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听得管事禀报,沈二爷这才阖上书页,慢慢抬首看她,神情很柔和,没有半许不耐烦的模样。
  他甚至还浅笑着掷壶,把青瓷小酒钟斟满,他说:“凤九你过来,尝尝这梅花酒可合意。”
  舜钰简直气笑了,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后,怎还能如此云淡风清呢。
  她前辈子就是被梅花酒毒死的,她现在喝哪门子的梅花酒。
  锦衣管事见她立着不前,低声催促:“二爷晚膳还未吃哩,这酒菜都热三回了,你快去陪二爷吃两口罢。”
  舜钰不理睬他,一步步走至桌前,沈二爷穿着秋香色直裰,面容清隽温善,可那又如何哩,披着羊皮的狼,尽变着法子欺负她。
  眼眶瞬间一热,白牙儿咬住下唇,端起酒钟儿,狠狠往地上摔去……
  砰!酒钟儿碎成几半,泼了一地湿。
  “你……你卑鄙!……不要脸!”备了许多要说的话,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
  她一向最能说会道地……
  词穷让她恼怒又颓丧,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声也颤抖地不行:“踏马飞燕还给我。”
  ……
  沈泽棠笑容敛起,目光略带思索地看着舜钰,不,是田尚书的小女儿田凤九,他其实许多年前是见过她的。
  与田尚书并不熟捻,却因缘际会去过他府上,并细细品鉴过他珍藏的踏马飞燕,听他认真的说,小女儿凤九喜欢这个,便给她做嫁妆。其实他那时同旁的官员没什么分别,只当笑谈来听。
  见她时不过八九岁的女娃儿,已会背四书五经,正迫着兄长听她八股制义,他也听了几句,心中讶然,那时的凤九,眉眼如清明的柳叶,娇滴滴的。
  ……
  “好!踏马飞燕还你就是。”沈泽棠颌首,倒了一盏秋白露来吃。
  答得未免太爽快,舜钰眼里噙着泪花,怔怔地有些不敢置信,即如此,又何必强抢了去。
  听得他低沉着声继续道:“却不是现在。”
  就知道会这样!舜钰用袖子抹一把眼睛,撩袍至他面前跪下:“沈大人贵为内阁辅臣,又居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何苦来作践一个小监生,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来世结草衔环报你恩情。”
  沈泽棠面色微沉,眼神一黯,语气很严肃:“你起来,除官场不得为之外,我不想看你在我面前跪。”
  舜钰抿着嘴唇起身,听他继续说道:“你能把踏马飞燕偷出,并从太子府安然脱身,想必是造了个假的蒙混过关。这是你的本事,我无话可说。可你是否想过,仍旧会被人认出来?”
  “怎会!那日亲见明器懂行的皆被太子诛杀,谁还能瞧得出真伪来?”舜钰不以为意。
  听得此话,沈泽棠蹙眉,淡淡道:“莫要侥幸,有个人逃脱了。”
  舜钰怔了怔,忽得想起什么,顿时变了脸色:“……献出踏马飞燕的人,他不是沈大人府中的帮工么?”
 
 
第贰贰柒章 解困意
 
  数月前某日,沈泽棠沐休于府中,由管事引荐一人来,名唤蒋安,四十年纪,五短身材,相貌寻常。
  他展开之物不寻常,他说的话更不寻常。
  展开的是件破损的青铜器,名唤踏马飞燕,他坦荡荡地说:“鄙人曾是田启辉的幕僚,嗜赌,于田府满门抄斩前夜,将此物偷盗出逃,原指望卖银还赌债,哪知官衙告示天下,追讨此物,因无人敢收,数年只得携它东躲西藏,眼见再如此下去,便是废铜烂铁一堆,因听闻宫中要办祭神礼,愿将此物献出,并希能把它复还原貌,以弥补自己叛主之愧。”
  沈泽棠心如明镜,蒋安的话有真有假,虚实难辨,虽不知他怀揣什么心思,这踏马飞燕,确是真器。
  他做了局,曾见识过冯舜钰的修补绝技,若她是田家女儿,定不肯将踏马飞燕假以他人之手,事实确实如此。
  一切按他预想的在发生,连冯舜钰以假取真的戏码,都不曾逃脱他的掌控。
  但蒋安的突然消失,让沈泽棠着实意外,原道是太子痛下杀手,哪想陈公公却来送献宝赏银。
  他了解太子脾性,若做下手脚,是不会再多此一举的。
  沈泽棠皱了皱眉宇,心底忽有念生成,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睽睽。
  有人以他之局又做新局,或许也是为打探冯舜钰而来。
  ……
  抬首见舜钰,犟着性子不肯坐,兀自眉翠含颦,眼汪清潭,咬着红嘴唇,楚楚又不甘示弱的态。
  瞧他给自己惹来怎样的麻烦呀!
  沈泽棠唇边浮了笑意,端起盏吃茶。
  他年纪大了,朝堂的事需要权谋,现还要给这个惹祸精善后,善后也就算罢,她还一脸不领情,看他连眼神都恶狠狠的。
  痴活三十载,还无人敢把他沈二爷这般嫌弃过,就这般不招她待见?!
