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好吃!”崔忠献噗哧笑出声来,抓了一把瓜子嗑,还是得吃带壳的。
……
几人正插科打诨说着话儿,过来个四五十年纪的中年男子,腿脚一跛一跛,面目獐目鼠脑,朝崔忠献作揖陪笑,问要点什么曲目。
崔忠献脸色一沉,扭头不理,那人也不恼,又去给傅衡作揖。
舜钰风言风语听闻过,此人是红韵戏班的班主,原是个武丑,起得名也怪,唤飞飞飞,善走绳索,后来不慎从上头跌下,摔折了腿,再不能表演。
幸得了个杨小朵,好生栽培几年,如今倒长成他手里的摇钱树。
听闻杨小朵绰号烂桃子,皆因这飞飞飞而起。
舜钰看了看崔忠献。
这便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罢!一个是卑贱至尘埃里的花朵,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子。
总是不得善终的。
傅衡转头问舜钰想听什么戏。
舜钰想了想,点一出《翠屏山》,那飞飞飞笑道:“爷真有眼光哩,这折戏小桃红最拿手,她扮的潘巧云娇痴活泼,举止放荡又兼伶牙俐齿,爷们看了都喜欢的很。”
崔忠献把洒金扇儿一摔,恼火道:“潘巧云与僧私通,陷害其夫之友,后被夫杀之。你班子里的杨小朵只会唱这种龌龊戏目么?”
第壹陆壹章 非良配
飞飞飞原是江湖卖艺人,自学得一手圆通滑溜的本事,晓得这是在将他为难,眼骨碌一转,拱手陪笑道:“小的虽掌班主职,仅管衣食起居跑场此类杂碎,能做优倌艺人主的,当然是各位爷们,不如我去叫小桃红过来,爷当着她面点戏就是。”
说着鞠个礼,一颠一颠直朝后台去了。
徐蓝朝崔忠献看去,蹙眉道:“戏有千出,人有百态,生倌上能扮皇后贵妃,下能装娼妓丐婆,只有人挑戏的,哪有戏挑人之说。”
又问舜钰:“你若爱听这折,稍刻让小桃红唱来听就是。”
崔忠献脸一沉,小儿多无赖的神情:“我就不爱她唱此出,你们想怎地?”
徐蓝倒笑了:“这可是在我府上,不是你魏国公府,岂容猴子在此称霸王?”
猴子!小七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问:“是孙悟空那只猴子么?”
“那是抬举他!”徐蓝不屑,把一碟桂花糯米糕递给舜钰:“这桂花是开最香时,我打下来的,很是糯口,你尝尝?”
崔忠献脸更黑了,看冯双林不晓得去了哪里;傅衡笑着不嫌事大;徐蓝不买帐;杨小朵又迟迟不来。
郁卒的吃茶,恰见舜钰张小嘴咬口糯糕,吃的香甜,在那眉开眼笑。
“猪啊!就知道吃。”崔忠献满嘴嘲讽,目光却挑衅的盯着徐蓝。
徐蓝眉凝眼深,双手交握,把指节弄的嘎吱作响。
窝在房梁上赏月的绿鹦鹉正打盹,忽听此声刹时精神抖擞,扇翅落于桌沿边,嘶哑着嗓子吼:“打!打!打!打破格子眼,推倒锦屏风,扯碎锦裙襴,抢去八珠环,揉碎一枝花,此仇不报非君子!”
“……!”一众瞠目结舌。
崔忠献疑惑道:“此禽兽怎还活着?”
绿鹦鹉闻众笑,晓得不妙,“呱”一声低飞起,从杨小朵的肩侧撩过,钻珠帘逃之夭夭。
杨小朵“唉哟”的惊叫,满头珠翠摇颤,被翅尖勾出一缕青丝来,散在胸前。
被这一唬,待回过神来,又一笑,即便到了徐蓝这桌前,也不急着行礼,只顾抬头整理鬓发。
她画着花旦妆面,里着黛青短衣,外罩水红色坎肩,腰肢松松系根四喜带,下着鹅黄丝绸裤,撒着裤脚,趿双簇新的鸳鸯绣鞋儿,更比娇花多分俏。
但见那明眸流盼横波来,让人觉她正瞧着自己,美人垂眸、总令人贪欲孳起。
她忽儿笑着开口,嗓音若七月熟的水萝卜,脆生生的味儿:“听讲有人点我唱翠屏山,有人又阻着不让,班头躲懒怕事,只差我自个来问,后台早以掀帘把这里望,自古娇娥爱少年,我便耐心再问一句,这翠屏山可要唱一唱。”
舜钰听她说话也跟念白一般,只觉新鲜。
暗忖闻她于京城内、被邀府宅楼苑唱戏不绝,身价可谓隆厚。照理若想离飞飞飞自赎而去,应是不难。
听徐蓝道:“舜钰你可要点翠屏山?”
她回转心思,摇头笑道:“我倒无谓,由着崔兄点就是。”
难得见崔忠献脸红又认真的模样,一改平日里浪荡散漫之气,想想道:“唱一曲《凤还巢》可好?”
