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冯生……!”他止住言,方才凑得太近,那身段娇软馨香,一时袭上心头的感觉实在怪异。
想想又摇头,怎么可能哩,或许真的是醉了!
注:汤其梨见131章。
第贰贰贰章 惊险路
太子自宴请后再未出现,舜钰原还恐他来纠缠,此时倒乐得清静。
锦榭院里太监及粗吏也日渐稀松,甚门可罗雀,只因那股绵延难闻的烧漆味儿,初闻者总是头痛恶心有呕吐意,见舜钰也不爱使唤他们,自然是能离多远就多远。
这倒让舜钰放开手脚没日没夜的边修复边制作,终有一日,她青着眼眶,打量着两尊气势磅礴的踏马飞燕,从造型材质及漆色,委实难辨真伪,若真要挑剔的话,将两物搁摆一起细细比对,舜钰所制的倒底未曾历过岁月沉淀,缺了几许苍劲荒凉的意味。
可那又如何哩,亲眼见过踏马飞燕的、懂鉴赏的人皆被太子杀戮,而余下的实不足以惧。
她拿起锦布将其中一尊覆盖包裹,小心摆进竹篮里。
再走至炕前,目光阴沉沉朝窗牖外凝神,院里有几枝梅,几竿竹,几株松,一只虎皮猫儿在舔檐尖落下的水滴。
乌油院门敞着,八个太监抬着明黄步舆经过,后跟着一顶银顶、蓝呢四人抬官轿,一晃目,没了踪影。
忽然便觉错了光阴,她茫然不知自己是谁,是那静待毒发的萋苦皇后,还是那心思厚重的少年监生呢。
将酸涩的眼眸闭了闭,再慢慢睁开,真好,没有漫天飞雪狂曳,那湿漉漉的青石板径,是被寒雨浸洇而至。
廊上几盏红灯笼被夜风吹的晃荡荡,院墙外三鼓敲过,已是子时,粉墙外有侍卫皮靴踩踏声,远远的来,又远远的去。
时不可待,她换上墨黑直裰,用布罩住头脸,拎起篮子,出得门去,院里安静冷清的很,偶有粗吏房中传出几句梦呓、或几声呼噜。
推门而出,守夜的侍卫巡逻去了,他们走一圈后,会躲至屋里吃口薄酒驱雨气,一时半会难回。
舜钰不曾打伞,更不敢拎红笼照路,那狭长夹道阴森森的,一眼望不尽前路。
这夹道已来去几次,却皆不如今日令她紧张,是否功败垂成,便再此一举了。
舜钰深吸口气,雨势渐狂,冰凉湿意爬满脸,她沿着房墙贴边走,眼睫模糊又似清明。
忽得有顶四人抬的轿子吱噶吱噶近前,那轿子可精致,垂珠银顶,天青重沿,轿子布销金走水,随着步移簇簇灵动。里头的人儿掀起帘子朝外看,旁跟着的芳沐姑姑低禀道:“皇后娘娘毋庸焦虑,锦榭院自有它的妙处,虽位置偏僻些,胜在院房格局好,又清静,且这有门直通街外,娘娘进出方便,免得招旁的妃嫔娘娘眼,又说些不堪的话惹您生气。”
“可是皇上教你这么跟本宫说的?”轿里人冷淡的问。
“……皇上自然是为娘娘好。”那芳沐姑姑话说的也薄凉:“今后娘娘来往沈阁老府上,也不是两三日的事,避人耳目总是应该……”
帘子刷啦啦荡下,芳沐姑姑这才抻直腰板,随轿紧跟慢走。路过舜钰身边,视线扫她一眼又收回,之前恭谨神情已变得满脸鄙蔑。
舜钰用衣袖使劲抹把眼睛,鬼魅影儿一恍而逝,除去风雨萧瑟、夹道冷寂,唯有她遗世而独立。
这该死的太子府,皆是躲避不开的深宅旧梦,不得安息的魂魄满腔怨念,转首辄身间便生生的把她抓缠。
送走这尊明器,她便要尽快离开此处,这里的空气皆是糜烂阴黯的味儿,她怕再呆下去……
才正想着,竟听得身后远处有响动,舜钰大吃一惊,竟是想什么来什么。
她回首而望,雨夜愈发沉黑,看不清人来多寡,影影绰绰的,数个红笼微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摇摆。
不知是何原因,巡夜的侍卫走了又重回。
一条南北通的夹道,无旁支曲径,两边粉墙皆高巍不得攀爬,她只得闷头往前跑,却又听得身后隐隐传来叱喝:“前头谁在那里?”又是一阵脚步凌乱的追赶声。
舜钰只得停将下来苦笑,很多事筹谋的再缜密周详,却总碍不过天意,天意至此,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恰也至此时,却听得有人惊慌地高喊:“有刺客——!”
