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片刻,侍从簇拥着秦仲及秦良弟兄等出,乌压压在大门外迎接,竖耳摒息仔细听,半晌,终闻得有唢呐锣鼓吹打,渐远及近而来。
“来了来了!”众人拍起掌道,皆喜上眉梢,说不尽的人声鼎沸,语笑喧阗,一派喜庆极乐景。
丫头纤月满额的薄汗,跨过门槛,瞧见秦仲正同宾客闲聊欢谈,遂咬着唇等在侧,又听闻迎轿队伍即至,思忖等轿到门前,更甭想同二老爷再说话,鼓起勇气、悄悄凑近唤了声“二老爷!奴婢有要事禀!”
秦仲蹙眉,哪来的丫头不长眼,这当口岂还有比迎亲更要紧的事?
纤月忙低道:“是表少爷打发奴婢来,问老爷讨合欢花儿。”
舜钰……合欢花儿……
秦仲怔了怔,算算日子顿晓,轻声低语嘱咐,纤月得命,松口气,作个礼转身欲走。
刘氏在旁,断续听得表少爷几字,有些惊喜唤住她:“可是舜钰回了?让他快到这里来。”
秦仲挥手让纤月自去,朝刘氏嗔怪道:“舜钰才下秋闱,身心俱疲惫,你让他来这作甚,先歇息养足精神方是真。”
刘氏自觉失言,脸一红,恰喜婆来问撒帐的事,即转过话头不提。
再说纤月,揩着帕子穿园过径,朝烟水桥去,正认真走路,忽见砚宏的屋里人柳梅,立在桥门边,仰颈看一树结的红彤彤火柿。
她亦听得声响,随望去见是纤月,笑着朝她招手,纤月笑嘻嘻站着不动,只问有何事儿。
柳梅笑容微凝,只道:“瞧这柿子熟了,嘴里发馋,你去管园子的李婆婆那里,拿根长竹竿来,我们好打柿子吃。”
纤月慢慢摇头:“我忙着呢,哪里有这闲功夫,再说李婆婆指不定现在哪里帮忙打下手呢,何苦白跑一趟去。”
柳梅心里隐隐不痛快,冷笑道:“你忙什么?说给我听听?”
纤月一撇嘴儿:“柳梅姐姐贵人多忘事,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这些丫头眼里皆是活儿,浇花喂雀烹茶,洒扫抹擦清洗,便是得空,还有一堆的针黹要做,皆是低头的活计,可看不见什么树上结的什么枣,什么柿。”
柳梅被这顿抢白,气笑道:“瞧这伶牙俐齿的,不肯就不肯罢,我又没迫你,不是忙么,怎还不走?”
“正要走哩。”纤月回了句,也不上烟水桥,择了另条羊肠径去了。
柳梅满腔的恼火无处撒,忽听得粉墙外嫁娶迎亲的喜乐声,阵阵传入墙内来,再看这满园槐枯叶落,却是寂寥寞寞。
一阵凉风过,一个熟透的火柿,恰摔在脚边稀烂,溅的红绣鞋面黄黄一滩。
心内愈发气怔,暗忖道:“我原伺候在三爷身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老太爷房中一等丫鬟见着我,都得礼让几分,何时沦落至连个二等丫头、都能对自己蹬鼻子上脸了。”
再想如今的处境来:“砚宏离去数月未有音信,才知晓飘洋过海去了倭国,看夫人整日里愁云惨雾,背人啼哭,才知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凶险处。若真如此,自己只是个没开脸的屋里人,断无长留在此的道理,若是放出去,爹娘养不得闲人,怕是胡乱配门亲就嫁了,倒不如一死的干净。”
寻一丛金菊前石凳坐下,边抹泪珠儿边兀自后悔:“若晓得今日是这番处境,初初离三爷房时,就该寻死觅活不肯才是,三爷最重情,自不会迫我走。”