  沈泽棠放下茶盏,一错不错看着舜钰,慢慢道:“那献出踏马飞燕者名唤蒋安,忽得人就不见,连太子给的赏银都不要,我遣暗卫四处搜寻皆未果,如此看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银两,在明器或你间。想来操纵他之人,绝非泛泛之辈,更需谨慎提防。你偷调踏马飞燕此举,我能想出,旁人或许也能猜出,正伺机夺取也未定,不如将明器暂搁置沈府,这里有侍卫守护,必不会被偷盗或遗落,等我弄清蒋安一伙的意图,再还你就是。”
  沈二爷说的……有道理的……让她哑口无言,踏马飞燕放他这里,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舜钰默了默,心一横硬着声说:“冯生谢过沈大人考虑周详,可踏马飞燕总是我的,我与沈大人并不熟,若大人定要将此物放你这,我……允了就是,不过,你要写张字据,等此事了结,就须得物归原主。”
  沈泽棠淡淡看她不妥协的样子,竟还挺有心机的,大理寺没白待。
  有些啼笑皆非,摇摇头,命管事拿笔墨纸砚来,执笔即书,稍顷递于她。
  舜钰在心底细念一遍,把未干的墨渍轻吹了吹,这才小心的折起笼进袖。
  小脸又有了光彩,眼睛水汪汪的,已不是泪,上前作揖道:“天色已晚,沈大人也早些歇息,冯生告辞。”
  笑吟吟正离开呢,忽得胳膊被只手攥住,惊讶的欲回首,却被用力一拽,忍不禁朝后趔趄两步,抵到了沈二爷的膝。
  轻叫了声,腰肢被他的胳膊圈住,略微用些力,她便坐将在他的腿上。
  沈二爷沐洗过,舜钰鼻息间有淡淡的兰草味。
  她脸颊泛起红潮,这是第几次了,怎每次都不警醒,又着了他的道。
  强抑住羞恼,咬牙道:“沈二爷请自重,被府中下人看去总不好。”
  一抬眼,不知何时,庭里空荡荡的哪有半个人影儿。
  回首正对上沈二爷清隽的面容,他弯着唇似笑非笑:“你心满意足了?嗯?那我们把之前的帐来好好算一算。”
  帐?算甚么帐!舜钰有些懵懂,不过她现在顾及不得这个:“二爷若有话说,让我坐去椅上可否?”
  臀下的腿健实又热烫,让她很不自在。
  “不行。”沈二爷果断的拒绝,声音很温和:“帐没算完,你哪里都甭想去。”
  顿了顿,继续问:“让你戌时二刻来,怎亥时才至?”
  “与沈大人不熟,怎能随意上门叨扰,需得深思熟虑而行。”舜钰撇过头有些没好气。
  不熟?!沈二爷眼神有些犀利:“你把酒钟儿摔碎了,酒洒一地。”
  “赔你十个酒钟儿。”
  ……小监生财大气粗了!
  沈二爷笑了笑,语气愈发轻柔:“你方才说我卑鄙?……不要脸?!这笔帐我们该怎么算?”
  舜钰听得心惊胆颤,骨头都有些发软。
  其实她哪敢招惹沈二爷,躲都躲不及的,实则是被气昏了头,现在冷静下来,她也很后悔呀!
  舜钰咽了咽口水,也想不出甚么法子,索性闷闷道:“你骂回来好了!我让你骂!”
  沈二爷怔了怔,亏她想的出,平素那股聪明灵巧的劲儿,都去哪了?
  舜钰听得身后沉沉笑意,能感觉他胸膛的震颤。
  沈二爷素来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有必要笑成这样吗?
