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倒把舜钰逗得露了笑意,恰被秦贵眼尖的瞅到,忙拍手呵呵道:“好了好了!小爷心大福大,这是不计较了。”
  砚宏呼口气,欢喜着欲挨炕沿边坐,被舜钰撵去坐杌子上,他也老老实实照做。
  俯头细看了舜钰那只被打伤的手,又瞧瞧自个挨了一板子的掌心,对比下来,愈发触目惊心。
  恨得又把举子老儿狠骂一回,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庆幸,两难的滋味。
  说了会子话,他从怀里掏出本鸭蛋青皮封面的线书,颇厚,摊到榻几上,献着殷勤说:“我数日前从旁人那里得的,花了大银子,是国子监监事沈泽棠大人编撰的考学秘籍,原是为他自个府中子弟考功名来用,市面上可见不得,稀罕的很。想着你要去翰林院考学,今又为我伤了手,所以特意拿这个来给你,通篇背熟,保你应试无虞,以弥补我先前罪过。”
  舜钰看了看封面上沈泽棠三个台阁体字迹,眉眼忍俊不禁,那个人二品大员,岂会做此等无聊事!用另只手随意翻一两页,都是些他往年所做锦绣文章和程墨,旁处也能看到,这本只是讨巧,把所有收集起来做个全本罢了!抬眼看砚宏目光殷殷,终还是点头谢下。
  恰肖嬷嬷领厨房婆子提着食盒回来,砚宏好奇让揭开盖看,一碗梗米粥,一碟醋蒜浇黄瓜丝,一盘油盐炒春韭,并一碟切两半的红油腌蛋。直摇头说素了。
  肖嬷嬷忙笑说:“四爷可别小瞧这黄瓜,现正二月倒春寒,这冻土一尺多厚,决计种不出花草疏果来。这些都是洞子货,在火室里生的,价钱比山珍海味还贵呢。”
  砚宏纨绔,哪懂民生之计,只不信,当玩笑话。
  逐吩附把他端来的骨髓汤,务必要喂表弟吃下。
  忽儿秦贵慌里慌张的,冷汗涔涔进来催促:“四爷快些走吧!三老爷遣了小厮四处再寻你呢,说寻着了即刻去书房见他!”
  砚宏听了如炸雷轰顶,只当定为义塾里的事,连告辞的话都不及说,匆忙忙走了。
  舜钰这才下榻至桌案边坐下,肖嬷嬷把小菜摆好,又替她盛碗粥,要端了喂,舜钰不肯,自用另一只手舀了吃,看到那碟黄瓜丝,便问她怎么得的。
  肖嬷嬷低笑:“去了厨房,正遇大夫人身边的碧菱姑娘也在,听说你要吃清淡些,特意吩咐做的,还让我捎话给你,好生养着伤,等愈了再去上学,也甭怕那先生,大老爷会去打招呼的。”
  舜钰即明白孙淼与她这次责罚脱不了干系,还要孙氏替他遮掩,笑笑也不多话,只让肖嬷嬷得空把这话去回了刘氏。
 
 
第拾柒章 意深藏
 
  接连数日没去义塾进学,舜钰只在房里读书,倒也自在。
  这日晨时,听外头有鸟雀唧啾叫的清脆,逐让丫头绢荷把槅扇打开,原是大燕子在廊檐的巢里养了雏儿。
  又是一年春来。
  透过新发嫩芽的柳条间隙,但见院门前立着两个丫鬟在说话,其中一个上穿淡红洒花褙子,下面月白罗裙,梳妇人头,正用帕子抹泪,不多时,转身悲泣去了。
  舜钰眯眼辨了会,确认那人后,心中暗暗吃惊,忙叫住绢荷,不好明问,只随意道怎在院里不见了柳梅。
  绢荷笑嘻嘻说:“柳梅姐姐好福气,由夫人做主,给四爷收去,做了屋里人。”
