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出午门,与众群辅简单话别,各自散去了。
徐泾替他披上大氅,侍卫欲打起轿帘,沈泽棠摆手,只道想走一走。
已是丑时,寒星闪烁,街上寂静无人,空气愈发的清冽,呼吸间便有白烟起散,徐泾悄看沈二爷神情颇为端严,蹙眉沉思着什么,也不敢打搅他,只默默的相随。
路经过一个卖豆腐花的,沈泽棠让徐泾陪着一起坐下,要两碗豆腐花。
那小贩把买卖做在官轿必经之路,对朝廷大员已是见怪不怪,把油渍渍的碗儿用茶水涮涮,舀两勺嫩白搁里,再洒些香油碎葱红椒等料,热腾腾的端上。
沈泽棠边吃边把朝堂上事低讲与徐泾,徐泾听毕,脸色大变,稍顷才轻问:“二爷也赞成保太子继位么?”
“朱禧尚幼,司礼监阉党蠢动,旦得掌控皇权,内阁首当其冲,必受其挟迫。拥太子继位为现今不得之法。”
听得此言,徐泾颌首:“前朝阉党乱政,斩群臣,迫百姓,致天下大乱。怪不得徐炳永宁愿去职力争,也要逼皇帝收回成命。”他又问:“徐炳永免除首辅之职,那二爷便要升任首辅,说起倒是桩万幸的事。”
沈泽棠手微顿,漠然道:“看似因祸得福,实则福中祸伏。徐阁老岂是淡泊名利之人,嗜权若渴,利欲熏心除他无二。此次去职力争,一是首辅权责所致,二是他行以退为进、以屈求伸之法。”
他顿了顿,继续说:“今日端皇上体貌,怕是不久矣,太子若得继位,必会将徐炳永官复原职,以报他保全恩情。若我此时执掌首辅之权,至那日又该何去何从?!”
他微微笑了笑:“再退回次辅么,即便我肯,徐炳永也是不肯的。”
徐泾只觉豆腐花似哽住他的喉,再吃不下去,忧心忡忡道:“我亦知徐炳永忌贤妒能,猜疑心重,二爷若展首辅雄才,只怕是日后为他不容。这该如何是好?”
沈泽棠不答,只问他:“甘肃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徐泾不知二爷怎突然问起这事来,却也如实禀:“二爷不是要打草惊蛇么,我把消息透给言官郑保英,他拟奏本查兰州知府救济粮动向。听他说,此奏本被会极门的掌门太监收去,后去问过几次,只道皇上龙体欠安,题本及奏本积压严重,耐心等着就是。”
沈泽棠沉吟道:“这些题本及奏本会由司礼监送文书房,交内阁首辅,由其召集群辅票拟,再交司礼监呈御前批红。内阁票拟时,我不曾见过郑保英的奏本,想必被有心人收起,遂可知,布政使程前背后仰仗的,不是徐炳永即是司礼监某个人。”
他不再说了,站起身朝官轿走,徐泾忙跟上悄声追问:“皇上若委任二爷首辅职,二爷可有万全之策?”
“惹不起,我总躲得起。”沈泽棠简短抛了句,即俯身进轿里去。
徐泾怔愣住,沈二爷是何意?待他醍醐灌顶时,那官轿已走得很远了。
……
这日,舜钰一早就来案库,万盛正坐火盆边摊着手烤火,一边炖着茶,看到她挺惊奇。
如今大理寺就剩这根独苗,整日里跟在少卿司丞身边忙活,已鲜少见她的影了。
舜钰看出他的疑惑,笑着扬扬手里卷宗:“苏司丞数日前借的卷宗,太平县那桩杀夫案,我亲送去的,如今案已了结,来把这个还回。”
万盛从腰间钥匙串儿里取出一把,递给舜钰,指指闷户橱,让她自己去放。
茶正炖到火候处,走不开人。
舜钰心底一凛,那闷户橱里放着十年内的大案卷宗,田府满门抄斩案应也在里头。
她忽儿嗓子干干的,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
拿钥匙对着元宝大锁,试了两三次总对不进锁眼儿,书吏陆儿恰经过,笑着问可要帮忙。
舜钰抿嘴笑着回绝,定了定神,抑住颤抖的手指,紧捏着匙尖插入。
但听“喀崩”一声,那大锁应声而开。
打开两扇橱门,竖立的卷宗挨挤满当,幸得封面夹中用松烟墨注明案名,但时日久长,字迹已很浅淡了。
舜钰仔细又吃力的来回找寻,竟不曾见着田家案的卷宗,反瞟到陈尚礼毒害太子案,刻不容缓,她把那卷宗抽出,一目十行的页页翻阅。
“你在作甚?”是万盛的声音,他已走近过来。
舜钰躲避不及,索性坦荡荡辄身朝他笑:“瞧着此案很曲折,忍不住想看看。”
万盛肃着面庞,从她手中接过卷宗重新放回,舜钰乖觉的递上钥匙,看他一声不吭的扣上大锁,再重回火盆边坐下。
舜钰知他不悦,腆着脸跟随其后,也搬张椅儿坐火盆边,软声儿含歉意:“我实因一时好奇,并无旁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我这次罢。”
万盛这才缓和了脸色,低声道:“不能全怪你,是我将钥匙把予你的。这些卷宗皆为大案重案,除审案必要,严禁闲杂人等翻阅,即便是我,也只在誊抄时见过,素日里不敢看半字的。今儿个谅你年轻鲁莽,不予追究,你也莫再提起。”
语毕,递上一盏炖好的松萝茶。
舜钰忙谢着接过,心不在焉地吃两口,思绪却十分杂乱。
陈尚礼毒害太子案是七年前,卷宗都在此,怎五年前田家案的却无影踪呢?
