情况,我两个相会时,怎生的冤仇,哭一哭,说一说,就要东方亮,我忙忙梳妆来会你,你懒懒摊被儿卧在床,不知什么日子相逢也,又怎够把那日的凄凉讲。”
舜钰揉着眼睛坐起,不悦斥道:“风月场里的妇人,怎混进我的号舍里,唱些淫词艳曲儿。”
那妇人怔了怔,这才抬起眼看她,忙俯身作礼,很是歉然:“是我走错了地,寻错了人。他一早还在这里的,却不知何时离开了。”
说话间,瞬间怒容满面,恨道:“我要索他的命,揪他一同去阎王面前讨个公道。”
又朝舜钰道:“你与我一同去吧,作个证我不曾冤枉他。”
舜钰见她衣裳湿淋淋的,狼狈又可怜的模样,遂点头允了。
那妇人道声谢,走在前头,舜钰紧随其后,出号舍,沿巷道走过半晌,终驻足在处号舍前。
舜钰看着号牌,竟是盖字号一号,跑错她号舍的那位儒生。
掀帘而进,那儒生还不曾安歇,正在执笔答题,听得响动,抬头看是舜钰,颇为惊讶,再溜眼朝妇人瞧去,瞬间面庞苍白,愀然变色。
“虽说与你缘由路头妻,我却一门心思跟你走,你骗去我的家当不说,竟还生生要我命,你这个……狠心绝意的无情郎。”那妇人杏眼圆睁,银牙儿咬得噶吱作响。
那儒生哆哆嗦嗦至她身前,“噗通”一声跪下,抱住她的腿儿求饶道:“好姐姐,我家中有个河东狮,若带你回去,两厢性命皆不保,推你入河塘实非有意,是那沿边青苔太湿滑,好姐姐你让我考功名,日后替你立大庙、塑金身,当佛供着,定保那香火长年不断。”
“休得花言巧语诓骗我。”那妇人叱喝,遂朝舜钰看过来:“你可听得仔细,他自个承认推我入河,生生要了我的命。”
舜钰颌首答是,那妇人揪起儒生的耳朵,骂骂咧咧的朝门外走。她追跟出来,巷道里黑漆漆的,哪里有半个人影,忽听一声厉喝:“你怎在这里?”
舜钰大惊,眼眸一睁,哪里在什么巷道,她正安稳地躺在板床上,窗户已透进清光来。
第壹伍伍章 秋闱落
舜钰缓缓坐起,额上密履层薄汗,心犹在怦怦乱跳,只觉如庄生梦蝶一般。
索性趿鞋下地,拿起水壶去接些热茶来吃,才至油布帘子前,却被差军拦住禁出。
听得巷道里脚步纷踏,透过帘缝子,四五军丁似抬着个人过来,用张半新不旧的竹篾席子裹住,看不清头脸,垂荡外的半截手臂沾染污秽,恶臭难闻。
舜钰索性转身复坐回凳上,拿出糕饼就着凉水,一口一口咽,其实无什么胃口,却不得不吃。
摊开各卷,还余半数的题未答,她深吸口气,挽袖掷笔而书,少年登科多勤奋,一寸光阴不可轻。
一场卷收,隔三日,始二场,考九题,其中论一道、判语五条及诏诰表各一道。二场卷收,隔三日,始三场,考策五道。
除吃喝拉撒外,舜钰题答累了、便歇笔阖眼浓睡,也是奇怪,接下数日里,她竟再无梦生。
四方窗户外,一忽儿黑夜,一忽儿黎明。
三场终毕,舜钰从号舍里拎着箱笼及考篮儿出,洇没在如潮的考生间,皆往考院门的方向慢行,每个人眼下青黑,疲态倦意难掩。
“凤九!”听得身后有人在唤,舜钰连头都懒得回,她累死了,脚底若踩浮云,且又是十五月圆日,需得赶回秦府泡身。
背上被张步岩拍了一记,她皱皱眉,真是孽缘啊,到哪里都躲不开他的魔掌。
“凤九,那道《论语·先进》,以“点,尔何如?”制义,你如何破题,讲来听听!”张步岩追问,也就数日功夫,他嘴唇一圈竟长出胡须青茬,双目凹陷,显见鲁大能的呼噜让他遭罪不少。
“随所遇而志焉,圣人之所与也!”舜钰随口而出,听得前后四围倒吸凉气声。
张步岩突得止步不前,神情惶乱,嗓音也沙哑了:“凤九这个破题极好,我,我怎未曾想到?”