  舜钰“哦”了声不再多言,复又坐下看书,绢荷怕扰他,斟了杯茶搁好,才悄悄退出屋。
  呆坐了会,只字未进眼里,思绪突然有些乱糟糟的。
  前一世的舜钰,藏匿在刘氏跟前做近身丫头,秦砚昭常来请安,那样丰神清俊的年轻男子,一来二去照面,她是动过爱慕心思的。
  甚在个深晚壮着胆儿偷摸进这院落过,想说几句喜欢他的话,竟意外窥到他与柳梅正行云雨之事。
  那时正值砚昭欲娶亲前昔,因是四品大员的嫡女下嫁,府里众人皆小心翼翼的,就怕出什么差池。
  鬼使神差的,她在刘氏跟前告了一状,刘氏听后勃然大怒,将柳梅杖打撵出府去,哪想柳梅性可烈,没几日跳井死了。
  自那后,秦砚昭再见她,即便携着新夫人,面庞总是冷冷的,眼神犀利如刀般一点点割她。
  其实后来她也有后悔过,只是为时已晚,已无法弥补了。
  ……
  舜钰让秦兴去孙氏处回话,她手已大好,明日早还是同砚宏砚春几个一同去义塾上学去。
  黄昏时,秦砚昭进了西厢房,他在外应酬,多吃了些酒,颧骨处泛着酣红。
  见舜钰伏案忙碌,窗外浅淡的金色夕阳,透过鲜翠纱窗,落洒在白皙侧颜上,把小嘴唇染得朱红,丹凤眼角儿翘挑,长睫如蝶翅轻颤,不曾戴巾,只用一枝碧玉长簪绾住发,还有些余碎乱的散在耳颈处,很乖巧又美丽的模样。
  从前他怎么没有发现?
  舜钰听到衣袂簇响,抬眼见是秦砚昭,欲要起身行礼,他摆手免了,在桌前另一椅上坐下,寻着满盏的茶水,端起饮尽,又掷壶给倒了满。
  “若不是京城流行阴柔之风,你以为瞒得过去么?”
  他边吃茶边说话,那声就含沌不清,舜钰只听得末枝边梢,心一提,抬眼细细看他,似乎是有些醉意,迟疑又有些试探的问:“你说的什么?可否说得明白些?”
  等了稍刻,却见秦砚昭指着摊在桌上的白纸问:“你在打格子么?”
  知晓他是决计不肯多说,舜钰有些无奈,嗯了声,明日去义塾要写字临帖,颇费纸张,而她先前打好的格子纸已所剩无已。逐执笔在白纸上绘乌丝栏,到底被小板打的掌心伤处还未好透,稍用点劲儿,便有些疼痒,手一顿颤,所绘得要么界行不直,要么粗细不匀。
  秦砚昭噙起嘴角,有些看不下去,把茶盏往边一推,移过白纸,又去拿她手握的毛笔,也是巧,听扑的一声,笔头竟掉了下来。
  舜钰只觉糗的很,脸红红的,佯自镇定道:“刚一直用还好好的……!”
  秦砚昭撇唇笑了笑,说不清的意味,唤了丫头绢荷至跟前交待几句,稍刻,她便拿来点燃的烛并松香。
  秦砚昭捻了点松香放火尖上,待一股子奇异的味过,松香烤熔处已化成粘汁,笔槽凑上沾满,再把笔头粘按进槽中,再拧两圈,便是好了。
  他挺直身子,微俯首,手指修长有力的握笔,自上而下,从左到右,横平竖直,所绘的一道道界行黑而细,与平常儒生所绘不同,是颇有遗唐之风的。
  一张,二张,三张……不晓得过去多久,烛光晃荡两下燃尽,起一缕残烟。
  秦砚昭忽得搁下笔,厚高一撂的格子纸足够用数日的!
  舜钰蠕着唇欲开口感谢,却见他神情怔忡着,抚案站起,脚步不稳地朝床榻方向而去,一个跌儿便倒于上,也不挣扎,索性就静静的躺在那里。
  愣了愣,她忙走上前去端看,却见秦砚昭枕着自个的软枕,浓目微阖,唇瓣紧抿,呼吸平稳又沉定,竟是安闲地睡着了!
