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嬷嬷眼肿眸红的,亲自来伺候她盥洗。
舜钰瞧她这副模样,怕说话徒惹伤怀,便抿着嘴不响;肖嬷嬷也怕自个开口,就禁不住难过,也闭紧嘴止言。
两人沉沉默默的,直至秦兴梅逊来请安,舜钰指点他二人把行装抬出去,肖嬷嬷则端起铜盆出去倒水。
待秦兴梅逊嘻嘻哈哈地离开,肖嬷嬷还未回。
舜钰隔着窗纱向外看,早一夜秋风,院子里黄叶遍地生金,好几个婆子正忙着洒扫。
刘氏的丫头提着热腾腾的洗脸水进房、秦仲从姨娘处夜宿过来,换了身簇新的直裰,脸面也整理的很干净。
忽听帘子掀开,肖嬷嬷拎个食盒子进来,揭开盖,拿出点心汤饭,盛了碗燕窝粥递至舜钰跟前。
舜钰招呼她坐下来一道吃,肖嬷嬷也没推辞,掰了半块枣泥馅的月饼,一点点嚼着。
舜钰似想到什么,笑问她:“今夫人起得早,二老爷也来得早,连洒扫院子的都比往日麻利许多哩。”
肖嬷嬷笑了笑,勉力答道:“三爷同新媳稍会要来奉茶行敬礼,夫人格外重视,昨晚翻来覆去的,也是一宿没歇好。”
舜钰低嗯了声,吃粥的速度明显加快,三两下碗已见底,肖嬷嬷欲劝她再吃块月饼,见她已端起香茶漱口,也就算罢。
待一切收拾齐整,舜钰出了房,沿廊下走,去与刘氏辞别,过拐角还有二十数步即至门前时,看前头穿红着绿的丫鬟十数个,排着往前走,后头穿红衣的新媳搭着高挑丫鬟的手,秦砚昭似在认真听她说话,唇角有抹淡淡的笑容。
昨还是清隽端严的少爷模样,怎一夜间,历了红尘欢爱,沾染上那女子的味道,整个人忽儿便深沉起来。
门前的婆子争着打起帘笼,听得有人笑着回话,舜钰朝海棠花窗沿靠了靠,看着他们被簇拥着进房去了。
廊下有只大花狸猫,逮着只跛腿的雀儿,用爪一拨一拨逗弄着玩。
舜钰看了会,肖嬷嬷默默陪在旁侧。
待天边秋阳露出全脸,舜钰吸口微凉的空气,这才朝刘氏房门前去,两侧垂手而立的丫鬟皆面生,看着舜钰也颇茫然,幸得巧蓉恰掀帘子出来,忙过来见礼。
肖嬷嬷笑道:“表少爷赶着回国子监,瞧着里头不便,烦蓉姑娘通禀一声,就不进去叨扰三爷和新夫人奉茶。”
“我可不敢去禀。”巧蓉笑着拽她进房:“你自个去讲。”
肖嬷嬷便随她去,舜钰立台阶上等了会,忽见帘子一动,巧蓉探出半身来,朝她笑道:“老爷和夫人让表少爷进来说话。”
舜钰心紧了紧,神情渐镇定,慢走进得房中,但见秦仲刘氏各坐紫檀菱龙纹椅上,手边各摆一盏豆青色玉茶盖碗,滚滚冒着热气。显见已奉完茶。
舜钰上前见过秦仲及刘氏,秦仲道声免礼,刘氏见着她却很高兴,弯唇笑催道:“快见见你的新表嫂去。”
“舜钰见过表嫂。”遂走过去行礼,见李凤至穿大红撒花褙子,云髻轻堆,戴八翅大凤钗,面敷薄粉,胭脂轻搽,眉眼很绢秀,满含初为人妇的娇羞。
那李凤至忙俯身回礼,微垂的颈间,有衣领遮掩不住的红紫吮痕。
舜钰抿抿唇,转首给立旁的秦砚昭道喜,秦砚昭噙起嘴角不言语,黑眸愈发深邃,看不出喜意。
他忽然语气淡淡的问:“舜钰秋闱科考如何?”
“差强人意罢。”舜钰低着声回。
“若秋闱落第的话,你又有何打算?”秦砚昭继续追问。
“自然是回肃州去。”她说的很平静,很斩钉截铁。
“你想好了?”秦砚昭蹙眉,有些惊讶,惊讶她怎么就轻易放弃了。
舜钰敷衍的颌首,即辄身要走,他突然有些生气,伸手欲去拽,却瞟见李凤至眨着眼,一错不错的看着他。
手慢慢握成拳,垂在了身后。
……
国子监,旭日东升。
沈泽棠由同官、监临及提调等帘内官簇拥,慢慢拾阶而下,秋闱阅判已毕,他们从锁院而出,沿青石板道,朝集贤门方向而去。
祭酒宋沐等在彝伦堂,看着一众过来,忙上前见礼。
沈泽棠知他来的用意,上次秋闱此时,参考监生颗粒无收,宋沐日子不好过,皇上旦得想起,便要将他痛斥一番。
若此次还是如此,他只得告老还乡卖酒去。
沈泽棠微笑着看他,温和道:“听闻夫人酿的杏花酒,巷深亦闻醇香,若开个酒铺,你不至缺了吃穿。”
宋沐心提到嗓子眼,苦笑起来:“沈二不厚道,还有闲心拿我消遣。”
“你应晓我为官之道,还凑来找没趣。”沈泽棠淡道,轻揉眉心,脸上显了几许疲倦。
宋沐无奈叹口气:“旁的不问,只问你一句,上次秋闱‘惟重首考而略于后选’,至监生全军覆没。我亦不服,若此次还是如此,怕我真如沈二所言,只得回乡卖酒去了。”
沈泽棠看他颓丧,笑问:“那你觉秋闱科考该如何阅卷评定?”
