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舜钰微蹙眉:“我虽善工笔描像,可不曾带来画器,这该如何是好!”
“无妨,小哥用我的就是。”
你道画师好心,若是旁的成年男子,或许还会推三阻四,可见舜钰一文雅少年,只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贪那银子自不量力,遂暗自窃喜,倒主动挪出空位把她。
舜钰亦不客气,撩袍端坐下,把摊面上扫一圈,纸张暗黄不宣,四五支笔毛尖低劣,颜料颜色,只有赭石、蓝青、泥银、胭脂等四五样,若想画得逼真定是不能,但求六七分像即好。
此时焦灼等榜的儒生、四处看相的媒婆子渐拢过来看热闹,其中一个戴浩然巾,身穿石青团花茧绸直裰,脚踩粉底皂靴的年轻男子也探颈张望,随从的两位中年男子却是面色凝重,眼神警惕的四下环顾。
一个眼毒的媒婆子上前愈套近乎,才笑着道声爷,即见得其中一人亮刀,声狠戾低喝:“滚!”
这厢舜钰正朝于姓老爷道:“你家闺女芳龄几何?发量多寡?爱梳什么髻?爱戴什么花?眉弯或直或粗或细?眼大或小或长或圆,鼻梁挺或翘或塌或短,小嘴……”
听他述完,并不急着画,又让跟来的丫头至面前,也述一遍小姐的模样。那丫头实诚,只道老爷说的不准,眼也不大,鼻也不高,嘴也不小,下巴那还有颗绿豆般大的痣哩。
这般几人描绘毕,舜钰心中雏形已定,把纸张整平摊直,拈起支毛尖还算新的笔,在清水罐里涮干净,略沉吟,蘸了赭石色,开始用工笔法绘头发、五官、脸型及颈肩轮廓,待好后,捻平笔锋画发丝、用斡染笔法绘面,她画得快,技法又多,没多少时,将胭脂往唇上轻点,笔下的女子即如活的一般。
“好了!”舜钰搁下笔,轻轻把纸面吹了吹,这才两手捏着纸沿,递给于姓老爷。
一个媒婆子扭着身,灵巧凑他跟前,“啊呀“唤一声,这眉眼鼻嘴,一瞧便晓是老爷你嫡亲的闺女诶,却比你俊过一百倍。”
身后儒生们不愿错过,亦争先恐后要睹佳人一面,那于姓老爷反而拿起乔,哼!我这千金岂容尔等随便瞧的。
不多时,美人图已递另一张姓老爷手中。
两人各持着画儿,让小厮揪住欲偷跑的无良画师,先把他掌几嘴解恨,又讨回那几文钱,再逼着跪地磕头,那画师无奈,只得一一遵从,再用摊布子裹住笔墨纸砚,腋窝下一挟,灰溜溜的打算去旁的巷陌集市讨生活。
忽听得鼓乐声声渐由远及近,布政使司署那厚重朱门“噶吱”大开,兵役数十人潮出规整而立,皆神情肃穆,确是送榜文的来。
原还围观的儒生瞬间做鸟兽散,媒婆子小脚一颠一颠,竟也跑的飞快。
两位老爷慢吞吞把画儿一卷,彼此心照不宣的看一眼,皆清咳一嗓子,若无其事地欲朝署门方向去。
舜钰拦在他们面前,神情很平静,淡淡道:“两位老爷银子还没付呢,怎就要走了?”
“什么银子?”于姓老爷铜铃大眼圆瞪:“小小年纪不学好,竟要来讹人不成?”
舜钰的脸儿沉下来,看着他俩抿起嘴唇,不说话了。
她生起气来,那汪汪的眼儿冰霜倾覆,满身泛起一股坚强且不容人侵犯的气势来。
不远处,一位带有俩随从的锦衣公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此幕。
秦兴岂能容人欺负自个主子,扯着嗓门骂道:“说好一两银子画两张美人图的,你们两个老不死的言而无信,过河拆桥你俩最能耐,今这银子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否则大爷给你们好看。”
田荣一声不吭站到舜钰身前。
两位老爷抬头眺望,前头桂榜已高高张贴于门上,那里人头攒动,乌压压的遮了半个街道,似乎有儒生高中,兴奋的仰天长啸,顷刻即被几个媒婆子团团围住。
心里顿时发急,看舜钰神情凛冽,又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果然小鬼难缠!
于姓老爷不甘愿的从袖中摸出一文钱,掷于舜钰脚边,语气恶狠道:“画师不过一文钱,给你……算我今个倒霉。”
秦兴弯腰拾起那文钱,朝于姓老爷面门猛甩去,喝道:“年纪一把不识数,是一两银子,这一文钱爷赏你喝茶。”
两位老爷相觑冷笑:“口气倒大。若再不让开,可莫道我们以大欺小。”
语毕,朝身后一晃手,五六个小厮持棍而上,竟是来者不善。
田荣握紧拳头,低声让舜钰及秦兴退后。
正这当口,忽听有个朗朗声音传来。
第壹陆陆章 榜下态
“在布政使司署门前挟棒围殴,且正值放榜之时,该当何罪?”