到底是去了哪里?!
她终按捺不住,默了默,朝万盛笑道:“前次听闻苏司丞无意提起,五年前田家满门抄斩案,方斗胆在橱里寻了个遍,竟是不曾见到卷宗,但愿是我眼拙了。”
备注:关联章节174章、144章、197章等。
第贰叁贰章 寻问案
万盛眉微蹙,暗忖才警训过冯生,怎又来问!忽见毡帘打起,苏启明探身进来,瞧着舜钰说道:“你还在这悠闲,姜少卿四处寻你哩。”舜钰心一紧,忙起身朝外走,却听得万盛让苏启明近前说两句话儿。
帘子荡落于她身后,舜钰踌躇着不迈步,万盛的声音模糊传来:“田启辉满门抄斩的案卷,从你手中拿走的,这数月过去,打算何时还回?”
苏启明低道:“给了刑部侍郎张大人,这不是忙秋斩么,倒把此事忘记,等有空我去讨要就是……”
舜钰不再听,急行至院门前忽回首,正瞧见万盛送苏启明出来,索性顿住佯装等他。
苏启明看着她笑:“你等我作什么?仔细些姜少卿给你考核个平常。”
舜钰叹口气:“平常也罢,如今大理寺里历事就我一个,整日忙碌不得歇,只觉自己不是金马玉堂中人物,不如早些还我真面目,回国子监去罢。”
苏启明拍她肩膀:“可是杨大人训你了?训也得受住,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待你历事满期,送吏部上选簿,得了官儿便会觉之前受的值得。”
舜钰撇撇嘴唇:“徐阁老数十年宦海浮沉,皇上一句话儿便告老还乡去了。可见世事变幻多无常,我已不再留恋仕途啦。”
苏启明看他小儿无赖模样,只觉憨媚的可爱,暗道这俊俏少年郎,果然易招人掂念。
清咳了咳嗓子:“说的可是真心?稍会我就禀姜少卿去,成全你就是!”
舜钰这才笑了,央他莫当真,顺口不在意道:“说起世事无常,犹记得十年前,我还小哩,娘亲领我去肃州府衙寻爹爹,恰见有个陈姓的官儿被上枷扣锁,说毒害太子,要带上京城受审,那陈姓官儿平日很和善,常给我糖吃。”
苏启明想想哦了声:“你说的是詹事陈尚礼毒害太子案,陈尚礼及府中男丁斩杀,妇孺入教坊司或贩卖为奴。那会儿京城刮起的风都有股子血腥味。”
舜钰低说:“可我听闻陈家长子陈庆祺因太子求情,保了性命。”却也不是听闻,卷宗里明白写着的。
苏启明四处望望,才回她话:“你是不知,陈尚礼为詹事府詹事,掌府、坊、局政事,辅导太子讲习经传,使之博通古今,识达机宜,解国政重务等。且他的长子陈庆祺是太子陪读,据说两个少小即为伴,感情十分深厚。”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陈庆祺即便活着,倒不如死了。”
“此话怎讲?”舜钰疑惑着看他。
苏启明凑近她耳边:“陈庆祺被落籍贱卖,在樱桃斜街享来苑做优童,现改了名,唤陈瑞麟。”
他又轻悄说:“冯生身上怎有股子香味……!”
舜钰不曾细听他这暧昧话儿,只顾忆起曾与冯双林几个去过烟花胡同,恰见娼妓优童争闹不休,领头的就是陈瑞麟,容貌很出众。
正此时,听得有人大惊小怪道:“你俩挨挨捱捱这般近作甚?”
他二人唬了一跳,回头看,却是沈桓不知哪里冒出,笑嘻嘻的,把一包冻柿子饼甩给舜钰:“说话算数,专请人晒制的,甜跟蜜似的。”
又一掌重拍苏启明肩上,瞪起双目冷笑:“你来闻闻我身上香不香?”