宋沐直言道:“一试应取其经学之醇厚,二试取其识见之广博,三试再取其时务之通敏。思路文理明畅,辞顺而文美,趣味而隽永。三试无孰轻孰重,按次标准杰出者,定是吾朝的栋梁之才。”
沈泽棠颌首,未曾开口,倒是一旁的同考官插话进来:“宋祭酒所言与沈二爷评判之基倒是异曲同工。初场求性理之原,以论观其才华,诏、诰、表、判、观其词,策问观其政术,需面面俱到,缺一不可。”
宋沐听得松口气,厚着老脸问那同考官,此次监生文作的如何?
同考官忙作揖笑道:“这就不知了,不日即放榜,宋大人再耐心等候不迟。”
“刁滑!”宋沐双目怒瞪。
沈泽棠不曾听他们闲谈,他看到前头不远处,冯舜钰拎着文物匣子,心不在焉的过来。
第壹陆肆章 无常事
好似瘦了,下巴又尖了些。
舜钰的小脸他仔细抚触过,肌肤的滑腻,他的指间还犹存。
沈二爷数年官场纵横捭阖,已养成许多习惯,比如,但凡他亲手丈量过的,怎么都不会忘记。
看她眉尖微蹙,水眼惝恍,神魂茫茫不知飞去哪里,直直朝他而来,愈走愈近。
一旁的侍卫警觉,拔刀欲厉喝驱撵,被沈二爷抬手阻止。
围簇周围的官员,甚或宋沐,不知沈二何意,皆望向小监生,不知所以然。
卷地风萧萧而过,槐树枯叶刷啦啦四散,落进一个小洼,昨秋霖落半夜,那洼里积一滩泥水。
“唉哟!”舜钰绝望地低呼。
沈泽棠还在思忖,冯舜钰不至于没看到那水洼吧,便觉眼前一晃,那人一矮,他才伸出手,却接个空。
舜钰结实地摔了个大马趴,这就是天意,就扑在沈二爷那双白底黑面的皂靴前。
文物匣子也飞了,好死不死砸在宋沐的脚面上,大抵是里的砚台角、磕到他脆弱的大脚趾,那酸痛的滋味,不觉起了迎风泪。
沈泽棠怔了怔,忍着笑俯身,握住舜钰的胳膊,将她扶起来。
襴衫是没办法了,脏了大片,又是泥又是水的,还黏了几片枯叶。
颊腮飞上星星点点的泥汤,不自知,只顾瞪着水汪汪的杏眼,满面惊骇的看着他。
沈二爷从袖笼里抽出帕子,替她擦拭干净,唇角的笑意就未曾散过。
待那小脸恢复如初的白嫩,这才把帕子塞进她手里,回头朝众官员淡淡道:“走吧!”
即带头离去。
唯有宋沐皱着眉头,一跛一跛的,把文物匣子还给她,眼神阴森森的。
……
舜钰盯着那群官员日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如做梦般。
却不是梦,手心里还攥着一方帕子。
莫怪她走路神情恍惚、浑浑噩噩,远近许多事让她旧愁新添。
比如,她冯舜钰如今在国子监可是出尽了风头。
自从在秋闱科考搜身时,自己那七尺昂藏被惊鸿一瞥后,瞬时惊动了各路人马。
所到之处,总有人朝她腿间大物指指点点,甚还有跃跃要与她试比大的。
方才她及时察觉,常走的偏径被几个少年堵截,慌慌张张的择路而逃,才不慎撞上了沈二爷。
背上被人猛得一拍,舜钰唬了一跳,回头看,竟是傅衡,顿时心中安定下来。
“可是又遇到魏勋他们,要看你的鸟?”傅衡哈哈大笑:“给他们看,吓死他们!”
舜钰狠踢他一脚,气呼呼的不理,傅衡见她真动怒了,收起玩笑劝慰道:“不理他们,日后你紧跟着我,或元稹或崔忠献都可,莫落单就无事。”
“跟着崔忠献?”舜钰朝荷潭方向一努嘴儿:“他那样子还能指望?”