杨小朵笑了笑:“那多是正旦扮,我唱不来。”
崔忠献想想说:“不如点个《打花鼓》?”
杨小朵把嘴儿抿成弯月牙,嗤一声摇头:“这种民间小调伴唢呐唱,好不聒噪,你找旁人唱去。”
崔忠献又点了别的几折戏,杨小朵总寻理由不肯。
是个菩萨也有几分泥性,更况他高门大户儿郎,遂冷笑:“元稹才说过,只有人挑戏,哪有戏挑人之说,你在此推三阻四的,又是何道理?”
想想,从袖笼里掏出个锦包来,解开一撒,满桌豁琅琅的钱响,又道:“这总能唱了不是。”
杨小朵脸一白,飞飞飞却瞧红了眼,叠声的陪笑:“能哩能哩,小桃红各种旦角都唱得好。”
杨小朵一跺脚,咬着牙道:“我嗓子哑了,今只唱翠屏山,爱听不听。我已拿东家的钱,你又撒把钱出来,算个什么事。行有行规,道有道矩,莫来断我小桃红的财路。”转身便扭着腰肢儿去了。
飞飞飞眼见煮熟的鸭子在自个眼前飞了,面庞闪过一抹狠戾,话不多说,鞠个礼退下。
……
戏看半巡,舜钰茶水吃多要去溷厕,丫头领到廊下,指着前过月洞再走十数步即可。
舜钰抬阶而下,十五圆月,大如银盆,映的满园清辉熠熠,才出月洞,隐隐听的斜径深处,有嘁嘁咕咕的说话声,再细听,倒似冯双林的声音,有些疑惑,徐蓝等几在厅里听戏,他在此应无熟人才是。
有些微好奇,她放轻脚步挪移过去,躲一簇芭蕉叶后,前五六步处背站两人,幸得夜色明朗,除冯双林外,另一身女子装扮的,竟是杨小朵。
舜钰颇为吃惊,暗忖这俩人怎会熟识,静听冯双林道:“崔忠献为高丽皇子,养在魏国公常燕衡府里,他姐姐为王爷侧妃,恩宠并重,岂是你这般三教九流货色可攀附的?”
“已按爷的吩咐,把他疏远。”那杨小朵嗓音蒙尘,在哭,断断续续道:“虽非……彼此良配,却也多……给些时辰……别离。”
“长痛不如短痛,杨小朵,你本就游嬉浮生之人,何来什么真心。”冯双林语带轻蔑:“坊间传你身世凄苦、独自飘零皆是鬼话,你父私塾先生,辛苦半生把你教养,你却难耐清贫之苦,被飞飞飞诱哄私逃,做他螟蛉,你与搭戏小生私通、串堂跑户谁给价高,即人尽可尝,说来都觉污秽。”
他顿了顿:“沈二爷给你的银子已足够,若你还贪念不止,便是不要命了。”
那杨小朵已是泣不成声:“年少顽劣无知,并不知人心叵测,后落入虎狼之口,再无由摆脱,现想来自是日日痛悔,可世间再无回头路走。”
她止了言平静会儿,才又道:“你与沈二爷说,我自有法子让崔生死心,定不拖过今明两日。”
舜钰再听不下去,满心沉甸甸的转身离开。
注:螟蛉:干儿子干女儿的意思。
第壹陆贰章 情难堪
舜钰从溷厕出来,盥过手,见徐蓝半倚假山白石处,似在赏月。
心下疑惑,五谷轮回之所,总有百味四溢,应避之不及才对。
却也不好意思问,只笑了笑,朝正厅方向走,徐蓝不动声色的跟在她身后。
能听得他虎虎有力的步履,衣裳因前行摩擦的响动,甚至深浅不一的呼吸,近在咫尺。
舜钰有些紧张,手心莫名的出汗,怕徐蓝在大剌剌打量她背身曲线。
虽然直裰特意缝的宽松,可这身子骨如今是迎风就长,腰肢变的软细,两瓣臀儿圆胀……
忽得停步,转身看向徐蓝,其实他也没自己所想像,离得那么近。
“有事?”徐蓝挑起浓眉,唇角噙起,慢悠悠的问。
舜钰瞪他一眼:“你走在前头,我寻不着路了。”
徐蓝看看她巴掌大的小脸,伸手捏了一记,这才笑笑,不缓不慢走到前面去。
舜钰愣了愣,有种打盹的老虎欲要清醒的感觉。
“你笑什么?”心里惦惦的,忍不得刨根问底。
他肩胛魁梧,腰背精实,腿长而有力。
舜钰有些恍惚,前一世徐蓝助昊王逼宫大捷,她与众嫔妃被驱赶,走在宫中长长的甬道,抬眼望到他高大背影,穿着银灰沾染血渍的盔甲,手握柄寒光凛冽的长剑,似乎随时会辄身,毫不犹豫刺进她的胸膛。
那时,她还怕死的很。
“凤九!”徐蓝没回头,却在唤她的名字。
舜钰茫茫的”嗯“了声,听得他很平静的问:“你是个女孩儿吧?”