舜钰权当他俩玩闹,捧着冻柿子饼先行走了。
……
外头阳光明丽,正堂也显得亮晃晃的。
杨衍坐于桌前翻着卷册,姜海、樊程远及其他寺正皆在,樊程远恰抬头瞟见舜钰迈进门槛,朝她使个眼色,还不赶紧进来。
舜钰才至姜海身后站定,一抬眼,杨衍不知何时已抬首,目光淡漠的落在她身上。
舜钰只得硬着头皮作揖:“在下去案库送卷宗,来得晚了,请大人恕罪。”
杨衍抿紧嘴唇,神态端着不说话,倒是姜海咳了一声,朝她训诫道:“让你送个卷宗,似过一个甲子,下次再如此,考核平常。”
舜钰忙道再不敢了。
杨衍也不理她,看向姜海似笑非笑:“你倒惯着他,看你能纵容至何时?”
姜海听得此话,开口一顿抱怨:“如今吏部严控官员人数,年底户部还要彻算各衙门所耗费用,而这要复审的案件却比往年翻了一番,别处有历事的监生分担杂事,我这只有冯生一人,能怎么办哩。”
杨衍脸色瞬间阴沉,语气颇严厉:“我之禀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素来黑白两分明,无苟且用之说。”又朝樊程远吩咐道:“稍后你去吏部申报再调十员国子监生来历事,以赌姜少卿愤懑。”
樊程远领命,此事略过不谈,一众开始问案,舜钰松口气,心底又有些寥然,不知杨衍是为何事,总看她不惯的样子。
听得姜海诉案情:“溱州官衙的曹知府,呈递巡按张御史所需公文帐簿等。其中发现库银帐目一册,合计四万余两被曹知府挪用,而金库库吏余泰却已不知所踪。曹知府只喊冤屈,道平日余泰与他亲近交好,虽确有挪用部份公银,却不曾用过四万余两,至多不足一万银,且经余泰同意,并在每次取后不久,即将亏空填补。”
“曹知府直指四万余两是被库吏余泰盗取逃跑,刑部久寻不见余泰,只得命曹知府出银两填补亏空,其因久拿不出而落狱至今。”
“案卷被提来大理寺复审,是因有民众看了捉拿悬赏状来告发,在胭脂胡同里,有一妓女名唤碧云,是余泰的相好,听闻他这段日子就匿藏于此,此人十分狡猾,捕头去过两三回都不曾将他捉住。”
樊程远插话进来:“捕吏去太过招摇,人未到已知晓,那些个妓女恨怨官府,背地里想必也在通风报信。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可。”
杨衍沉吟道:“得寻个女子扮成妓女进去,探得他在哪间房里,再知会扮成买春客的捕吏当场一举擒拿。只是这女子需得沉着冷静,机灵善变,否则反易打草惊蛇,让其自此逃之夭夭。”
樊程远回话说:“刑部也想过此招,寻得女子未进妓门已是浑身筛糠,惊慌失措难担大任。又想着寻捕吏男扮女装,却是看去丑陋至极,更惹人生疑。”
姜海忽然笑了:“若说男扮女装,冯生的扮相定是不错的。”
第贰叁叁章 算良策
众人闻得,齐朝舜钰望去,惝恍揣摩他梳起女子发髻,着石榴长裙的模样,皆笑得心照不宣。
白面粉唇,眼若清潭,胜却人间红妆无数。
舜钰咽了咽口水,颈后的绒毛都觉竖起,勉力笑道:“在下胆小如鼠,又区区一历事监生,无勇又无谋,哪里担得起此重任,只怕到时成事不足,有悖诸位大人期许,还望寻他人去为好!”
姜海也觉她说的有几分理:“冯生虽面若春花,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书生,哪历过此等阵仗,还是看有无旁的法子?”
“有无旁的法子?”杨衍冷笑着看他:“我等你的万全之策!”
姜海默了半晌,摸摸鼻子,讪讪朝舜钰道:“事事总是从无到有,从学到会。冯生即有志于掌刑狱政令,持国之司法公正,遇至个案需你亲力而为时,自然不得推诿。”
樊程远开口宽慰:“吾等亦是过来之人。况有刑部捕吏相护,无你想的忒般可怕。”
杨衍不吭声儿,只用指节敲击着桌案,一声一声似敲在舜钰心上。
舜钰知自己抗拒的后果是什么,她蹙眉,正色道:“国子监对监生历事也有严规,在下为正历,可辅助官员政务、打点杂事,却严禁行官员之职,违者轻则杖责,重则发配烟障之地。诸位大人若执意如此,冯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能应允。”
“你说就是。”姜海道,暗看了看杨衍。
舜钰继续道:“三月历事已过太半,此次捕案犯不管成或不成,望大人给我绩效勤谨,送吏部上选薄,直入大理寺为官。”
众人瞠目结舌,这冯舜钰也太敢想了,还能不能再狂妄一点。
樊程远喝斥她:“大理寺如今无缺分,即便有也不是你想进便得进的。”
姜海附和道:“捕案犯还不管成或不成,不成也得答应你?放肆了!”
“姜大人,假若不成……冯生这条命还会有么?”舜钰阴沉下脸来,真当她傻呀,为抓余泰,官府四处张贴悬赏告示,这世间不乏专吃逮人领赏这碗饭的,而余泰能从容躲进胭脂胡同,足见其大胆狠辣,说不准身上已背有人命官司,她可是提着脑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