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沈泽棠不置可否,只看着舜钰,笑容很儒雅。
  秦砚昭蹙眉,站起身朝太子作一揖,恭道:“舜钰为卑臣表弟,年少多轻狂,他哪懂得鉴赏宝器,望太子恕罪。”
  遂对舜钰硬声沉喝:“还不退下。”
  舜钰抿紧嘴儿,眸瞳如潋清泉,倔强跪着不说话。
  秦砚昭急了,上前欲去拉她,沈泽棠若有所思看着此幕,淡淡开口:“秦侍郎失礼,左右听冯舜钰讲完,再定夺不迟。”
  太子也笑道:“吾素来集思广义,纳百家之言,并不是蛮横专断之人,秦侍郎毋庸恐慌,即便冯生说之荒谬,我谅他就是。”
  秦砚昭讪讪谢过,只得复坐回原位,眼神一缕不安难掩。
  舜钰这才沉稳道:“辨别青铜器真伪,主看表面锈色,伪锈多是将金银铜铁锡铅汞等与盐卤及镪水调和涂于仿器表面,埋于地下,经”三伏天“后,仿器表面即沾附各种锈色,用片刀刮下,拌入虫胶漆中,再添孔雀石碎粒调入成绿锈,涂于器物表面。”
  “此尊踏马飞燕,表面虽绿如瓜皮,也见莹润,若细看却是伪锈。只因马肚下锈色有凝结疙瘩,仿制工匠忘记用矿石粉作,视为瑕疵。”
  太子面庞不见喜怒,只看向那耄耋老者,问他可有话辩。
  那老者赤头胀脑道:“此话差矣,礼部的青铜明器,表面有凝结疙瘩的不在少数,你又未曾见过踏马飞燕,怎知其马身就不见疙瘩?”
  太子沉吟,稍刻朝舜钰问:“他说的不无道理,你是否还有旁的发现?”
  舜钰默了默:“老先生说用手敲击马身,声响微细轻脆,可听尾音余响,却浑浊无章法,亦可断是假物。”
  在坐一中年男人站起,嗤笑一声:“手感声响全凭经验判断,吾等鉴赏明器数十年之久,比你年纪都长,竟还不如你听得仔细?”
  太子颌首,舜钰平静道:“鉴赏明器经验固然重要,如无天资悟性也是枉然。且看马下龙雀呈蜡茶色,此色是用水银混锡末涂仿器上,复涂一层老醋调的铜砂,再将仿器投入刚汲的井水中即成。此色较原色偏鲜亮,所以可谓是假。”
  太子命人去拿蜡茶色铜器来,不会功夫,一太监气喘吁吁捧尊佛陀来,相较之下,明眼人却看不出端倪。
  耄耋老者神色怒冲冲地:“冯生虽拉杂说了许多,仅是知鉴赏宝器皮毛罢了,便再此多卖弄,将尔等诽谤打压,若他再说不出什么所以然,请太子治他狂妄自大之罪,以平众人之愤。”
  太子看着舜钰,一脸为难的模样。
  舜钰咬咬牙,索性豁出去,说道:“自然还有法子辨真伪,一试便知。”遂要一壶刚烧滚的烫水。
  太子允,稍许会儿,一壶烫水即到,舜钰站起,用袖裹住手掌,拎起壶柄,忽转身,将壶嘴对着踏马飞燕,但听”哗“的一声,那烫水瞬间浇透明器满身。
  众人不曾预料此况,皆错愕呆怔,随及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
  太子戾气满脸,手紧握住炕桌隐忍不发,沈泽棠没了笑容。
  此举实在是孤注一掷,若这踏马飞燕是真器,舜钰就是在自寻死路。
  “冯舜钰!”秦砚昭脸色苍白,跳起大吼,三两步朝她奔去,却为时已晚,那壶水早浇了大半。
  房内静默一片,众目瞪着踏马飞燕,皆都无语,空气如弦般紧崩,似乎轻微一呼吸,便会砰的断裂破碎。
  舜钰忽的回头,不理旁人,只朝太子作揖:“飞马身上漆皮子已崩落,此假物无疑。”
  果然见,踏马飞燕浮表经烫水浇过处,一片片如蝶般,剥离掉至圆桌面上,马身哪里是什么青铜铸,竟显了黄铜真理。
  半晌,太子方舒口气,朝秦砚昭道:“瞧你慌张的,倒把吾惊吓了,你这表弟却是深藏不露。比那一竿子都强。”
  目光阴沉沉地,望向跪地请罪的耄耋老者等众人。
  转而瞅着献宝那老汉,冷笑慢道:“你真好啊!胆子忒大,敢来把吾糊弄,诛你九族不为过。”
  又朝沈泽棠看去:“沈大人作何想法?”