傅衡随她望去,叹口气道:“那杨小朵可把他伤透了心。”
舜钰问为何?傅衡低声说:“可记得中秋那日在元稹府上听戏么?崔忠献撒钱惹怒了杨小朵,那优倌后就避之不见。瞧着这高丽皇子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样,这次算是动了真情,每个戏场子里去寻,一坐就是一日,不等到杨小朵现身就不走。”
“竟还有这事?”舜钰惊的咽了下口水。
傅衡颌首道:“有一日杨小朵突然约他在德春堂见面,把话说清楚,崔忠献应约而至,不见她,跑堂说在后堂妆面,让他自个去找,结果你知看到什么?”
“杨小朵同旁人在厮混?”舜钰忽想起那晚,听得冯双林同杨小朵的聊话,她那样的放荡女子,要是想下狠招,也唯有此途可走。
“凤九果然聪慧,此次秋闱你定能高中。”傅衡由心赞赏。
“这是哪跟哪儿。”舜钰失笑,听他继续说:“被逮了个现形,那杨小朵正跷起足儿朝天,同个叫梅夙唱小生的倌交股弄风情哩,硬生生被崔忠献全看进眼里。”
舜钰叹了口气,后头的事她是知的,这事出后,也就一夜间的事,那杨小朵忽儿就不知萍踪何往。
而红韵班子至今还在走场跑堂串戏,飞飞飞另捧了个新人花旦,起了个名叫小杨朵,颇受欢迎,大有赶超前辈之态。
恰冯双林提着文物匣子过来,傅衡叫住他:“你同崔忠献颇有渊源,怎不见你劝慰他?”
冯双林看看崔忠献,沉着脸说:“由他去!再过数日他就会觉无趣了。”
又朝舜钰及傅衡冷冷道:“如今乡试已过,次年二月即举行会试,都长点心罢,还有余力管旁人闲事。”
语毕转身即走,傅衡被戳到心头最痛处,忽而想起大舅子那番威胁言辞,顿时人便蔫答答的。
舜钰也在想会试这桩烦恼事。
乡试搜身侥幸逃脱,并不代表会试还这般好命。
依国子监学规,若乡试能得解元,即可直升入率性堂,旦得入率性堂,她可去五府六部、都、通、大等衙门历事,参与诸司各项政务。
除万不得已,她是希翼在历事时,能将五年前田家满门抄斩案,查个水落石出,沉冤得昭雪,恶徒得严惩。
自此尘埃落定,她将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
九月初三日,桂榜公布时。
午时放榜,布政使司署门前,才是辰时,已挤满来看榜的儒生。
舜钰带着秦兴梅逊,后跟着田荣,也等在一棵红枫树下,这里离榜距离甚远,还算能吸到新鲜气。
除焦灼难耐的儒生外,便是一群大摇大摆的媒婆子,打扮媚俗,吸着旱烟带,摇着手绢花,那袖笼里揣着一份群芳谱,来替富绅家的闺女榜下捉婿。
还有那家境一般,却想摘个贵婿当摇钱枝的,老爷带着仆子亲自出马,旁有描画的摊子,先寻个人少的,坐小凳上歇口气,问画个像要几文钱。
那画师竖个指,一文钱。
暗骂心黑啊,怎不抢钱去!却敢怒不敢言,偏还多给你一个铜板。
满脸褶子的陪笑,你哩辛苦,可得把我家闺女画得美些。
画师拈髯,颇清高的模样,爱理不理的点头。
乌云髻、瓜子脸、柳叶弯眉樱桃口,两汪清水眼,一根隆玉鼻,天鹅长颈、美人削肩。
闺女水葱似的指也要画?这可得再加一文钱。
那老爷舍不得,罢罢罢,不画手,这样即可,脸蛋儿美就成。
喜滋滋拿着画儿,看着另一个拿着画儿也喜滋滋。
“诶,这是我闺女的像,你闺女长什么样?”
另一个把手中画儿一摊,额地娘,咋长得一模又一样哩!
第壹陆伍章 一两银
舜钰把这市井百态看的津津有味。
前一世她在高门大府或皇宫深院中辗转求生,不曾这般接近红尘烟火过,着实让她觉得很新鲜。
两位老爷拿着美人图围住画师讨说法,画师横着眼儿,用扇柄遥指,可不照你俩说的画么?
瞧这发髻、这眉眼鼻嘴颈,这一弯福薄的肩,哪里来得半点差池?是你俩说的不清,怎能怪画的不精?
一弯福薄的肩?两老爷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小的们,撕了这无良画师的嘴,再送去衙门讨说法!
那画师也是个冲天长的蒜瓣,又直又辣的骂:“你若能找人画得比我好,爷给你俩磕头赔礼。”
竟是扛上了!
两位老爷交颈嘀咕,遂拿定主意,寻个声如洪钟的小厮喊:“谁能把两老爷的闺女画的真,得一两银子哩!”
舜钰心思一动,她现离了秦府,自然不好每月再问刘氏讨银,幸得秦兴梅逊寻得差使自给自足,而她承禀生之名,虽毋庸担忧吃穿,可笔墨纸砚经书典籍,却用度不菲。
一两银子,很是诱惑,更况,她画艺可不差。
踮起脚尖往布政使司署望,正门偏门皆紧紧闭阖,看来放榜还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索性站起身来,拂拂臀上的灰尘,走近两位老爷,笑着作揖道:“你们此话当真?一两银子两张美人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