正朝舜钰逼近的巡夜侍卫停将下来静待,又听得忽喇喇的骚动,再不踌躇,朝她相反方向迅速奔去。
舜钰讶然不已,一切反转太快,却也无暇多思,只拼命朝通街门跑。
待她气喘吁吁的抽掉门闩推开,正瞧到梅逊蹲着在磕瓜子,等许久,已是满地的瓜子皮。
舜钰把篮子塞他怀里,只简短快速道带回去,即复进门内重掩,听得上门闩咕噜一声,便再无动静。
……
太子府占了二条街道,各门皆有人把守,唯这宝庆胡同口的门前,空空如也,似个被遗忘的角落。
田叔曾就此想不通,梅逊就告诉他,这门进去是座废宅院,死过一个老太妃,她的魂魄时常在夹道中孤独游走,有她在此镇门,还怕谁敢来此放肆。
田叔看看他,梅逊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何时也学会编瞎话了!
有一日,这门边忽然摆起一个卖馄饨鸡的小摊子,驼背老头负责熬鸡汤煮馄饨,无事就咿呀的拉胡琴;少年则端桌摆凳洗碗抹筷,干些琐碎杂事。
他们似乎不会做生意,总是一鼓起开始营业,五鼓天微亮即收摊。
营业时城里的人才入梦乡,待天明睡眼惺松的,想吃碗热腾腾的馄饨鸡时,他们却走人了。
他们就不是来做生意的,不在胡同两头人多处招揽,竟选在胡同中央,黑漆漆的挂盏昏黄油灯,一碗馄饨鸡而已,四处皆有卖的,味道也鲜美,又何必再去多走那数十步路。
谁能想到呢,竟真的有人不在乎多走那数十步。
每晚交鼓响起,就三两来几人,有年轻人,亦有同驼背老头相仿年纪的,往半新不旧的桌椅前一坐,要吃大碗的馄饨鸡,加许多鲜红的辣椒,唏哩呼啦吃完,搁下钱就走,丝毫不多耽搁。
田叔曾无聊时悄指给梅逊看,那穿直裰白面文净书生,武功底子可不弱,那收帐掌柜打扮的短胖老头,甭看笑眯眯的,手里的算盘能杀人。
梅逊颌首敷衍的嗯声,你说是就是吧,谁让你也会武功呢!
