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略站了站,这才入轿命回秦府。
……
马车轱辘一圈圈,碾着青石板道,来时心头沉重,回去亦不轻松。
过了两三个卖糖年糕的摊子,冯双林汲了口空气中的甜味,看着舜钰虽闭眼假寐,那密扇般的长睫儿却在轻蠕。
“你从何处习得青铜鉴别修复之术的?”他实在疑惑。往往这些技艺均是祖代继承,绝不会外传,听闻过凤九的出身,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舜钰听出他话意,依旧闭着眼儿:“在肃州有亲眷擅于此道,遂学过些皮毛。”
“若仅是皮毛,那你是真不要命了。”冯双林叹口气:“你可知同在太子府里,那十数位鉴赏明器者后果么?”
舜钰摇头,忽而想起窗纸上喷溅的鲜红,顿觉有些不详。
果然听得冯双林说:“……太子命侍卫当场斩杀,不留一个活口。”
一缕午后的风乱入,带着些许清冷,吹得舜钰脸儿发白,
她还想问个仔细,车帘子倏得被只大手猛掀开,探进半个头来,粗着喉咙喊:“小桃子可在?”
实在令人猝不及防,舜钰抚着胸口,水眼圆睁大喘气儿,真是活见鬼了。
“你作何叫凤九小桃子?”冯双林认出是沈桓,笑着作揖问。
沈桓与他也熟捻,遂挤眉弄眼呵呵地笑:“天机不可泄漏……小桃子你去哪?”
再看向冯双林,指指跳车而走,舜钰怒愤愤的背影,咂着嘴道:“就是这样傲骄!我好歹也是有品级的武卫,连旁的官爷见着也给几分薄面,瞧他仗着二爷疼惜,现在我跟前,都横着走……诶……等等你大爷!”
冯双林原还满脸愉悦的听他说,渐渐的笑容隐去了……
……
舜钰坐正堂旁次厅内等候,沈泽棠与清吏司郎中们在议事,徐泾送几碟细果点心及一壶香茶来。
其中有道木樨菓餡蒸糕,热腾腾的冒汽,舜钰在大理寺见过,杨衍有时早朝会拎着回来,说是朝廷上用的。
舜钰还没尝过,只听闻味道极好,此时见有,咽了咽口水,伸手拈了块,正蘸着白砂糖,瞧见沈桓贼眉鼠眼的进来,也不理他,只背过身撇过脸,把蒸糕捧着慢慢吃。
也不知是蒸糕诱人,还是真的嘴馋,没会儿便吃空了一碟。
“这热糕你爱吃?二爷那里还有,我再给你拿盘来。”沈桓站起身朝外走,小桃子吃糕的模样,把他都看饿了。
舜钰才要叫住他不必麻烦,却已来不及,只得端起香茶,才吃半盏,侍卫来禀报,沈二爷让她过去。
舜钰进得正堂,恰见沈二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柿子树,采摘的所剩无几,有雀儿立在枝桠间,把残果你争我夺的啄食。
听得背后动静,沈二爷转过身,缓缓走至紫檀雕花椅前坐下,看着舜钰离自己七八步远,作揖见礼,然后恭问寻她来有何事交待?
她浑身弥散着一股蒸糕的香甜味儿,大抵吃得无比尽兴,那颊腮泛起红晕,小嘴儿润润的。
有何事交待她?!沈二爷噙起嘴角,声音温和的让她近前来。
舜钰看他似笑非笑的,心里莫名有些惴惴,此时这样的沈二爷,可没表面看上去那般和善。
却又无法抗命,谁让他位高权重哩!遂只得小心翼翼碎步挪挪移移。
沈二爷很有耐性的等她靠近,待得两三步远,他忽然出手如电,一把揽住舜钰的腰肢儿,直往他怀里扑,再攥住挥舞挣扎的手儿,另只大掌则把她腿膝弯曲,动作如行云流水,迅疾利落。
舜钰眼前恍恍惚惚,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等她三魂六魄归位,已是手被抓握住,整个人俯面趴在沈二爷的腿上。
要死了,这是要做甚么!
她有种血倒流至脸颊的感觉。
咬着牙欲使劲抻起腰背,才察觉沈二爷的掌心正按压在她腰谷处,手指轻拧某处,她便酸软的没了力气。
“先生为人师表最重德业,此举实在不雅,烦请放学生下来。”舜钰又惊又怒。
话音才落,臀上便被拍了一掌,说重又轻,说轻又重。
总之,舜钰咧了下嘴儿……好疼!
第贰壹捌章 惩罚她
瞧这年纪小小的心机,不叫沈大人、也不喊沈二爷,只以先生相称,云着”学高为师,德高为范“,被他拍了一掌,嘴里犹还不服气:“学生即便有错,亦请先生善待之。汝身正,不令亦行,若汝身不正,虽令不从,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你这张嘴很能言巧辩。”沈二爷气笑了,不轻不重拍她臀一掌:“质疑我的师道尊严么,谁给你的胆子?”