  沈泽棠神态若常,正欲开言,却见冯舜钰上前一步,禀说:“此尊踏马飞燕虽是仿器,造艺却炉火纯青,若无真器在手复刻,怕是不会如此相像,还望太子明察。”
  太子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来朝跪地众人道:“尔等今日辛苦,坐会吃口茶再离去。”
  即命在场官员、舜钰冯双林及献宝老汉,随其去内室聊谈。
  舜钰同冯双林依旧行在最后,掀起帘子出得屋外。
  “方才你说的那些,从哪里看来的?”冯双林有些好奇的问。
  舜钰正待回话,听得身后有沙哑低沉的叫喊,压抑又痛苦。
  他俩不约而同一起扭头望去,正瞧见一抹鲜血,喷溅在雪白的窗纸上,触目惊心的殷红。
  一只黑色的老鸦,缩头蹲在檐沿打盹,忽而”呱“的一声,簇簇张开双翅,直朝粉墙外掠去。
  ……
  又进另一院落,是间耳房,临窗依旧一炕,设靠背坐垫等俱全,且铺设的团花锦绣,右手设黄花梨美人腰小几,几上已搁精致茶点,太子款款而坐。五六官员坐靠西一溜椅上,每椅间设几,均备茶点。
  舜钰同冯双林依旧无座,太监搬来官帽椅,二人才坐下。
  献宝的老汉跪在地中央,不待太子发问,已先重磕十来个响头,俯头垂颈招认:“太子恕罪,踏马飞燕真器,现搁至离此地不远的井儿胡同口、左手第一间房内桌上。”
  太子咬牙朝旁侍卫沉喝:“去取!”
  那老汉继续道:“踏马飞燕不曾拿出,实因已有破损,马身厚重,而四腿轻薄,经年日久,其有三蹄空失,便委人仿造一件,求得太子寻人鉴赏真伪,若能断出者,其必有才能将此物修复还原。”
 
 
第贰壹陆章 揽重任
 
  秦砚昭听得此话,眸瞳一黯,站起,作揖推诿道:“下官表弟能鉴出踏马飞燕为伪品,已属造化,更况修复明器,他一个小监生,哪有此等大本事。望太子误听信愚汉村言,强令其行,反弄巧成拙。”
  语毕即给舜钰使个眼色,却见她低眉垂目,双手交握,正暗自在出神,不由心中又气又急。
  太子看向舜钰,白面靥红,骨格娇柔,很生嫩的样子,再听得秦砚昭一番话,确也起了踌躇之意。
  沈泽棠则和礼部的官员低声说着什么,依旧很沉稳的态。
  恰进几名侍卫来,依献宝老汉言中所指,果从井儿胡同房中搜寻出踏马飞燕,一并带回呈上。
  赝品果真是禁不起比较的。
  但见那明器青苍灰绿,虽在红尘闹世里颠沛流离一圈,弄得伤痕满累,可那空灵之动,仍让观者惊心动魄。
  太子啧啧称赞,细观品摸,舜钰暗自冷怀,那踏马飞燕是田家祖藏,除田父有深交之谊的友人得赏鉴过,便是自家妻儿闲余灯下围看,田父瞧舜钰犹爱此物,许诺日后将其做为她的嫁妆。
  前世里她只知此物流落民间,遍寻不得;然重来一世,终是再现眼前……那是她的嫁妆。
  指甲掐进掌心里,痛意让舜钰脑中分外清明,听得献宝老汉道:“此物破了,老奴为卖得好价钱,寻过些宝器修复高人,竟无一人敢接,方才冯生能辨伪物,且说的传乎其神,可让他一试。”
  太子抚着马身不言语,稍顷看向沈泽棠,问他有何想法。
  沈泽棠平静道:“踏马飞燕惊世罕品,若能祭神礼出现,必是吉兆。可惜坏损明器,难登大雅之堂,委实可惜了。”
  狡猾的老狐狸,三言二语话意含糊,反挑起他求好的心性。
  太子暗自腹诽,咬牙命舜钰至跟前来,阴沉沉问:“你往日可否修复过什么物件?”
