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丁上前拎起鸽颈离开,地上洇得缕缕鲜血,稍许即被秋雨洗得无踪迹。
舜钰听傅衡说过,江南贡院几年前,有考生用鸽子、每晚从窗口飞进传递卷题,自发现后,官府即颁布明令,考院内禁止有大只飞禽入内,尤以鸽子为重,旦得发现即刻射杀。
正想着,忽见数十锦衣卫步履匆匆而来,两步一人,顺排持刀板直挺立,不多时,即有一顶明黄大轿鸣锣张伞而来,从舜钰眼前过,直奔正门而去。
舜钰听得随侍报喊,竟是太子亲临,她离正门还有一射之地,隐隐得见那轿落下,出来一人,众多官员迎上拜见。
张步岩朝前瞧了半晌,啧啧道:“听闻此次秋闱要整治考场舞弊,严禁贿买考官、夹带经文及代考各手段。竟不是空穴来风,凤九你瞧,连太子都赶来监考,稍会二门搜检显见可不易过!”
他沉吟会儿,又是气恼又是烦忧:“想必兵吏更是如狼似虎猖狂,我那四半的馒头若再来四刀,可就成渣渣了,岂不要我饿死在号舍里!”
几个考生听他说的有趣,“噗哧”笑出声来。
舜钰却笑不出来。
太子突然来临,另她荆棘满布的科举前路,更为雪上加霜。
第壹伍贰章 定风波
不容舜钰多想,半个时辰过去,数来还余五人即轮到自己。
门前搭起宽敞花棚,搁两张黄花梨六方扶手椅,及两张小几,几上各搁一盏滚滚香茶。
坐着的除主考官沈泽棠外,便是当今太子朱煜,他头戴乌纱翼善冠,穿红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系碧玉革带,明眸星目,皇族贵气犹浓,或因整肃考场是经他提议,言行颇显张扬,时而寻考官问话,时而仔细看军丁搜检,还觉松懈,遂将搜检官及军丁遣退侧旁,命五六锦衣卫替上。
沈泽棠面庞很平和,淡笑着吃茶。
锦衣卫素来举止跋扈,此时愈显绢狂态,把那考生先扯巾拔簪,再散发拉揉,又令褪去外衫里衣,查验前胸后背可有涂纹描字,更有将其裤裆处抓捏几下等粗暴之举。
此番下来,只把那考生折腾的披头散发,赤身露体,个个苦不堪言。
舜钰强自镇定,可面色终渐若梨花白,心内焦灼万分,若是照这般粗鲁搜检,她女儿身哪里藏得住!
能走的路仅余一条!目光薄凉地朝太子瞧去,重蹈前世覆辙,她心里百般的不甘愿。
觉有人也在看她,转眼随望去,或是她多疑,沈泽棠正与指挥使低声在说着什么,神态如常。
轮至张步岩前一位考生,着青布襴衫,背脊挺直兀自不动,锦衣卫不耐烦起来,大声将其叱训,若再磨叽耽搁时辰,杖责伺候。
那考生也不恼,终启足走几步,忽辄身朝沈泽棠面前疾去。
事出突然,锦衣卫片刻迟疑,指挥使倒眼明手快,拔刀将沈泽棠护拦身后,喝道:“大胆考生,你意欲何为?”
那考生不慌不忙,双膝跪地,磕首拜道:“考生陈晟要弃举,请沈大人成全。”
弃举?!众人听得一愣。
沈泽棠命指挥使退后,听得太子冷笑一声:“见此查得严谨,怕是做贼心虚罢。”
沈泽棠不置可否打量陈晟,稍顷,语气颇温和,问道:“你父亲可安好?”
陈晟又作揖,抬头朗朗答话:“劳沈大人挂心,家父如今无国事操忧,身体很是康健。”
沈泽棠颌首,见太子目露疑惑,遂微笑说:“他是英国公陈将军的七子陈晟,虽年纪尚小,却聪颖非常,闻有‘神童’之称。”
太子朱煜心一紧,英国公陈延的脾气,可比梁国公徐达更为不好惹,莫说皇上,连太后都得礼让他三分。
如今虽说久不问政事,可一旦上朝堂奏疏,那也是招云至雨的事。
有些后悔,怎惹到他府上!听得沈泽棠再问:“陈生为何要弃举?”