紧随他后头行走的考生,见他立着不动,推了一把,依旧未动,怕惹事的绕过走,也有推搡拉扯的,更有脾气易爆的啐一口,骂他呆子。
张步岩目光滞滞,嘻哈笑道:“凤九,他说的没错哩,我果然是个呆子。”
舜钰知晓他禀性,心胸狭隘,万事争短长,若有人讥他呆傻穷,便似挖他祖坟般,这会竟自个都认下,莫是疯了?
暗叹口气,使劲拽他胳臂迫其走,朗朗问他,破题写的又是什么?
“志有合乎圣心者,不求知而自得也。”
听得他说,舜钰遂微笑着赞:“你这个破题寓意颇深,委实比我所作更好。”
“凤九可没诓我?”原还颓唐癫狂的人忽来了精神。
舜钰捺着性子颌首:“是真的。合乎孔圣人之心的志向,自然得天下人赞许,没错的。”
张步岩半信半疑,一把抓住身侧的考生,劈头盖脸问:“你听得清楚,我与凤九的破题,哪个最好?”
那人推开他的手,拿腔怪调的嘲弄:“你最精妙,最有学问,此次秋闱科考解元非你莫属。”听者皆露出笑意。
张步岩却信以为真,灰败容颜总算有些血色,眼神渐次明亮起来。
跨出考院门槛,舜钰回头看看,心中颇感慨,提着命进去,走的是步步惊心,原来出来是极快的。
听得抽抽噎噎啼哭声,随声望去,不远立着个浑身缟素的妇人,身边站个光头小子,及才留头的小女孩儿,看着好不哀凄。
三两军丁凑上前去,不晓得说了什么,其中一个帮忙抱起小子,那妇人牵起小女孩儿,抹着眼泪跟着慢慢去了。
舜钰正诧异,听得身后有个考生在与另一同考闲聊。
他悄声道:“那是盖字号一号的吴姓同考妻儿,吴同考号舍与我相邻,常闻他在那头嗟叹不绝,自言翠娘何必苦苦相逼,竟不能缓至下场云云,后有日夜深,他领了出恭牌去巷末厕舍,解下腰带往梁上一扔,再套牢自个颈子。差军打着盹等到后半夜,还不见来还牌子,这才晓得出事,急进厕舍去寻,已是气绝多时。”
“吴同考忒想不开,这日后让那妇人及稚子怎么活。”另一同考叹道。
“小爷,在这哩。”秦兴朝梅逊喊一嗓子,自个先奔至舜钰跟前,察觉主子气色黯淡,道数日辛苦所至,接过箱笼和考篮,笑嘻嘻道:“今是三爷成亲的日子,二夫人特遣了马车来接,爷是先回斋舍洗漱,还是直接回秦府?”
