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何?”舜钰原还莫名的笑,忽儿想到什么,顿时脸色苍白,直盯着田荣,只觉心突突的往上撞,连声也颤了:“踏马飞燕在哪里?”
“怪我大意轻敌,被他人强取豪夺了去,是杀是剐皆任主子罚处。”田荣痛悔,扇了自个几耳光,忒用力,面颊瞬间紫胀起来。
捱过初时的惊慌,舜钰深吸口气,攥着拳头道:“你们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你们与我的性命,田叔若没忘记,就详尽的说给我听。”
田荣应诺,那晚的画面整日夜把他折磨,怕是此生都要永刻在脑海里,怎会忘记呢!
他咬着牙一五一十的详述,梅逊在边适实插话补充,再把信笺呈递给舜钰。
舜钰接过,撕开条口子,折叠的很仔细,拆开来,字迹雅致工整,丰润柔和,很好看的馆阁体,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是沈二爷的字。
看完提过灯火烧个干净,沉吟半晌,命秦兴去备马车,这才盯着田荣的面颊,抿着唇慢慢道:“何苦对自己这般狠,以后再莫这样了。此事怪不得你,沈二爷心思诡谲,本就难有人斗的过。”
扭身朝门外去,又顿了顿,回头淡笑:“把那只鸡清炖了,在太子府整日浓油赤酱,吃的直起腻。”
田叔鼻中酸楚,哑着嗓”诶“了声,看着舜钰削薄的肩膀微动,头也不回的走了。
……
舜钰下了马车,直朝吏部而去,倒有几个侍卫在门口嘀咕闲语,她瞧了瞧皆不认识,暗忖平日里总被沈桓歪缠,需得他了,倒不见半个鬼影子,只得上前问,要见带刀指挥使沈桓,那几人打量他一会,便问:“你寻他作甚?”
舜钰想想道:“前些日他说送我柿饼子,一直未收到,特来讨要。”
那几人便笑,其中一人道:“立冬都过哪里还有什么柿饼子,他戏弄你的,自去罢。”
便又只顾说话,不瞅睬她。舜钰咬了咬嘴唇,耐着性子又问:“沈大人可在内里么?我也要寻他。”
众人听得她说,这才惊奇的转过脸来,把她上下打量,有人道:“沈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可有拜帖没?”
舜钰让自己镇静,平着声说:“我是大理寺历事的监生,前被调借至太子府,现事已做完,特此前来吏部报备。”
“就是这么把自己当回事!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要寻沈大人,你当沈大人闲得?先一边掂掂自个几斤几两去。”
听得此话,众人嘻嘻哈哈的笑,又说了些难听的话儿,把舜钰羞恼得满脸通红。
恰里头慢悠悠走出一人,笑着问在说什么欢乐事。
舜钰听得声熟捻,抬眼瞧去,竟是沈二爷身边幕僚徐泾,不由百感交集,顾不得许多,一把攥紧他胳膊。
徐泾唬了一跳,瞪眼看清来人,低声认真道:“唉哟喂我当是谁?赶紧把手松开,拉拉扯扯不像话,这里奸细多,传二爷耳里,我吃不了兜着走。”语落即满脸花开,嘿嘿地笑不住。
“我要见沈大人,他们不让见!”舜钰懒理他戏谑,攥着就不放。
瞅着舜钰委屈巴巴的模样,徐泾把她带至门边粉墙处,微笑道:“二爷现真不能见你,徐阁老及其它内阁辅臣皆在里头议事,不晓得何时结束。”
转而又问她事可紧急,或许他可间或同二爷提几句。
“你不知晓么?”舜钰抬眼问徐泾,有些不相信,却看他满脸茫然不似做假,遂默了默才说:“那我先回大理寺去,等沈大人空闲后,烦你给我派个信,我再来寻他就是。”
徐泾颌首答应下来,舜钰又同他简单聊几句,方告辞离开。
……
舜钰朝大理寺方向慢慢地走,心底沉甸甸说不出的滋味。
她不愿多想沈二爷所做何为,愈想愈乱,反易让自己崩溃。
她宁愿彼此当着面,把话来拆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空气微寒,青石板径泛起森冷的苍白,远处高高树冠光秃秃的,枝桠间架着被舍弃的鸟巢。
苍凉间又含一股肃杀之气。
舜钰忽然有些预感,这个冬季只怕是不会太平了。
远远摇晃着过来二三抬官轿,舜钰低垂着头,用手掩住半边面庞,那里有秦砚昭的轿子。
却见那轿帘并不曾掀开,就这样擦肩而去,她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好似多惦念那前世的情份。
一阵风把轿帘掀起又阖上,冯舜钰低眉垂目的躅躅独行,秦砚昭已然看进眼里。
瞧着她从太子府里平安归来,这颗悬挂多时的心,终算归了原位。
他欲命轿夫停下轿子,却又把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此时还有件事要去办妥,李凤至借着落胎骨弱,回娘家去休养已数日,他今日必须去把她哄回来。
第贰贰伍章 难见人
舜钰不在大理寺期间,同她来历事的监生,皆被杨衍以考核平常及才力不及,遣回监读书去了。
前些时一直阴雨绵延,那股子瑟瑟湿冷如洇进骨头缝里,这日难得天气晴暖,偷得浮生半日闲,姜少卿领衔,携左右司丞及寺正围坐在穿堂,懒懒在那里吃茶晒日阳儿。
觑眼便望见舜钰从门外踽踽独行而来,司丞樊程远离老远就高声喊:“哟,大功臣回来哩!”