  舜钰想想回话:“肃州家中桌椅窗棂,檐上雕画,曾经动手修补过。”
  有人面上起了薄蔑,太子显然也挺失望,舜钰嚅嚅又道:“曾在书院把孔夫子的断指接回,先生未曾察觉过,这个算不算?”
  太子默默叹口长气,沈泽棠端起盏吃茶,掩饰微勾起的唇角。
  “你可愿意将此明器修复?”太子不抱希望的问。
  舜钰一咬嘴唇儿:“冯生愿意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秦砚昭气极反笑,冯舜钰倒底在搞什么?他竭力替她避开灾祸,她不领情算罢,倒挺会迎难而上!
  “那你把该如何修补此明器,说来听听。”他满脸肃严道:“若列众听来有理,便随你一试。”
  舜钰随即指着马身几处裂缝,镇定的回禀:“这几处会裂开,是因沾染粉状锈缘故,若时日长久不清理,会将铜器变酥起裂,直至碎化。要修补此处,需先得将粉状锈清理干净,将裂口边沿钻小孔,再洗口处灌粘胶,且压拢断缝用扒钉固住,待胶干上漆涂回原貌即可。”
  又看向那奔马凌空飞弛的蹄子,一阵心痛,怎会糟蹋成这副模样,抑着情绪说:“蹄子断口沾锈,先需除锈,好在有一蹄完整,按此重新塑型三蹄。踏马飞燕应屹立不倒,如今却只得躺着,还需钻研如何让其立住。”
  顿了顿继续道:“最后便是做锈。因祭礼迫在眼睫,无太多暇余,可用紫胶或白芨与松香融化软后,添加绿锈,涂于明器表面,此处繁琐复杂,不再赘述。”
  一众听她思绪井然,条理清晰,娓娓讲过亦令人诚服。
  太子面庞渐露惊喜意,放下手中茶盏,熠熠双目紧盯着舜钰,半晌终下了决心:“冯生辨假器精准,听得话间补真器易能,吾命你就在此府中安落,若能在祭礼前复原踏马飞燕,必重重有赏,若不能……你此条命休矣。”
  转而看向那献宝老汉:“你用假器愚弄本太子,理应当斩。但念你贡出真器,且又是沈尚书举荐,遂饶你一命。”
  那老汉磕头谢过不提。
  舜钰还有旁事,遂上前作揖恭道:“请太子容冯生回大理寺禀明原由,并取些日常用物再来。”
  太子颌首允许,只道以酉时三刻为限,不得延误,舜钰应承下来。
  ……
  出得太子府,秦砚昭箍住舜钰的胳臂,大步朝前走。
  舜钰被他拉得直趔趄,一步步走的错乱。
  总算顿住在轿边,舜钰气喘吁吁的,去掰他修长手指,哪想却更用力的握紧不放。
  她蹙眉吸口气,秦砚昭弄痛她了。
  “表哥有话直说便是,何故这样拉扯?旁人看去总是不好。”舜钰索性不挣扎了,语气凉薄极了。
  她若不开口还罢,听得此话,秦砚昭心底愈起怒意。
  他噙起嘴角,冷笑道:“谁是你哪门子表哥,你信不信我把你女儿身抖落出去。”
  舜钰脸颊陡然苍白,眼眸乌黑的看他:“我不信!你怎能看着秦府上下百口惹来祸端,你怎会放弃这三品的公服,去过发配边关苦寒的日子,你怎会因我,把自己陷入不忠不孝不义的境地。”
  秦砚昭背脊倏得僵直,被愤怒抽离的理智悄然回笼,他的目光依旧阴鸷,手掌的力度不曾松缓。
  听得他黯哑的低说:“从前那个乖巧听话,把我视为依靠的舜钰去哪了?她没你这般冷硬狠绝,绝情断义,你倒底是谁?”