“回秦府!”舜钰答的有气无力,任由秦兴伺候着上得马车去。
车夫一甩长鞭,马车开始慢慢晃动,愣是怎么都走不快。
成群结队的考生熙熙攘攘阻着路,还有卖豆腐脑或甜粥包子的小贩立在路边,摇着巾子,高声叫唤来吃个新鲜口。
秦兴闻着油渍渍的肉包子香味,想问舜钰可要来个尝尝,却透过窗帘缝儿,见主子闭着眼睛养神,遂不打扰,递给小贩一文钱儿,要碗豆腐脑,嘱咐多浇两勺红椒油。
舜钰没有困意,浑身缟素的普通妇人、与红裙风情艳娘在脑中,你方唱罢我登场。
在此前,她以为那晚的梦就是个梦而已,什么你欠我恩我负你情,与她舜钰有何干系呢,只是红尘闹处一看客罢。
谁成想那儒生真个死了,留下孤苦无依的妻,及一双不谙世事的儿女。
马车上了官道,得得扬扬扬着四蹄奔跑,秋风挑起窗帘子,吹动舜钰鬓边柔软的碎发。
忽得抬眼,那位穿石榴裙妇人,揩着帕子朝她盈盈俯身一拜,微笑说:“幸得你相助,我夙愿已了,这便要投胎转世去,特来与你告辞,并先行道贺,你此次科考必中解元。只是……!”
“只是什么?”舜钰迷糊糊的问。
妇人顿了顿,继续道:“与旁人是天大的喜讯,与你却未必是好,谨言慎行多珍重。”一转身,那影儿倾刻便消失不见。
有只田园犬从马车前窜过,赶车的老汉猛得拽紧缰绳。
舜钰被狠狠的颠簸了一下,蓦得双眼睁开,她深深的喘口气。
今是十五中秋,这身娇慵酥骨怎大早上就蠢蠢欲动?!
那强行被药丸压抑下的孽欲,正不安份的暗滚,似乎仅需一根引线,一星火苗,便会“咻”的腾烧成漫天大火,把她的三魂七魄皆夺去。
她忽儿听到,胸口有花开的声音。
第壹伍陆章 月弄梅
今日十五中秋,京城的坊巷御街、桥门洞口十分热闹。
勾栏瓦肆的艺人在吹奏萧管,杂耍班子圈围一方天地,耍小猴、吐火圈、吞铁剑、踏索上竿耍的是热火朝天。
引得男女老少满堂喝彩,一声锣响、一声吆喝:“大爷姐们赏点钱哩!”。
节日里的人们鲜见的大方,稀哩咕铛听得满地钱响,一枚铜钱滴溜溜滚至个小娃脚前,正弯腰捡起,却见只黄毛大眼的猴子立在跟前,伸了爪来讨。
娃儿吓哭了,扔了铜板躲进娘亲怀里,众人咧嘴在笑,这台下的戏,竟比台上更是有趣。
远远一行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而来,铺十里红妆。
看着便是官门大户的阵仗,新郎一身大红喜服,跨高头大马之上,容颜多俊朗。
后跟一顶轿骨赤红、帷幕绣喜的花轿,轿夫俱是年青力壮、深谙抬轿技艺,上身不动、腿脚稳健,一步一步,扎实有力。
诸多喜婆挎深底藤篮,时不时朝街道两边洒香糖果子,也有锦衣戴帽的侍从拎大簸箩的钱,候着时辰一把撒出,引得路人纷纷蹲身拾捡。
“小爷,那新郎倌是三爷哩,可要前去打声招呼?”秦兴坐在车橼边,看那钱滚的,很是眼红,隔着帘儿撺掇舜钰。
半晌才听主子语气闲懒:“回去自然见得,不必急于此时,前头人烟凑挤,往巷陌里避道走,且不入秦府正门,从盈竹院偏门进就是。”
秦兴无奈应承,吩咐车夫改道,心里老大的奇怪,却也不表,只和梅逊嘀咕玩笑。
“迂”一声,马车赶进了安静的桂花巷,踩得青石板径噶哒噶哒。
……
秦府此时朱门大开,檐上红笼高挂,彩缎齐飞,进出宾客熙攘阜盛。
才劈哩啪啦放过爆竹,青烟袅袅还未散尽,硫磺的味儿还熏鼻子,忽见四五个探路的小厮、气喘吁吁飞奔而来,一溜烟跑进门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