舜钰听进耳里,便晓他们已知自己在太子府中事,打起精神笑着上前作揖,把买的一吊熏肠子和壶酒交给粗吏,去切了和热来吃,又掏出个油纸包摆方几上,拆开来是些酱豆干、盐蛋、酸笋等下酒食。
樊程远挑起根酸笋放进嘴里嚼,眉眼舒展说:“就道冯生最会做人,杨大人原也要给你考核平常,姜少卿可没少替你费口舌,你的好生谢他。”
舜钰听得心跳,忙朝姜少卿作揖道谢,姜海沐着阳光眼也不睁,只淡道:“你有些才能,能帮我担事儿,何苦让你去。”
司丞苏启明招呼她到自己身边坐定,赞说:“你可给我们争颜面,如今从这门出去,六部五寺二院各官员,只道大理寺不只会复审平反刑狱,还会修复青铜器,工部营缮司脸丢大了。”
姜海似想起什么,坐直身睁眼看她,问:“冯生你可会裱画?”
“你真当他全才?”樊程远话才落,听得舜钰颌首,回的十分干脆:“会。”
樊程远不信,道她托大,即然会,姑且说出个所以然来。
舜钰笑道:“裱画分南裱和北裱,南裱出来素净清雅,北裱则富丽堂皇,修复古书画,能把‘洗揭补全’四法融会贯通,即便破损的看不出原画,亦能装裱如新。”
正说着,粗吏端来切了满盘的熏肠,及温热的酒,又递上碗箸,众人围着方几一道吃酒,也是惬意。
怎地就说起秋斩的事来,苏启明凑近舜钰耳边,低声轻语:“张春莹行刑自缢,给他弄了副棺材板,寻人掩埋了。”
舜钰急忙谢过,又听得樊程远朝喝闷酒的姜海道:“你怎还想着陈氏,她如今怕是已投胎转世去,你何必长情至斯。”遂又道:“你不知那美人头被斩下时,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个圈,眼睁不闭,瞧着也是诡异。”
姜海把酒一饮而尽,又倒满盏,哑着嗓胡语:“我就疑此案有冤屈,陈氏那般美人,当年放着青春儒生如我不理,怎会欢喜个乡野村夫。”
众人便知他心绪不平在此,明里暗里讥笑一回,待酒吃尽方各散去。
舜钰打算先回案库,却被姜海叫至廊下,瞧着四下无人,才开口道:“你可真的会修复古字画?”
见她颌首,遂叹息一声:“我府上藏着幅展子虔的《游春图》,原一直小心卷收,前些日打开赏玩,竟见满布灰尘及鼠迹,把老夫气得几日夜食不下咽。”
他其实也寻过民间裱画师,优劣难辨为其一,其二开价委实令人肉痛。
舜钰笑着把安慰的话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珍藏再精心总敌不过岁月割痕,听闻《游春图》为绢本、青绿着山水,泥金绘山脚,赫石填树干,如此繁复重色本就难藏,需得及时装裱才好。”
姜海有些惊疑:“冯生可是见过此画?否则怎知之甚详?”
舜钰平静道:“大人或许不知,早年工部尚书田启辉,酷爱收藏古玩字画,后常见桥门洞口竟卖些伪货赝品,上当受骗者众多,他索性将府中珍藏之物编撰成籍册,把如何鉴赏真伪诉的极其详尽。”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深长:“那幅画……冯生恰在那籍册中瞟到过。”
“……原来如此。”姜海脸一阵红一阵白,勉力笑道:“你说的无错,《游春图》正是田启辉数年前赠与我的。”
“是么?!”舜钰似笑非笑,语气平淡极了。
姜海有些不自在,岔开话问她:“听你前头所说,对裱画颇为通熟,可否替我重裱《游春图》……”
“字画装裱力求精细至毫毛,因此对手指要求甚严,需得干净光滑无伤痕。”舜钰打断他的话,把自己的手给他看:“瞧我这手指,连指纹都磨的已模糊,怕是要修养段时日,若至那时,大人还未寻到装裱画者,冯生自当尽力而为。”
姜海看着她手指,也不好勉强,敷衍两句怏怏的走了。
……
万盛及书吏见数日未见的舜钰回转,皆喜不自胜,只把各种话儿问她,颇为关心。
舜钰便拣他们有兴趣的说,恰托粗吏买的酒食送来,又请众人吃了一回。
万盛道她手伤着,不允再誊抄案卷,只让其在窗前桌案处闲坐,火盆上架壶炖茶,半晌功夫即斟上滚滚茶来。
舜钰见又是松箩茶,笑着淡然不语,边抿着茶,边朝窗外望去,身虽静心却已远,只盼着徐泾遣人来送信。
哪想昏昏焦等至黄昏日暮,也不见半吊人影来,等得实在肝火旺盛,她索性辞了万盛,重又回至吏部门前。
门口侍卫倒不是前见的那几个,且认出她来,其中一个忙进衙内替她禀报。
也就须臾会儿,人未至即听得声先传,活泼泼地大喊:“小桃子!”