  舜钰唇角现了梨涡,有些哭笑不得,想着他素日里,见着自个跟有百年深仇似的,怎会这般好心替她又是粘笔,又是绘乌丝栏?
  原是酒醉的缘故呀!
  ……
  再进义塾,舜钰便察觉起了微妙的变化。
  赵化楠果不再找她麻烦,亦不管她,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作派。
  这样最好,她也不指望能在此义塾,学业有什么精进。
  孙淼来发出恭牌,脸上犹带着青紫痕,据说某晚被人用布袋,从头倒脚罩住揍了一顿,找不到原凶,光靠猜不做数,只得哑巴吃黄连,自个兜尽。
  砚宏砚春几个挤眉弄眼,孙淼恨恨用目光剜他们,反倒更得了意,你捣我手肘,我撞你腰腹,嗤嗤低笑。
  舜钰便猜出其中曲折,暗忖砚宏是个爱惹事的,指不定何时会招什么祸端来,此后应于他少牵扯才是上策。
  砚宏恰凑过来,见他在做《九章算术》,描描划划的,摇头笑道:“算这个有何用?唐时科举还设有明算科,现都废了,把杂文诗赋和策论背熟,弄通透才是正道。”
  舜钰睇他一眼:“我是无谓,可你不能这般想,三伯父开着几家店面,日后总需你去打理,不学好算术,怎么看帐薄里的进销存,当心被旁人糊弄了去。”
  砚宏深深作揖,憋着笑恭道:“表弟教训的是,是我愚妄了。”
  舜钰点到为止,不愿多说,却见秦润用书半掩面,探头过来,压低声问:“五凤楼那娇儿姑娘可有得手么?”
  砚宏嘴一撇,砚春倒笑了:“你个不长脑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日表哥被先生责罚,我这四哥性情仗义,哪还有什么玩乐心思。后再去,那娇儿姑娘被个皇亲国戚给笼络住了,对四哥眼鼻横竖轻慢,当初那会可殷勤的很,正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扯远了!”砚宏瞪了眼砚春。
  “不过四哥新得了个丫头,正新鲜着,什么娇儿弱儿的,早抛到爪哇国去哩。”
  听砚春这般讲来,秦润笑嘻嘻地来了劲:“我听闻那丫头唤柳梅,可是在你三哥身边伺候有几年,貌美动人的很。”
 
 
第拾捌章 惴人心
 
  砚宏有些不高兴,冷笑一声:“懂你话中含意,我好歹也是正经少爷,又岂是食人残羹剩饭的?那丫头送进我房里,当夜就梳弄过,始是头次,再听到谁在背后嚼蛆,休怪我不留情面。”
  舜钰笔尖微顿,一滴墨洇在纸上,秦砚昭实在让人不可捉摸,蓦得想起自个前一世,初闻柳梅投井后的心慌意乱……默了默道:“柳梅烈性,莫太苛待她!”
  “怎会!”砚宏轻笑,凑近舜钰,假装看她行书,边压低嗓音说:“周海听闻你手伤了,寝食难安,整日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一直说要来问候你,我推脱过几趟,昨又打发人来寻,现你即然大好,可否同他见见?”
  “不必了!玉扳指你替我还他就是。”
  听得舜钰拒绝,砚宏脸庞显出难色,叹道:“你不知那人,是个极难打发的主。”
  舜钰瞟他一眼,搁下笔,又拿过《唐诗合解》随意翻开,半晌,才漠然开口道:“倒是执拗脾气,择日不如撞日,他若愿意来义塾,明日申时二刻,在后院老梅树下,我可同他一见。”
  砚宏挠挠头,涎着脸得寸进尺:“那后院是个荒园,人迹罕至,无甚好风景,倒不如去春风楼,包一间雅室,品茗吃酒,听小曲儿言欢,不是更得趣?”