众人随望去,是个长眉俊目的公子爷,丰姿韶秀的模样很是贵气,而两位随从高大健实,亦泛泛之辈。
“禀爷,依吾朝律例,如有以上犯者,厂卫及五城御史严拿究治,轻者杖责十五,重者发配烟障之地。”
其中一随从答善如流。
有小厮不长眼,欲在主子面前逞能,嘴里骂咧不干净,那公子爷脸微沉,另一随从脚下石子随意一勾,但听小厮忽捂嘴哀嚎,地上掉了几颗带血的牙来。
便知是个惹不得的人物。
两位老爷自是欺软怕硬之辈,讷讷欲溜,听得公子爷冷淡道:“银子留下再走不迟。”遂让随从上前去取。
心下自得意,转身欲朝冯舜钰说话,一怔,那三个身影不知何时已跑远去,竟是比兔子还逃得快。
“本王有这么可怕么!”自言自语问随从,顿觉高处不胜寒。
半晌,略老成的那位拱手低道:“此地人多耳杂,很是凶险,太子即已出来甚久,此刻回宫最宜。”
这公子爷正是太子朱煜,明日布政使司署门举办鹿鸣宴,他自然要参加,来此晃一圈欲回时,竟看了出好戏。
那儒生他偶尔见过几次,名唤冯舜钰,听闻颇有才华。
不知榜上可有名,明日即见分晓,他不知怎的,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
“后头那公子爷可有追来?”舜钰边跑,边气喘吁吁的问。
田荣有些无语,朝后望望,稍刻才回话:“不曾追来。”
舜钰这才舒口气,停下脚步慢慢走,榜下几百人围聚,你推我搡,他挤我钻,吵吵嚷嚷不绝,一片混乱。
她挤不进去,田叔及秦兴大字不识,挤得进去也无用。索性寻得犄角旮旯处站,等人散半数后,在上前观榜。
心神有些恍惚,以为这辈子不会与他再交集,怎偏生生命运捉弄。
若知事会至此,她怎会去画什么美人图,要什么一两银。
正暗自嗟叹,忽听秦兴在与谁打招呼,抬眼望去,竟见他拦住张步岩的去路,作揖陪笑问:“小爷可看过榜了么?”
“那是自然,我卯时便在此门前等候。”张步岩神气活现道,愈要镇定愈不镇定,嘴角的笑容再遮掩不住。
瞧那骄傲的劲儿,只差胸前挂一个榜上有名的牌儿了。
不止舜钰看出来,连等一边的媒婆子也嗅出味道来,乐颠颠把群芳册朝他面前一摆,咧着红嘴,笑得殷勤:“这位爷天庭饱满,地谷方圆,一看便是金马玉堂中跌宕的大人物。我这里皆是姿色出众、家境殷实的京城美人儿,爷不妨挑一个哩。”
张步岩斜着眼偷瞟几眼,有些心动,蓦得瞧到秦兴了然般捂着嘴笑。
那文人的傲气瞬间作祟,在此随意婚配岂不儿戏,日后为官若被同僚晓得,倒成一世笑柄。
遂皱眉斥道:“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明年还欲会考中状元,哪有什么闲功夫儿女情长。”
昂首挺胸辄身朝前走,秦兴亦不死心问:“小爷可在榜上瞧到我家爷的名字否?”
张步岩脚步一顿,并不停,只敷衍的摆手:“自个去看榜不就知了,莫问我。”
“瞧他跩成那样,还是同乡同窗哩。”秦兴啐了口,回到舜钰身边,郁郁有些不乐。
舜钰从袖笼里取了钱给他,笑道:“等了也快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的,那边小贩在卖火柿子,你去买几个来吃。”
秦兴拿了钱欢天喜地去了。
舜钰看向田荣,低声说:“如今我在国子监处境堪忧,旁还得应付,徐蓝最惹人头痛。他一身好武艺,如今又疑我身份,若是用强定无能招架,我想了个法子治他,还需田叔帮我。”
田荣颌首允下,又道:“如今掌撰为人通情理,对我管束还算宽松,但得空我便隐在暗处护你,你若有事,让秦兴来寻我就是。”
舜钰默默嗯了声,忽又问:“田叔若与徐蓝打起来,可能赢得过他?”
田荣看看她,倒笑了:“你这般问,若是你爹晓得,非要罚你面壁思过去,田叔的武艺岂容人质疑。”
“爹爹对我最凶。”舜钰也笑起来,难得心境平和的忆起往事。
榜前的嘈杂声似远去,晌午光阴静谧,有秋风吹过,一片红叶轻轻落在她的肩上。
田荣看她显了小女儿娇嗔,莫名有些酸楚,安慰道:“老爷其实最欢喜你。只是你太调皮捣蛋,他怕把你宠上天,日后没人管得了你。”
“是么!”舜钰淡淡的应,望见秦兴怀里抱着朱红的柿子,小心的往回走。
忽听得有啜泣声传,随望去,一个儒生抱头蹲在自个身旁,半晌抬起脸来,恰见舜钰再看他,并不恼怒,只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痕。
“这位同考可否榜上有名?”他哑着声落寞的问。
“还不曾去看。”舜钰递给他个朱红柿子,摆手不要。便在自个衣袂处擦擦,“哧溜哧溜“香甜吃起来。
那儒生瞧她会儿问:“看你年纪尚轻,此次秋闱可是首趟?”