陈晟家中幺子,最得英国公宠爱,学问又争气,简言之是捧于手心养大的,说起话来更是铿锵有力:“历来乡试搜检,照会试例,由监场官务携军丁主持。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怎允其偭规越矩、来此庄严之地撒野,只因狗仗人势,就傲慢粗暴,毫无待士礼;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容尔等来践踏羞辱,亦已为耻,请大人首肯允我弃去。”
太子听话闻音,知他指桑骂愧说的难听,心中万不受用,暗自强抑,颜面滑过一抹狠戾。
初生牛犊不怕虎,却不适用官场政途,言辞到底冲动了。
沈泽棠沉吟稍刻,正色道:“本官看得待士固当有礼,而防范不可不严,怀挟之舞弊日益严迫,即袭弊便不能两全。你提出弃举,君子言不可逆,本官允你就是,少年意气好亦是坏,你还需多加磨砺,才成大器。”
“学生牢记沈大人箴言。”那陈晟不卑不亢谢过,有巡绰官来引领他从旁门出。
“陈生已入二门,怎能科举说弃就弃,岂不太过儿戏?”太子有些忐忑,倒底惧英国公威势,若陈晟继续科举,或许可小事化了。
沈泽棠看透他的心思,很温善道:“我为主考官,亦是我允他弃举,与太子无干系。”
太子松口气,脸却起一抹暗红,讷讷欲解释,沈泽棠已唤来监试官四名,命暂停入场,且吩咐巡绰官喊话下去,入试搜检必不可少,若觉搜发诟面、裸体跣足为大辱,拒受者可选弃举一途。
监试官领命退去。沈泽棠端起玉盏吃茶,不落痕迹朝舜钰望去,瞧那萋萋惶惶佯装太平的小模样,若不闹这一出,看她如何收场。
一个干净美极的女孩儿,适合养在深宅里,金汤玉露的养来怜惜,何必把自己当成金堂玉马的人物,那是个荆棘丛生的去处,充满阴谋算计。
现给她弃举的机会,已指了条明路,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舜钰心思已百转千回,她如若现在背着箱笼,拎考篮儿,撑着伞洒洒离去,性命虽能保住,可终其一生她将无法回到这里,田府满门抄斩的沉冤再不能昭雪,她孤零零苟活于世,重生又有何用!
她不愿被秦砚昭安置在扶柳胡同某个宅院内,每日里呆坐一方天地,听秋蝉戛戛响似筝,看桐叶卷卷落如笺,把希望寄托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已不是前世里的秦砚昭,他野心勃勃、欲壑难平,他得了前世的记忆,要抄走捷径享受荣华权贵。
她要避他远远的,她宁愿以命赌一把沈二爷。
沈二爷科举入仕,浑身皆是宿儒的风雅气度,或许能起怜悯之心,给予这些同路人稍存的体貌。
沈泽棠慢慢放下茶碗,到底是怎样的深仇血恨,让冯舜钰到了此刻,还不愿放弃?!
他忽然有些心疼她。
沈二爷并不是个易心软的人,否则他怎能身居高位至今。
默了默,朝太子看去,沉声道:“陈生所言也不无道理,乡试搜检照会试例,应由监场官务携军丁主持。锦衣卫职责有限,插手考场确是不妥当。”
太子之前确有逞强托大之心,被陈晟言辞打击,已是兴致缺缺,遂颌首道:“沈大人所言极是,搜检仍由军丁来办。”命锦衣卫一众退后。
沈二爷继续道:“陈生弃举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若再搜检考生,致其篷头垢面,裸体跣足,朝中言官定不罢休,不如许考生穿单衣单裤,还其廉耻,若敢有怀挟,必当严惩重治。”
第壹伍叁章 再搜身
太子蹙眉,不情愿道:“有衣蔽身,又该如何搜检怀挟仔细?”
沈泽棠笑道:“我自有办法,太子坐看即好。”
他站起身,命监场官务及军丁朝后七八步远,仔细观其示范。
张步岩前方无人,朝后瞧瞧,心呯呯跳至嗓子眼,沈大人这是要亲自替他搜检哩,何其与有荣焉,亦是日后炫耀之资,或许就此沈大人将他记住也不定。
正兀自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沈大人温和道:“冯舜钰你过来。”
张步岩一脚已跨出一步,另只脚才抬,硬生生收回、差点把自个绊倒,他满腔窃喜如一桶冷水泼下,浇个透心的凉。
舜钰却不觉喜,倒是惊骇满面,众目睽睽之下,被沈泽棠当众搜检,稍不留神她即会原形毕露,实可谓命悬一线并不为过。
此时已无旁的办法,她慢慢走至沈泽棠的面前,身子僵硬的挺直,眼眸冷若清潭,微怔看着这个将主宰自己生死的男人。
沈泽棠离她很近,舜钰只及他胸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想必是昨夜召“恩仇二鬼”时,香灰沾染上了官服。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想这个,回转神,却见沈泽棠已轻取下她的儒巾,搁至一旁的桌上,又抬手拔下绾发的银簪子,任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散下来,替她拢至脑后。