想至此,愈发悲从中来。
她在这厢帕子掩面呜咽哭泣,哪料竟引得个纨绔子弟来。
往昔砚春常跟在砚宏后头结朋拜友,听戏会酒,斗鸡养鸟很是得趣,自砚宏走后,他那帮玩伴嫌弃砚春年纪小不得趣,渐就生疏无了往来。
高官贵将子弟攀附不上,他便结了些下三滥的混油子来往,终日吃喝嫖赌,渐趋无恶不作。
今日三哥大婚,他不能出去玩乐,便满园子乱走闲逛,正无趣的很时,忽见一美娇娥坐石上梨花带雨,再细瞧,竟是四哥砚宏的丫头柳梅。
心念一动,笑着走上前去。
第壹伍柒章 情难解
房中木桶里,热水氤氲,白雾缭绕,唯独缺了解蛊的合欢花。
肖嬷嬷惊愕不定地看着舜钰,怎出离的变了模样。
瘦弱清秀的人儿,全无往日的镇定,焦燥地解开头巾,拔出银簪,任乌油的长发披散。
那小脸嫣粉欲滴,眼波潋滟水媚,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红嘴儿瞬间润得如涂了蜜。
襴衫也被扯的衣襟大开,不及擦去的茶水渍,从下巴尖儿沿雪白的颈子,蜿蜒至美人骨迷人的凹窝,便在那儿流恋不去。
还是个十六七的女孩儿啊,怎就展了一身风情媚骨,再过几年可还了得。
肖嬷嬷急忙忙阖紧窗户,又打起帘子命丫头不得进来,这番魅惑模样,可不能让旁人看去,要惹大祸的。
舜钰一声不吭看着她忙碌,终沉吟道:“纤月那丫头或是路上贪玩绊住了,嬷嬷不妨去寻寻看。总比在这里干等强些。”
肖嬷嬷听得有理,又有些犹豫:“我走了,若有人来该如何是好?”
“无妨。”舜钰笑了笑:“我从偏门而入,就是提防被谁瞧见,且梅逊又在外头守着,应无大碍。”
肖嬷嬷想着是个理儿,遂放下心来,掀帘出屋去,喊过守院的丫头婆子等,皆去前厅宾客处帮忙,还能得赏钱,这一干人正是巴不得哩,顿时做鸟兽散。
再对梅逊耳提命面一番,这才走了。
舜钰听得外头不再有动静,深喘浅吟一声,烈焰焚身的滋味委实不好受,更况浑身骨头如经陈年老醋浸泡过数载,酸涩软烂的似要融化成沫。
紧咬着牙,极快地褪去衣裳,用手滑一圈水,这才小心踩进去,徐徐蹲坐下,直到温水没过胸处,方长舒口气。
她往昔每月十五,都不曾在青天白日就如此失态过,更蹊跷的,她存在柜里那一包合欢花瓣,竟不翼而飞。
经过初时的惊慌,舜钰与肖嬷嬷寻得只差把整个屋子翻过来,没有,就是没有。
除了洒扫的丫头及肖嬷嬷,平日她在国子监时,这里总是空关着,不曾有人来住。
她也决不会记错,这点记性还是有的。
拿过菱花铜镜照胸前,那朵妖花还有两瓣闭阖,其余皆张牙舞爪的绽放,看着教人好生气恼,用手指去抠它,是钻心蚀骨的痛,再看,竟溢出血珠来。
舜钰哪里还敢在碰它,又害怕又无奈,小脸埋进水里,无声的啜泣起来。
忽觉得有丝不对劲儿,水里不时何时折射出男人的倒影,随着波纹浅浅地曲折摇晃。
她不再哭了,稍顷,毅然抬起头来,仰起颈子,桶前直身而立的,是那穿着大红喜袍的新郎倌。
“是你呵!”舜钰觑着眸子,嗤嗤地笑他:“你不去和新娘子交拜成亲入洞房,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边笑边把长发散在胸前,遮掩去那里柔白红润的诱人风光。
……