  “这是周海让你说的吧!”舜钰见他神情讷讷,晓得说中,也不去追究,淡淡说:“你晓得先生瞧我不顺眼,同他告假,指不定又生什么事端,你是想让我手心再被打烂不成?不想的话,他即要见我,就按我说的做,否则,一路两宽。”
  砚宏无法,只得唤秦贵过来,写了条子遣他送去尚书府,叮嘱务必亲送周海手里,万不得同旁人声张。
  秦贵这些年替主人传递已是熟手,自然懂得,答应着急去了。
  至午休时,秦贵才满头是汗的回转来,直道周海应允了,又禀说:“周大爷说了,素日他想见谁都是他定规矩,还没哪个敢说半个不字,今可是分外稀奇,不过,他倒一直笑言,不见有怒色。”
  砚宏这才吁口气,一颗心重归原处,他虽不才,却知其间轻重,那般有头脸的人物,可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再看舜钰,依旧凝神专注的翻着手中册子,忍不住心中嘀咕,真是个小书呆,一点人情世故不懂!
  ……
  舜钰借故去了趟秦仲的书房。
  因天色还早,除了院里睡眼惺松倒夜壶的几个丫头,并无他人走动。
  推门而入,再阖紧,放眼四处打量,此间很是熟悉。
  秦仲任太医院院使之职,书房摆设倒似间药堂般,榆木红漆大柜占了半面墙,数十个四方小抽屉,上刻描金药材名目,分门别类很是齐全。
  书案上摆满戥子、铁药碾、铜杵臼,还有些叫不上名的制药器具。
  她绕过,立大柜前。
  “人参、黄芪、虎骨、百里霜……!”舜钰一目十行,在名为花溪草的一匣处顿住,踮起脚尖迅速拉开,里果有一堆碧色粉末,从袖笼里取出玉扳指,用备好的银针,寻着曾磕坏又被修补处,沿缝隙轻撬开来,用药勺挖半粒米大小药末,灌入扳指缺处,再按原样嵌合。
  那药末被秦仲碾磨若粉尘,玉扳指稍有动荡,那嵌合罅隙处,终是有点滴自溢,这就足够。
  忽听窗外有丫头扫院子的响动,忙阖上抽屉,转身朝外快步走,才拉开门,却有个姑娘揩着帕子欲进来,猝不及防低低“呀”一声,直往她怀里跌来。
  舜钰用力攥住她的的手腕,细看,却是翦云,松开手,皱眉问:“你来此处作甚?”嗓音犹带一份严厉。
  “方在园子里瞧表哥进了书房,却迟迟不出,所以过来看看。”翦云一口气说完,不知怎的,她想接近这个人,却又有些惶怕。
  “手伤痒痛,想寻些药搽涂,无旁的事告辞。”舜钰作个揖,擦身要走。
  翦云急了,顾不得羞,拽住他的衣袖,鼓足勇气道:“表哥送的蔷薇铜墨盒,我很欢喜,前些日听闻被先生责罚伤了手,一直不曾探望去,表哥莫怪翦云无礼,实是很想去,可……!”她捏着帕子,自觉说的大胆了,忙止住言,抿紧了唇。
  蔷薇铜墨盒,不是吩咐肖嬷嬷莫提是她的么?舜钰低头看她,哪想翦云也抬眼瞅他,四目相对,翦云脸红了红,眼里有秋水微澜。
  舜钰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啼笑皆非,情窦初开,这算什么事。
  少顷,她冷冷道:“六妹妹多心了!蔷薇铜墨盒子,原是我买来入塾用的,肖嬷嬷说是女子用的玩意儿,我便让她替我扔掉,谁知入了你手,若引你起多意,倒是个不祥之物,还是丢弃掉最好。”
  翦云脸色发白,本就不是个口舌伶俐的,此时更是说不出话来。
  “念书考功名,被先生责罚乃家常便饭,如若为这个,都来我处嘘寒问暖,旁人瞧去倒是笑话一桩。”舜钰话里话外皆是嘲弄:“我同你讲过,在肃州订过亲……!”
  “表哥毋庸诓我,翦云只是来道个谢,无旁的意思……!”女孩儿臊悔的说不下去,噙泪掩面,转身匆匆去了,等在廊前的巧杏低唤着小姐,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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