见她颌首,低道:“怪道你如此安之若素,我已数举乡试十年被黜落,曾也壮志凌云,意气勃发。可次次皆退飞莺谷春零落,倒卓龙门路渺茫。”
他顿了顿,指指署门前恰站的一官员:“那是我昔日同窗,可与他比,却已是云泥之别。”
舜钰忽儿不想吃柿子了。
她站起身来,同那儒生作揖道个别,叫上秦兴和田叔,是该去看看桂榜了。
榜下簇拥的儒生,皆是考上的,嘻嘻哈哈满脸笑容,找着自个熟悉的同窗名,若在榜上则恭喜同乐,反之遗憾哀叹。
舜钰瞧着有几监生迎面过,大抵认得她,指指戳戳的附耳议论。
舜钰权当他们在笑话自个腿间大物,萧萧冷着脸不理,有几个欲上前来说话,被她眸瞳一瞪,又退缩回去。
榜首行写:顺天解额取考生一百三十五名,百名以收生员,三十名以收监生,五名以收杂流。
下行便是高中考生名目。
第壹陆柒章 徐蓝疑
舜钰默默观看许久,秦兴及田荣瞄她抿紧唇,神情寡淡,心皆提到嗓子眼,又不敢问,怕若没中,反触她伤怀。
“回国子监!”舜钰开口,突然转身走了。
秦兴及田荣面面相觑,田荣老实跟上,秦兴挠挠头,想走又止步,朝身旁一儒生深作个揖,陪笑问:“这位爷能否帮小的寻寻我家爷的名字?”
那儒生便问叫什么名?听得唤冯舜钰后,看他眼神好生奇怪:“榜首即是冯舜钰诶!”
“真的?”秦兴被唬住,有些不敢置信,若是真的,为何爷没有喜意?
闻声看来的另一儒生,遂朝榜上一指,念道:“第一名冯舜钰,国子监监生。”
又笑说:“你家爷高中解元,还不赶紧问他讨赏去!”
秦兴这才如梦初醒,笑嘻嘻地道过谢,忙忙追上田荣,附耳与他相告。
田荣听后神态难形容,哑着不吭声,只是闷头去解拴马车的缰绳。
马车轱辘开始轮转,秦兴坐在车橼,挑起帘缝偷偷看舜钰,恰舜钰也朝他瞧来。
四目一碰,舜钰噙起嘴角,秦兴讷讷道:“方见中亚元的那位爷,都高兴疯了,四处撒钱儿,我还趁乱抓一把哩,小爷高中榜首,这般天大的喜讯,倒跟个无事人似的,连奴才也不肯告诉,害我们猫挠心的干着急。”
舜钰听得摇头:“我不说,你不是也有法子晓得么!回去也给你包赏钱就是。”
秦兴嘟囔道:“赏钱算罢!看在我等受得这提心吊胆的罪,从此后多可怜些便好。”
“瞧把你委屈的。”舜钰“噗哧”一声笑了:“赶明儿我去同夫人说,把那丫头纤月配了你可好?”
“爷又岔话取笑我。”秦兴脸涨的通红,把帘子一摔,害羞了。
再从怀里摸出两柿子,扔给嘻嘻笑的梅逊一个,堵他的嘴;另一个“哧溜”吸一口,纤月的影儿在脑里打转。
“嗯,这柿子比蜜还甜。”他说。
车内恢复了安静,透过纱窗往外瞧,卖桂花糖糕的小贩挑着沉压压两头担,沿街叫卖,嘴馋的小童缠着娘亲咂嘴儿要吃,又被只小雌狗引了去,娘亲捧着甜糕在后头追……一忽儿晃过去,十几衙吏押着颈带夹项锁、足绕铁桎的牢犯,正沿着官道躅躅前行。
舜钰的心底忽又泛起薄凉,闭起眼眸不想看了。
……
国子监集贤门。
舜钰远远望那里黑压压围簇一群人,心下疑惑却不表,待走近,才见得是祭酒宋沐、教官管庆林、刘海桥等站在桂花树下,与布政使司署衙的报录人在聊谈;诚心堂的同窗亦悉数到齐。
看得她来,报录人敲起铜锣数声,大声昭告冯舜钰夺秋闱解元的喜讯。
儒生们皆上前来拱手恭贺,神情兴高彩烈,脸上堆满了笑容。
喜悦此时终上心头,舜钰眉眼弯弯回礼,冯双林内敛,颌首微笑,傅衡在她肩上一击道:“我可说的没错,你此次定得高中。”
“承你吉言。”舜钰扯扯嘴角,不落痕迹地推开他,这掌拍的可不轻。
崔忠献面色有些憔悴,站在众生之后,舜钰正想过去与他说话,忽就见徐蓝朝自个大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