秦砚昭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把自家那辆青篷马车尽收眼底,瞧着坐车橼边的秦兴梅逊,晓得是舜钰归家而来。
拐进偏僻巷陌而行,是有多怕与他逢个照面。
舜钰愈是这般要与他撇清关系,他愈如附骨之疽般难以割舍。
他心里空荡荡的,不意间瞟过花轿,新娘子掀起帘缝在偷瞧他。
秦砚昭扯了扯唇角,还是笑了。
……
纤月在廊前寻到秦仲的仆子秦松,说明来意,秦松不敢马虎,进老爷书房里捣鼓会儿,再出,递上一大包合欢花来。
纤月谢过,伸手欲接,秦松忽又缩回不给,挑眉笑问:“此物又唤催情花,可不是好玩意,你讲给我听,表少爷要它作何用处,我就给你。”
“你过来,我讲给你听!”纤月小指一勾,抿着嘴笑。
秦松见她娇媚可爱,也笑道:“平日只让秦兴往你身前凑,现晓得我好了?”说着朝她进一大步。
纤月趁他不妨,一把将合欢花抢过来,朝后边退边道:“你问我作甚,我是不知的,有胆问老爷去!”
说着撩裙跑了。
秦松紧两步欲追,忽见不远处有个老嬷嬷东张西望而来,遂止住,暗骂声奸狡小蹄子。
肖嬷嬷忽见个丫头挡住去路,只管叉着腰喘气,唬了一跳,细看是纤月,沉下脸骂道:“你往哪里疯去?表少爷等得病都犯了,催着我来寻,你倒好,还有闲心在这里同哥儿卖俏。”
纤月叫屈道:“确是一刻不曾停过,先去正门寻老爷,老爷同人说话呢,我哪里插得进嘴,耽搁半刻,得嘱咐后再辄回寻秦松,他又缠着问原由不给,好容易才得的。嬷嬷想这园子忒大,我可是来回跑两趟的。”
肖嬷嬷暗自算了算,看她额颊上淌汗珠儿,脸色缓和下来,边走边问她:“你可是把柳梅招惹了?我刚过烟水桥,她拉着我告状,委委屈屈的,春哥儿再旁打抱不平,你仔细些皮吧!”
纤月倒无惊慌之色,只笑道:“我哪里敢招惹她,她要吃火柿,命我去寻竹竿来打,我若是帮她打柿子,这会嬷嬷定要扒我的皮不是?”
肖嬷嬷瞟她一眼,也笑了:“你这张嘴尖巧,若你姐姐有你一半聪慧,当初也不会撵出府去,柳梅后来也懊悔得很,她亦不是有意的。”
见纤月倏得黑脸,遂叹道:“她现在好歹是四爷的屋里人,总要给她些脸面。”
“她算什么屋里人,又没明路里办过!”纤月冷冷一笑:“当初也是说给五爷做丫头去……不过是个被奸的丫头,说她是屋里人,已算是给她大长脸面。”
“要死了!你这张嘴总有日要惹出祸来。”肖嬷嬷惊怒的去拧她的嘴:“再敢被我听到半句,定禀给夫人也撵了你出去。”
纤月边躲边讨饶道:“见嬷嬷亲切,我多说两句,旁人面前打死也不敢的。”
肖嬷嬷这才停下手来,过了好一会问:“你姐姐如今过得可好?”
纤月敛了笑,半晌才淡淡说:“能好哪里去!那男人一无长处,只晓得酗酒赌博,喝醉了赌输了、就知撒气打人。”
肖嬷嬷哑然,回想起那个漂亮又良善的丫头,笑起总露出虎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壹伍捌章 情缠乱
秦砚昭微俯下身,一错不错看着舜钰,见她往水里又缩了缩,乌油长发挡去大半旖旎,仰着脸儿,春眉水目盈盈,摄得他魂荡神销。
遂伸手去抚她的下巴尖儿,掂起,不情愿的挣扎,却很强硬的不松手。
舜钰又惊又怒的瞪他。
把这丫头惯坏了,真当他秦砚昭没脾气么。
“舜钰你为何躲我?”