“若是发中有挟带,此时定已掉落于地。”她听沈泽棠沉稳在说:“倘还有疑异,可用五指从头顶穿发至底。”
舜钰便觉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余温不疾不徐、从她头顶穿发而过,忽得忆起前世里的亲密……她不禁轻颤。
沈泽棠看她惨白的小脸浮起微红,若水墨画里的淡桃花,气色总算是好了些。
他轻抚她的耳垂,继续道:“查看耳廊或耳洞可塞有纸团。”
又扳起舜钰的下巴,命她张开嘴,看她听话的轻启唇瓣,露出莹白牙儿和粉红舌尖。
蓦得想起荷花潭里与她唇齿纠缠的一幕,那舌儿很甜……心一沉,喉微动,迅速垂眼敛神,暗惊此时此刻岂能恍惚。
“迫其开口,查看内可有含咬物。”沈泽棠收回手,让舜钰脱解襴衫。
稍顷功夫,围观众人打量着只穿里衣裤的舜钰,若有似无地扫过某处,眼神倏得有些不同。
沈泽棠自然也看了看,太夸张些,再睨她嫣红的颊腮,突然很想笑,却也能察觉她在瑟瑟发抖,又觉得挺可怜的。
“里衣裤皆色浅薄透,衣料柔软,先翻其衣领用手捏一圈。至于身上如何查验,拍或按或捏或握皆可。”沈泽棠边说,手掌自上而下顺摸过肩胛背脊,又掰过她的身子,从她美人骨滑至胸前,顿住。
舜钰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裹胸用的蜀锦,是从秦砚昭送的箱里发现,京城此时还未传入,十分薄软且丝滑,紧绕多圈后依旧不觉厚重,而胸却裹的极平。
可也因太过薄软,沈泽棠的掌心触上不离时,女孩儿青春的身子开始不安分,那胸前娇红不随人愿的盈盈挺起,紧抵他的掌心,简直煞它不住。
不晓得他发现没,舜钰连耳带腮的发烧,悄抬眼窥,恰于沈泽棠深邃目光相碰,他面色依旧平静,手移开朝下抚去。
吩咐她脱去鞋履,忽得又不愿旁人去看她的足,不让脱袜,他握于手中揉捏过,即放下。
再是腿间,他的手轻轻摩挲。
舜钰觉得自个便是案板上一尾活鱼,被他从头到脚,拿肤捏骨,由外至里给摸得透透的。
咬了咬唇,她声低如蚊蝇:“沈大人留些颜面给学生罢,日后定结草衔环,报还你的恩情。”
“命重要,还是颜面重要?”语气听不出喜怒,舜钰吃惊的抬眼,沈泽棠已收手,让她穿戴整齐,即转身走开。
侍卫捧来清水供他盥洗。
沈泽棠洗净手,朝一众问:“可有看得仔细?”皆答“是“。
他又道:“怀挟搜检重之又重,所谓先礼后兵,用本官之法去搜考生全身,旦得心存疑窦,令其裸身亦无妨。”
转而问太子可还有话要吩咐,见他摇头道无,遂再命监试官、巡绰官及军丁头目传话下去,入场继续。
舜钰这边已收拾齐整,军丁递上搜检过的箱笼与考篮儿,她背上接过道声谢,头也不回地跨过二门,终于进得场内。
……
进门五步远是个大影壁,张挂公示的“号舍图”,舜钰寻到盖字号十号所在,右行七巷穿堂过九舍即至。
巷道狭窄,考生肩背手拎,四处张望考舍字号,与手中号牌相对,一时彼此摩肩接踵,堵得是水泄不通。
待舜钰寻到盖字号十号时,满脸的汗及雨水交杂,才至门边一怔,里头何时已悠闲坐一考生。
“这位同考,你可是跑错了号舍?”舜钰有些迟疑。
那考生也是神情惊诧,站起拿号牌来对,却是盖字号一号,忙作揖表歉意,舜钰低道:“趁差军未来你赶紧去罢。”
秋闱科考秩序井严,禁讲问、互通、喧哗及代冒,即便是跑错号舍,被差军看到,亦要好生盘问一番,如觉言辞不足服众,逐出考场亦有可能。
送走这位跑错兄,舜钰把箱笼及考篮暂摆桌上,暂不收拾,她想静静坐一会儿。
虽是申时却阴沉沉如黄昏般,秋雨秋风渐紧,号舍无门,湿气弥生,时不时有考生过,匆匆或慢慢。
一日许多凶险,终是过去了,她号舍里端坐,脑中却空空,或许空空这样更好,有些事是不敢想的。
“验号!”一个守号军陪提调及监试官而来,舜钰忙站起,拿过号牌去递给三人,对过无误,提调官从箱里将几日前收去的草卷、正卷各十二幅发还她确认。
舜钰把姓名、年甲、籍贯及三代复看一遍;又在卷缝上查了红印;瞧见卷尾印有印卷官的姓名,恭道无误。
提调官颌首,递上蜡烛三支,供晚间答题用,想想嘱咐道再过两个时辰,提调官会来下发题卷,舜钰笑着道谢。
三人再不耽搁,朝别的号舍而去不提。
作者话:上架临时改为一月一号,不好意思了!
第壹伍肆章 考科举
离发题卷还有二个时辰,舜钰在门前挂油布帘子,一个差军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守在外头,有张年轻的面庞,见她身量尚小,踮起足尖够不着门顶,索性接过替她挂上。
舜钰欲聊表谢意,放眼见每个号舍门前皆有差军把守,按考场律例,考生不得与他人之间讲问、喧哗等。遂只微笑颌首,扭身入内不出。
再将桌凳抹净灰尘,摆好笔墨纸砚等物,对面墙壁龛里搁了只铁皮小炉,火苗孳孳舔着锅底,舜钰去接半壶热水,倚着被褥吃了些白面卷饼,原想再睡一会养精神,却目光炯炯盯着木梁青瓦发呆,记起刘海桥的话,或有花蛇盘绕藏匿其间,便愈发阖不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