第贰贰叁章 诡心机
已交三鼓,透过昏黄的油灯,雨点密如繁花,有人说落的是离愁,有人说不是。
馄饨鸡的摊子,撑起碧绿的油布遮雨,听着嘀嗒嘀嗒打篷声,混着苍凉的弦歌,是幽僻胡同难得的热闹。
听得一阵脚步声,三四个男子轻悄而来,着苍青短衫束脚裤,脚踏皂靴,戴着斗笠低低压于眉间,寻着桌凳围着落坐。
他们比往日晚来半个时辰,其中一个胳膊流着血,索性撕下一片衣摆,谁也不理的独自卷裹。
依旧是要大碗的馄饨鸡,浇鲜亮的红椒油,这次他们吃得很慢,似乎都很疲倦。
梅逊躲得远远的磕瓜子,忽然提个竹篮儿走过来,至田荣身边嘀咕几句。
“小子,你竹篮里装得甚么?瞧着可不轻。”手伤的年轻人随口问。”
田荣笑着替梅逊答:“刚路过个乡里人,提篮在卖自家鸡下的蛋,热呼呼的还新鲜,我就连篮一道要了,备着做卤蛋。”
正喝汤的黑脸大汉抬眼看他,粗着喉咙喊:“我最爱吃卤蛋,你给我整五个,对半切了端来。”
田荣忙摆手:“卤蛋已卖完,各位爷若爱吃,明晚儿早点来就是。”
“无妨。”黑脸大汉又说:“你把那蛋白煮五个来吃。”
田荣默了默,索性陪笑道:“各位爷有所不知,我家中出了急事,只等你们吃完就收摊回去,待得明晚,不收各位爷的银子就是。”
“明晚?”另一浓眉竣目的青年嗤笑:“明晚你还会来么?”
田荣脸色大变,背也不驼了,将梅逊拉至身后,冷眼朝闲坐的几人来回扫视:“不知各位何方高人,又有何指教?”
青年放下仅剩残汤的粗碗,看向他道:“毋庸恐慌,英雄不问出处,你只需把那竹篮儿交给我就是。”
“那只是一篮子鸡蛋……”梅逊抢着插话,把篮柄捏的紧紧的。
所有人都咧嘴笑了,黑脸大汉更是乐的打嗝:“小屁孩,在爷爷面前扯谎,你还得勤加修炼。”
说着话站起身,朝田荣逼近:“让我瞧瞧那鸡蛋,是铜制的,还是钢制的,可会崩碎牙?”
田荣神情凛然,蓦得拔出腰间青龙剑,厉声叱道:“篮中物为我家主子所有,尔等倒底奉何人之命,来此强取豪夺?我便是拼尽性命,也不让尔等得逞。”
“你这是何苦。”那青年笑洒洒地:“篮中物何时成了你家主子的,明明是我家二爷所属。瞧你武艺傍身,却带个拖油瓶,怕要寡不敌众啊。”说着把两指搁唇边,吹一声哨。
田荣只觉衣袂翩动,一股子鸷猛的暗流,瞬间涌动于自己四围。
心中一紧,还未来得及说话,即听得梅逊惊叫起来,他迅速回首望去,竟不知何时,七八位青衣人悄然而至,而竹篮儿,已在其中一人手中。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到底是受何人遣派!”田荣简直恼怒至极,握剑的手指青筋爆突,从未受过这般屈辱,竟是不战而败。
那青年从袖笼中掏出信笺搁在桌上,慢慢站起身,竟是满面笑容:“这信笺是我家爷给你们主子的,里头写得清楚明白,提点一句,望你亲自交于主子手中,万不可私拆偷看,否则后果自负。”
话说完即不再多耽搁,那帮人来得快去得更快,形影匆匆,转瞬间已消逝在雨帘深幕处。
……
太子朱煜把踏马飞燕仔细端详。
已全然不见初到手时的残败破碎,但见得马头小而俊朗,颈长弯曲,马身宽厚粗实,臀线浑圆,且四蹄昂扬矫健,正凌空奔弛,而那右后蹄下的龙雀,成为器座,稳稳将铜马托起。
沉静的青绿写满沧海桑田的变迁,却见那奔马又是朝气蓬勃的,古雅与奋勇极巧妙的融合,是天赐的祭祀神器。
朱煜喜不自胜,见舜钰还跪在那里,忙命起身并赐坐奉茶。
舜钰即问起医书来:“太子说过,若两尊明器修复后皆如意,会有重赏,冯生也说过,若能得《蛊毒秘要方》翻阅,实乃幸事,不知可否一偿夙愿?”