  舜钰有些萋然,闭了闭眼:“你就当那个舜钰死了罢!前尘往事已过,我俩早已恩怨两清,各走各的路实为上策。”
  “怎么可能!”秦砚昭抬手拂触她的脸颊,语若呢喃:“冯舜钰,总有一朝,莫说前尘往事,就是今生今世,你也只会记得我一人。”
  “……此话何意?”舜钰心骤沉,忽听得身后,传来冯双林的声音:“凤九怎在这里,可是让我好找!”
  舜钰回头,恰见冯双林侧旁,背手而立着沈二爷,披着黑色大氅,目光淡淡落在他二人交缠的胳臂上。
  秦砚昭亦看着沈二爷,有些微挑衅的慢慢松开手掌。
  “永亭寻我有何事?”舜钰强打精神勉力笑问。
  “不是他寻你。”沈二爷看着她,嗓音仍温和道:“是我有事寻你去吏部。”
 
 
第贰壹柒章 沈二爷
 
  秋光老去,斜阳拂照在沈二爷的肩头,不经意染上浅淡的晕黄,映入深邃的眼眸,那望着舜钰的视线,也随之温煦了。
  秦砚昭浑身荡起冷意,已忍耐至极致,紧箍住舜钰手腕,猛拉回自己身边,板脸问:“沈大人寻下官表弟所为何事?他年少轻狂又任性,不如吩咐下官去办更妥当些。”
  沈二爷微微笑着看他,眼神却十分犀利,秦砚昭抿了抿唇,只觉自己心底深处的隐密,已被他洞悉的一干二净。
  听得他说:“我寻谁自有非他不可的道理,秦侍郎应深谙官场之道,此时却逾距了。”
  沈二爷声音低沉:“念你是冯舜钰的表哥,李尚书的良婿,我不计较,但下不为例,你好自为之罢。”
  秦砚昭背脊瞬间僵直,不由松开舜钰,上前一步作揖,张口欲解释。
  却被沈二爷摆手制止,他朝舜钰道:“莫让我久等。”
  随即辄身稳步离开,十数带刀锦衣侍卫跟上,簇拥着直朝官轿而去。
  “舜钰,你何时同沈尚书走得如此近?”秦砚昭有些气极败坏,把她逼问:“他可知你的女儿身份?那人擅弄权术且手段狠辣,对同僚更是翻脸无情,你小心被他利用……”
  “够了!”舜钰一点都不想听:“表哥真会说笑,我乃历事监生,他内阁辅臣,彼此云泥之别,我又有什么值得他利用。”
  “舜钰与秦府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理应相互扶持遮饰才对。表哥做何将我女儿身份,竟是三句不离口?就不怕说漏嘴被多心人听去?”
  她顿了顿,面无表情继续道:“再与你说一遍,我只想查清田家案而已,其它与我皆浮云,甚至表哥你,亦如是。”
  语毕即绕开他身侧,头也不回的朝冯双林追去。
  瞧那小嘴里狠话连串,秦砚昭不知怎的,反倒吁口气,紧盯着舜钰背影渐远,直至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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