舜钰只觉脑仁疼,阴沉沉看着沈桓,沈二爷在哪?
沈桓不答问旁的:“你是不是跟二爷告我状了?说我喊你小桃子,自称你大爷?”
“没有!”舜钰抿了抿嘴唇,沈二爷在哪?
沈桓挠挠头沉吟:“那定是徐泾或沈容陷我于不义。小桃子你说是不是?”
“你平日里喝五吆六的,还需旁人告密么?”舜钰把牙咬得咯吱响:“沈二爷到底在哪?你倒底说不说?”
沈桓难得见她捺不住脾气,跟只猫儿炸毛般,觉得很有趣,笑嘻嘻道:“二爷申时同徐阁老一道走了,听他说不再回来。”
看舜钰一瞬间颓丧不已的模样,又道:“你这般想见二爷?二爷倒留了话给你,让你戌时二刻去沈府寻他就是!”
第贰贰陆章 进沈府
去沈府?!
舜钰脊背瞬间僵直,一股子气血翻涌至喉间,唇舌尝到腥甜的味儿。
那个前世里,令她倍尝耻辱的府邸,她岂能再踏进一步。
闭了闭眼让自己平静,看向沈桓怒极反笑问:“有什么话不能在吏部衙门里说,非想着法子骗我去沈府?你们趁人之危劫掠我的宝贝,小人行径、简直坏得透透的……!”
愈说愈恼恨,连声音都颤抖了:“一下午儿让我吏部跑数回,先让侍卫羞辱我、再让徐泾敷衍我,现你也戏弄我,你们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谁抢了你的宝贝?”沈桓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她话说的难听,有些不高兴,粗着喉咙叱道:“你当沈府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让你去是二爷喜欢你,别给脸不要脸……诶,站住,怎说走就走?”
沈桓眼睁睁看舜钰扭身离开,紧追两步大声喊:“晚间你若去沈府,我备轿子抬你去?”
备轿子抬你去!这句话顿时戳痛舜钰的心窝,她突得顿住步,转身两眼冒火的盯着沈桓。
吓!小监生满脸戾气,看了还挺怕怕。
沈桓朝后略退了退,语气缓和的哄她:“沈府又不吃人,你怕甚么,里头好玩的很,光鸂鶆就有六只……沈二爷是正人君子,你若不愿意,他是不会把你办了的……”
这厢话未说完,便见舜钰弯腰俯地,抓起一把石块朝他狠狠砸过来。
沈桓武功高强,自然躲闪极快。
忽听“哎哟”一声,顺声望去,是打吏部前过的,户部郎中龚原,他捂着额头朝沈桓厉喝:“吏部欺人太甚,都不允人自门前过了?”
小监生臂力不错。
沈桓拱手道了句抱歉,再朝舜钰看,哪还有她的影子。
……
沈府地处神武后街,隔条宽敞街道即是闹市,天已沉黑,商铺在滑杆上挂起盏盏小红灯笼,光影红彤彤的,映的人面半明半暗,明的喜悦,暗的忧愁。
舜钰在吃食铺子里,点了几味凉菜,一壶清酒,吃一盅,再倒一盅,直看着沈府紧阖的朱门,那古青绿兽面大环纹丝不动,无人进出。
她在这里已坐一个时辰,戌时二刻早过,看天边一轮明月升,近亥时了。
她情知沈二爷为人,亦晓他终将权势高寡,即斗不过,便折腰好了。
瞧她温顺恭让,连被他掌臀都忍了,可又换来什么,是步步相逼,让她退得无路可退。
这样戏耍她,真的很有意思吗?
酒愈吃脑里愈清明,舜钰忽得站起,掷下银钱,直朝沈府方向而去。
才近朱红大门,已听“噶吱”一声开了半扇,锦衣管事作揖道:“二爷在栖桐院已等候多时,这位爷请随我来。”
舜钰紧抿着唇,由他提灯引路,半刻后推开乌油门,即进了处院落,带至一方广庭处,庭央摆着紫榆水楠制的圆桌两椅,沈二爷坐桌前,另一椅怕是给她备的,辅着黛绿镶金边厚软垫,火盆里新埋了生炭,星星簇簇燃得很旺,挂起的宫灯把庭院照的明亮,丫鬟正往桌上摆着细巧果菜,热腾腾冒着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