朱煜”唉呀“一声,笑道:“瞧吾竟把这桩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遂让立侧旁的陈公公听命:“明日你去太医院寻秦院使,就说吾让你去的,讨要那本《蛊毒秘要方》来看几日。莫要再忘记。”
陈公公面露难色,却也不敢多语,只俯身应承下来。
舜钰冷眼瞧他们作戏,心底委实不痛快,她岂是好糊弄的性子,朝陈公公作揖道:“那就有劳陈公公跑一趟。”
转而向朱煜看去,镇定的问:“恕冯生冒昧,不知太子将如何把在下重赏?”
朱煜愣怔了下,有些奇怪道:“你不是视钱财为无物,只要那本医书么?”
舜钰眼波潋滟,神情吃惊的很:“在下视钱财为无物?太子是从何处听得的?”
朱煜抿紧唇瓣,朝陈公公睇去,陈公公会意,忙上前一步斥她:“休得无理,那日你亲口说‘冯生视钱财为身外物,并不在意这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能在太子面前出尔反尔。”
“陈公公好记性。”舜钰微微一笑道:“冯生话里只说不在意,可并未说就不要。在下来自肃州小吏家中,生活贫苦困顿,还有弟妹要养育。虽不屑沾染铜臭味儿,却不得不沾染,唉!实是万般无奈。”
朱煜看着她耍无赖的模样,蹙眉笑问:“那你说,吾该重赏你多少银两才算公道?”
“一千两!”舜钰答回,面不改色心不跳。
朱煜蓦得敛起笑容,陈公公倒吸口凉气:“那些个将军打了胜仗,进京受封行赏,皇上也不曾赏过这许多,你可是比他们还厉害?”
舜钰也不羞惭,只沉稳辩说:“陈公公此言差矣!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你怎能把冯生与将军所比拟。踏马飞燕是太子进献太后,用以祭祀神礼,为太后及皇帝祈福之用,其意可谓之重,更彰显太子昭昭孝心,岂是这点银子可比拟的。再说……!”
“罢了!”太子听得脑仁疼。
这冯生善诡辩,若再不让她闭嘴,还不晓得说出什么天大的道理来。
不知怎的,他竟生不出怒气来,莫名的只想笑,无奈的叹息,朝陈公公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再一并将这尊佛送出府去。”
第贰贰肆章 惊闻事
舜钰听得太子府门“吱噶”一声,在身后紧阖,吁了口气,眯起眼儿,任阳光轻柔洒拂与颊腮上。
嘴角愈发翘起,笑容再也遮掩不住,虽被陈公公及侍卫连推带搡撵出太子府,却丝毫不影响好心情。
太子想拿一千两银子砸死她,他就不知世间有银票这种玩意么?!
舜钰把银票举高,任阳光将薄薄黄笺染成绯色,那上头墨黑字迹透着明亮,曲指在壹仟两字处打个弹响,再折起小心揣于怀中。
她去了趟市集,买了几斤肉,两只鸡,巧着有捕鱼的船刚回,船家把绳子拴了船,众饭馆酒肆的管家一拥而上,舜钰也去凑了个热闹,买了一大尾鱼,果然新鲜,那肥身连尾一扭摆,溅了她半脸水。又去买了束长芹菜、口蘑些蔬菜,这才雇了辆马车,朝椿树胡同的宅院赶。
“地主老财回来喽!”舜钰把手提之物交给婆子,见众人皆在,遂望着田荣笑眯眯地:“田叔今不用在国子监当值么!也罢,同我们一道吃顿好的。”
遂将银票取出在他们眼前晃,得意洋洋的很。
一众怔怔望着银票沉默,再看舜钰斑驳裂口的手指,发青的眼眶,可想这千两银子,其实来得并不容易。
田荣”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梅逊秦兴等也丧脸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