话音温柔又苦恼:“我对李家姑娘并无情意,我只想对你好。”
舜钰闭了闭眼,再睁开,含着一抹伤悲的褐色:“即无情意,还要娶她,只为填你的权力之壑,她何其无辜。秦砚昭,即便我曾经对你有些什么,如今也都散了。”指着大红喜袍:“自你穿上这身衣起,从此萧郎已是路人!”
“口是心非。”秦砚昭的拇指去摩挲柔软的嘴儿,嫣红又滚热,直烫进他的心底。
一阵蚀痛传来,看她下狠劲的咬,不躲闪,倒笑了:“恨之深则爱之切,前辈子至死我方懂得,小狐狸,你如今把我咬死亦值得!”
听的这话,舜钰微怔,倏得松开牙,真是下了重口,那指腹间鲜血溢出,把她唇间染得腥红,又顺着下巴尖儿往下淌,一颗滴进水里,又是一颗,淡淡的湮没。
迷乱而荒靡,引得孽欲孳孳由生,把这身骨娇润的如浸在池塘中初绽的夏荷。
微冷的水似乎因她的体温,重又暖热起来。
“秦砚昭,你是否对我下了情盅?”舜钰抑忍欲溜出口的喘息,却让质问的语气,变得娇嗔又无奈。
“错了,是你对我下了盅才对。”秦砚昭显然会错意,死灰的心复燃的更狷狂。
他忽儿做出个决定,松开擒她的手,轻轻笑了笑:“舜钰,叫我一声昭哥哥。”
“休想!”下巴尖儿旦得自由,舜钰即把脸扭开,急肖嬷嬷怎还未归,朝门边大声喊着梅逊,期他快来。
“梅逊被我支开,你喊破喉咙亦无用。”忽有种欺男霸女的恶匪错觉,他曾是多么不屑,而此时却直起身躯,慢慢脱解身上的大红喜袍。
“你意欲何为?脱衣做甚?”舜钰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紧贴桶壁的背胛开始僵硬,胸前妖花颤颤微微,似乎极期待要上演的好戏。
抗拒与顺从,愤怒与欣喜,拉扯的她生不如死。
“舜钰,我把最干净的自己给你。”听得他说,坚定极了:“知你性子倔强难曲,唯有如此你才会认命。”
眼中泛起红雾,舜钰气得浑身颤抖,冷着声怒骂:“秦砚昭,你是要迫我去死么?”
衣裳脱在几步外的矮榻上,该如何置死地而后生?
“你怎舍得死?你还有家仇血恨未报!”秦砚昭算是看透她,转而温言诱哄:“今我俩做成夫妻,你的仇恨亦是我的,为夫定能帮田家昭雪。”
舜钰不再吭声,这人是彻底疯魔了。
她暗一咬牙,用棉巾圈围住臀儿,扑簇簇从水中背身而立,一脚跨出木桶,直朝矮榻而去。
电光火石间,听得身后一声沉笑,眼前黑晕,那件茧绸织的喜袍从头而罩,也就刹那的事,她已被整个儿抱离了地。
有力手臂一紧,她被迫贴紧他的胸膛。
秦砚昭眸光熠熠,怎么都将怀中女子看不够,瞧她红衣似火,肌肤如玉,乌发如瀑,即便挣扎踢蹬的如尾活蹦乱跳的鱼,滑捏的让他险拿捏不住。
即便她一爪子挠得他脸火辣辣的。
即便……她突然就哭了。
他依然舍不得放开,甚至用了十足的力气,听她因自己臂膀的收紧一声痛吟,亦不愿放开半点。
舜钰禀性执拗倔强,他秦砚昭又何尝不是如此。
瑟瑟发抖的背脊,贴上冰凉微硬的矮榻,男人俯身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