  忽得只觉耳垂被咬了一下,又倏得放开,实在太快,若不是那轻微的湿意,还以为是自己的臆响。
  “沈二爷请自重。”舜钰很无力,若是从前,她还会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望他心起警戒,回头是岸。
  自上次被他拍臀教训后……舜钰嚅了嚅唇,就是卑鄙……就是不要脸。
  “你看那月亮。”舜钰随沈二爷所指望去,今夜月如银盆,清辉映照着广庭,如银海一般皎洁。
  舜钰蔫蔫的,瘪着嘴儿:“我不喜欢月圆夜。”
  沈二爷不动声色的,让她瘦削的脊背倚近自己宽厚怀里,她发上散着合欢的香味儿。
  “劝君莫似阳关柳,愿君只似月常圆,还使共一月、看白首。”沈二爷温润的嗓音含几许暗哑。
  舜钰的思绪有些迷离惝恍,好似回到前世里,也如今夜月,她狠着心肠,对那人说:“筵席无不散,风情留有余,厮守百年,白首相对,有何意味呢。”
 
 
第贰贰捌章 情难惹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碾转轮回,你看那月阴晴圆缺自古依旧,可人啊,悲欢离合委实难料,舜钰心底萋萋,莫名的生出颓丧。
  “小小年纪,怎如此老气横秋。”沈二爷笑了,还世事一场大梦哩,捏了捏她的嘴儿,去扫了圈桌上吃食:“我有些饿,就罚你替我布菜罢。”
  “我只晓读书制义,做不来这个,你叫丫鬟替你。”舜钰垂下头不肯,去使劲掰揽住腰肢的修长手指。
  “做不来就学着,以后总要会的。”沈二爷很坚持,把她腰肢一紧,才掰开的手指又收回,略用力转个方向,她便面朝圆桌,仍侧坐他腿上。
  舜钰看不懂他的心思,是真当她桃子戏耍,还是早看穿那女儿身,他真真假假的,就是不说通透。
  等她说么,坦白后的何去何从,都令人茫然无措,倒不如就这样。彼此掖着装糊涂。
  桌上菜色不多,却十分精致。
  除四碟子热糕,还有一碗红烧猪肉,一碗炖鸡,一盘香煎鲜鱼,并醋溜白菜,一大碗火腿冬笋汤和稻粳米饭。
  沈二爷挟了枣泥馅的黄米糕,递舜钰唇边迫着,无法子咬一口,看一眼他,正耐心等着自己布菜。
  想了想,掷起筷箸朝荤菜碟去,挟了油孳孳透亮的肥肉块儿,递至沈二爷的嘴边,保准他一咬一泡油。
  前世里就晓得他吃口清淡,偏挟给他。
  沈二爷看看她,很沉稳地含进嘴里嚼着咽下,终还是蹙起眉,自倒盏茶端来吃。
  “噗哧“一声,舜钰忍不住弯唇,恰对上他温润的眸光,似乎早将她的心思看透了。
  突有些不自在起来,舜钰把眼朝旁处瞟,不经意的,竟见十数步外廊下,立着位被丫鬟围拥的老妇人,不晓得已看了多久,心中一凛,只道有人来,挣扎着站起身,再作揖低声道:“夜色已晚,冯生告辞。”
  沈二爷颌首,唤沈桓至身前来,嘱咐他备马车护送舜钰回去。
  舜钰也不推辞,任由沈桓引路朝外走,恰那老妇人迎面而来,沈桓忙作揖,介绍舜钰:“这是国子监监生、乡试解元冯舜钰,现在大理寺历事。”,又朝舜钰道这是老夫人。
  舜钰自然知晓她是谁,上前作揖见礼,听得那老妇人道:“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舜钰依言而做,老夫人将她细细打量,她亦看着眼前人,已是两鬓蟠然,带松花色镶玉抹额,浓眉紧皱,目光炯炯,一副不怒而威的作派。
  听得问:“你今年十几了?可有娶妻?”
  舜钰立即猜透老夫人的心思,怕是方才那一幕,着实让她惊吓不少,遂淡淡道:“冯生今年十七,在肃州已定下亲事,只待明年春闱后衣锦还乡。”
  “这样如此最好。”老夫人舒口气,忽就看见舜钰绾发髻的银簪子,怔了怔,朝沈桓瞪了瞪,不再多言,直朝沈二爷去。
  舜钰心底沉甸甸的,踩着被月光映照惨白的青石板道,默走半晌,恰路过一所庵堂,里头隐见青灯烁烁,如自言自语般:“梦清道姑可在里头?”
  沈桓听进耳里,呵呵笑道:“不在!被二爷遣人送至云南藩王府。即便不送,这府里也待不长久,老夫人烦她半俗半佛的样子。”
  舜钰随意嗯了一声,其实与她有甚相干呢,她原来就不该多此一问。
  ……
  一块肥肉咽下,沈泽棠心底油腻总觉不散,抿紧唇瓣,掷壶又倒盏茶。
  明知凤九是故意的,却没舍得拒绝。
  或许是因她极难得的亲近,她总是有些惧怕他,能躲多远就多远,表现很清淡疏离。
  倒显得他热情的像个毛头小子。
  抬头正瞧到老夫人走过来,遂起身见礼,温和地唤了声母亲,其实早发现她在廊上,只是装不察而已。
  丫鬟端来一碗清汤素面,热腾腾的,沈泽棠拿起筷子慢慢吃着。
  “怎这般晚才用膳?倒时胃又痛起来,可没人疼你。”老夫人絮叨,神情有些不霁。
  沈泽棠笑了笑:“会有人疼的。”
  老夫人阴下脸来,捺着性子问:“那小监生又是怎么回事?虽是老眼昏花,一个大活人坐你怀里,我还看得清楚。还有他绾发的银簪子,可是太后赏得那根?”
  沈泽棠颌首不语。
  老夫人只觉眼前有些发黑,接过丫鬟递上的热茶吃两口,方语气沉重道:“沈二你怎如此糊涂,梦笙虽是有负于你,可你也不能换了江山、转了阴阳。来时与那小监生遇着,聊了两句,才十七年纪,却精怪的很,直言在老家许下亲事,明年春闱后即要娶妻。摆明说他不好龙阳,是你沈二借位高权重,在生生迫他做不愿的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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