“又来!你才是女孩儿!”舜钰吓得趄趔一下,拾起个小石子扔他:“我秋闱搜身都过了,怎么可能是女孩儿。”
徐蓝转过身面对她,神情也有些不确定:“你撒尿怎么蹲着?”
舜钰瞬间连耳带腮的烧烫,脸红的要滴出血来,朝他怒目相向:“我上溷厕你竟然偷看?你要不要脸,枉为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徐蓝看她真动气了,脸也起了暗红:“我怎会干那种龌龊事。你看那边。”
舜钰随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溷厕建在一块空阔方庭处,前头是几株老槐,背后则是一片粉墙,今晚月色分外光亮,映得粉墙处白如银海,照的老槐处树影惝恍,恰有人进得溷厕,把那挺直的身影倒映于墙上,甚至手握于那处把持,都看得明晰。
舜钰提到嗓子眼的心重归原位,臊着脸哼一声:“你懂什么!难不成你屙屎也站着。”
简直了,前一世也没这么不要面皮过。
徐蓝被弄得又有些糊涂,腹诽道,我不与你绕肠子,今你心情不好,暂放一马,等回至国子监,你脱了裤子给我验。
舜钰亦在暗忖,徐蓝已生疑心,势必要多加小心防范才是,明回国子监得寻田叔商量此事。
二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不表,说着话重回正厅,又听了会戏,见天色渐晚,各自告辞离去。
……
舜钰回至秦府,喜筵临尾,宾客已散尽,丫头仆子正在收拾清理残局。
舜钰给秦兴和梅逊几百钱,道晚间辛苦跟着她跑来跑去,正经热茶都未曾吃上几口,去买些酒食吃。
然后从个仆子手里接过一盏灯笼,穿园过院朝刘氏的房去。
途经玄机院,那里依旧张灯结彩,丫头婆子进进出出的,好些面孔生的很,想必是李家陪嫁过来的。
舜钰紧几步打门前过,忽被人兴冲冲的喊住,抬眼一看,竟是砚春并府中其他子弟几个。
“你们在此做什么?”舜钰止了步,彼此见过礼,她笑问。
皆嘻嘻哈哈的,你捣我胳膊肘一记,我揽你脖颈一下,眉眼间诡情交替。
砚春凑近低说:“三哥正直方正,可还是个童男子,我们几个打算躲窗户底听壁角去,你也一道随着罢。”
舜钰摇头拒道:“我明日赶早要回国子监,得早些回房歇息。且三表哥素来严肃冷淡,若被发现可仔细你们的皮。”
即告辞离去,砚春却不依,拽住她袖笑道:“可不能饶你走,怕是要通风报信去。你不看在门外守着也可,我们去舔破窗户纸、偷瞅几眼就走。”
另几个子弟也上来攥她,舜钰无法,叹口气应承下来。
却不从正门入,绕至西侧偏门,想必早已谋划好,那门闩由里松松挂了沿,一推即开。
舜钰进门,勉强立墙边不肯再往前走,砚春几个倒也不勉强,让她灭了灯笼,径自蹑手蹑脚穿廊,至窗棂前顿住。
舜钰看了会天上的圆月,院里桂花正盛,那香味甜丝丝的。
朝新房望去,檐上的灯笼红彤彤的摇晃,窗棂上的大红喜字贴的很周正。
窗内烛火一片橙蒙,洞房花烛夜,那花烛是要亮到明日辰时才最吉利。
“啊呀!”一个丫头端着铜盆水过来,忽见着窗下人头簇簇,唬得惊叫起来。
即听得房门嘎吱推开的响动声,舜钰早已出了偏门,在外头等了稍刻,砚春几个才慌张张跑将过来,叉着腰喘气。
其中个子弟胆小,有些后怕的问:“三哥好似瞧到我们几个,不晓得明日会怎么罚哩。”
“黑灯瞎火的,他晓得是谁,打死不认他也没辙。”砚春颇不以为意,忽而笑道:“倒不晓得三哥这般勇猛,把三嫂子都弄得哭哩。”
有个子弟也是素日风月惯了的,附和道:“三嫂子一听叫,就晓得是个雏儿,三哥倒觉熟门熟路,怕是表面清高,背地里也不比你我干净。”
另几个笑起来,言语愈发不堪。
舜钰抿紧嘴,只低头走路,恰刘氏院门已在跟前,遂客套几句欲走时,砚春笑道:“忽想起个事,方才听壁角时,咋听到三哥唤表哥的名字哩。”
舜钰怔了怔,见他又问旁的人可曾听到,皆道当时紧张的很,不曾仔细留意。
舜钰把手里灯笼朝砚春扔去,阴沉着脸告诫:“今我当没听过你说,若日后,旦得有只言片语落入耳里,必不让你好过。”
语毕再不搭理,径自而去。
砚春讪讪的,把手里灯笼往地面一摔,骂咧几句,重振精神招呼那几子弟,再寻旁处作乐去。
第壹陆叁章 别离前
窗户纸透进清光来。
舜钰早已起身,昨晚把紧要的行装打点完毕,已是寅时二刻,才睡个囫囵觉,半梦半醒间,忽听窗外秋蝉凄切一声,遂再无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