“……学生不敢!”识实务者为俊杰,此时的舜钰只觉狼狈极了,前世里的沈二爷,从不曾对她这样过。
“曾在书院把孔夫子的断指接回?肃州哪个书院?嗯?这你也能胡诌?”沈二爷声音低沉:“太子性多疑而任察,必会派人去调实,若知你相欺,小命休矣!……这可知错?”
“……知错!”舜钰瘪瘪嘴,话才落哩,臀上又挨一记,听得他继续说:“竟敢拿烫水去浇踏马飞燕,幸是伪货,若是真名器,你逃不过一死。”
“学生自知分寸!”
还不知死活的顶嘴!沈二爷噙起嘴角:“这世人皆知分寸,不只你一个,拿捏得度才是真知。当时办法千万种,你却选了最蠢的一条,枉为乡试解元,竟是无知者无畏。”顿了顿,一掌拍下:“……现可知错?”
“……知错!”舜钰气得要哭了:“学生愚笨,确实无它法可想,才铤而走险!”
只要舜钰求助,哪怕一个眼神,他就能替她化险为夷,听她说的那话,压根就没把他放进眼里。
“无它法可想?!你当我是闲着去太子府吃茶?”沈二爷冷笑慢道,这回下手偏重些,“啪“得一声响亮。
“知错了!”舜钰听他言语不善,忙乖觉认错,哪想还是晚了一步,被他大掌拍得生疼,身子不禁一颤,羞愤愤道:“我都说知错了。”
想着只觉可耻的不行,小红嘴儿恰挨着他大腿,索性张口狠咬下不放,让他也晓得痛滋味。
哪想沈二爷的腿竟是硬实遒劲的,倒把自个牙儿咬得酸软,……识实务者,只得含着泪花悻悻松开。
沈二爷些微怔愣,活到这把年纪,还真无人啃过他的腿,连荔荔都不敢放肆。
再看舜钰大仇未报空余恨的模样,他轻轻笑了,心底哪怕曾有过一闪而过的怒气,此时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松开擒握舜钰的手,看她手脚并用从自己腿上慌乱的爬起,颊腮酡红着肃整衣冠,在伸手悄悄摸臀。
他似乎下手重了!
沈二爷素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今日却有些失控。
他抿紧唇瓣,站起身走至桌案前,从屉里取出薄荷膏来,再命舜钰至跟前来,却见她神情警惕,支吾着要回大理寺里。
让舜钰怕他,并不是沈二爷惩诫的初衷,暗叹口气,他拿起药膏走近她身边。
撩起舜钰的衣袖,纤秀白净的胳臂,印着被秦砚昭抓握的青紫指印,沈二爷喜怒难辨,挖一指腹膏,蹙眉替她轻揉涂抹。
舜钰有些不自然,只道青紫无碍,又试着抽手要自己涂药,沈二爷未停手中动作,仅抬眉看她一眼,淡道:“羞什么,你又不是女孩儿。”
舜钰脊背僵直,实难解这话意,真真假假的,她心一乱,便遂他去了。
稍顷过后,沈二爷才问:“修复踏马飞燕可有十足的把握?”
舜钰低低嗯了声,听他又道:“在太子府切记莽撞行事,只管专心伺弄明器就可,假若太子寻你聊谈,藏愚守拙不居他前,但得谨言慎行,他也不好为难你。你若遇难处,可同内里掌事陈公公讲,他心性宽厚,与我倒有些交情。”
把话交待完,药膏也涂好,沈二爷默了默,眉眼愈发的温柔:“可还疼么?”
舜钰知他再问什么,被打了好几下哩,不疼才怪!
一委屈眼里就水汪汪的,索性撇着嘴儿不应。
沈二爷便道不如脱了裤让他瞧瞧,可有打坏。再看她的表情,忍不住唇角浮起笑意。
算了,时辰不早,就不逗她了。
……
待舜钰去后,沈二爷坐在椅前沉吟半晌,方把沈桓叫至身边,递上密封信笺嘱咐道:“你把它交给驿使夏临,让他尽快送至肃州府学先生方希古手中,需亲自交付,不得假他人之手。”
沈桓接过应承下来。
沈二爷又问:“舜钰身边有个小厮名唤梅逊,上次你去肃州可有查过他的来历?”
沈桓忙回禀说:“梅逊是冯司吏从观音庙前捡回的弃儿,街坊邻居皆知悉这桩事儿。”
“这冯司吏倒是有趣。”沈二爷语气淡淡的,朝沈桓继续道:“这几日你旁的事不做,就盯着那小厮梅逊的动向……”遂让他凑身前来,低言交待。
沈桓听得瞠目结舌,满脸震惊之色,只摇头难以置信:“怕是二爷多想了,冯监生给他一百个胆,谅他都不敢哩。”
“不敢最好!”沈二爷端起盏吃茶,抬头看向他:“听闻你整日里小桃子叫得很欢乐?还自称是她大爷?”
“这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纯属污蔑。”沈桓义正辞严道:“小桃子是二爷让我放风出去的,至于她大爷我哪敢自诩。”
沈二爷笑了笑:“你不必慌张,我随口一问罢了。”遂让他退下。
徐泾匆匆进来,作揖见礼后,从袖笼中掏出封信递上,禀问:“昊王提起梦清道姑,在藩王府的祠堂中已呆半年之久,近日里总是催请要回京城,问二爷可否同意?”
沈二爷凝神想了会,慢慢道:“出家之人四海为家,在哪里都是一场修行,又何必执拗于京城。梦清道姑要修的就是无牵无挂,凡事能随缘度春秋。你回昊王,此地即将纷乱难平,等修成正果在返京不迟。”
徐泾知他语意双关,只道记下。
沈二爷把手中信笺看完,丢进火盆里,展眉朝徐泾笑道:“甘肃那边的事总算有了眉目,布政使程前耍的好手段,依他的才能未必能想得如此绝妙。我们不妨来个打草惊蛇,看谁会自乱阵脚。”
徐泾颌首,他二人又商议许久,直至黄昏日暮才止。
注:甘肃案可见199章。
第贰壹玖章 说事理
舜钰携吏部调函去见杨衍,秋斩即近,大理寺众官员正忙于复核刑狱政令,对历事监生来去多寡倒也无谓。
杨衍签署名并摁上红印,往桌沿随意一推,司丞苏启明上前拿过,一份寺内留底,另一份递给舜钰交还吏部。
舜钰道谢作揖,杨衍瞟她眼,似若不经意道:“你连明器都能修复,该去工部营缮司、或礼部祠祭清吏司历事,来我大理寺很屈才,若认同我的话,明写个调书给你呈沈尚书,他与你熟捻,你也就撒个娇的事。”
舜钰吃了惊,她与沈二爷被传有断袖余桃私情,已有数日,因震慑沈二爷凛凛威势,又捕风捉影无实据,倒无人敢当面调笑,而杨衍言语更严谨,怎会这般蹬鼻上脸直冲她来。
暗忖稍顷,她面不改色说:“冯生不才,未揣摸透大人此言寓意,只以字面上解,犹记前朝姜公辅治学格言,称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如此讲来,众监生与沈尚书皆熟捻,又岂非冯生一人。沈尚书为国子监监事,素日自正其身,德才兼备,为人师表处教之有道,使得监内人才济济,风流丕丕。如此贤能端正者,怎会因几句阿谀奉承,而坏了政务章程,且冯生虽年少偏秀气,可倒底是男子身,做不出女孩儿娇痴憨媚状。”
顿了顿继续道:“营缮修补为冯生爱好,惩恶扬善,平冤定罪则是我今世追念,是以确不得为之,决不肯去旁处的,还望杨大人海涵。”
杨衍有些哑口无言,默了默,看向苏启明惊奇道:“瞧我说句玩笑话,冯生就急了,气量实在狭窄,不过嘴巴挺能言巧辨,有几分吾大理寺的气势。”
这种玩笑能随便说么,况杨衍哪是喜开玩笑之人。苏启明陪笑:“冯生在吾大理寺,比旁的历事监生是更勤谨,其心倒昭昭。”
杨衍哼了声,恰姜少卿拿卷宗来问案,遂挥手让他们退下。
出得堂外,舜钰同苏启明走至僻静处时,她从袖笼间掏出十两银子递上,并作揖央道:“三日后秋斩,假妻案犯张春莹受我拖累处斩,求大人将其行刑科录改为悬梁自缢,保个全尸还他夙愿罢。”
苏启明笑了笑,只择了二两银,其余还她不要,道这并非难事,毋须大破费,请相关人等吃些薄酒即可。
话别后,舜钰即赶往椿树胡同的宅子,院里静悄悄的,梅逊坐在穿堂处晒日阳儿,唤他进屋来,阖紧门后低声吩咐:“我要进太子府,修补踏马飞燕这尊明器,会择锦榭院而居,此院有一门通宝庆胡同,每晚起更,你与田叔扮成小贩来等我即可。”
梅逊端眉肃目,沉吟道:“锦榭院此门面西南开,通一长夹道,那夹道空荡荡,无遮挡藏蔽处,主子需提防每晚更鼓交替时,有十人侍卫必巡夜至此。”
他想了想摇头:“你确定非要如此么?实在太过惊险。”
舜钰收拾衣裳的手微顿,又低头继续卷包袱,声音很平静:“我俩复回京城那日起,此命便如悬走钢丝,又何惧什么惊险。”
梅逊眸中有抹隐痛迅即而逝,恰此时,秦兴气呼呼掀帘而入,纤月虎着脸跟在后头,俩人怕是又为鸡毛蒜皮的事儿,闹意见哩。
秦兴见舜钰拎着个包袱要走,倒是怔愣在那,只闷闷道:“爷这可是要出远门?怎不同小的招呼一声?我好去备车马。”
舜钰忙笑道:“太子府的马车在门外候着,我要去住数日,事出仓促不及同你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