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晚停下脚步,看了看这上前来护住她的年轻人,却是轻轻笑了,神情和蔼,“梁公子不必多礼。”
虽说没见过这人这般年轻时的模样,但到底是未来的老熟人了,席向晚对梁元任知根知底,相交十几年的情谊,自然对他态度十分和善。
没想到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梁元任有些疑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朝席向晚行了一礼便道,“宁夫人放心,长乐坊绝不会姑息此人,必定会查到底给您一个交代。”
“好。”席向晚点头应得干脆。
梁元任倒是一愣,好似没想到她就这么将这事揭过去了一般,“多谢夫人宽宏大量。”
“这是你们梁家的地方,我放心。”席向晚淡淡道,“此人定是背靠着某个赌场,以儆效尤还是要做的。”
梁元任立刻赞同称是,他身边跟着的管事更是动作极快地唤来了长乐坊的守卫,几个人高马大一看便是练家子的汉子冲上来便训练有素地堵住姚大公子身边那壮汉的嘴巴,将他还要脱口而出的威胁堵了回去,直接像只死狗似的一路拖走。
干脆利落,一点多余的的动静都没制造出来。
姚大公子还有些惊魂未定,他看着那壮汉一路被拖走,眼神迟迟没有收回。
还是梁元任上前同他打了招呼,“姚大公子,别来无恙?”
姚大公子恍惚转回脸来,有些磕磕巴巴地将今日自己在长乐坊做的事情给梁元任说了一遍,十分惭愧,“是我一时上了头,竟这般冲动地向那人借了三千两,如同鬼迷心窍一般……”
在梁元任看来,这三千两是不值一提的,重要的是长乐坊干干净净经营下去的名声,因此他摆摆手直接道,“姚大公子是不知这些赌场流氓痞子的套路,才会落了他们的算计,这三千两本也不该算数的,今日便一笔勾销在我的账上,大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姚大公子更是羞愧难当,但三千两对于梁家来说不算什么,对姚家却是一笔巨款,他也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回家问长辈去要三千两银子的赌资,还是捏了鼻子千恩万谢过了梁元任,灰溜溜地离开了。
梁元任对这三千两银子根本没看在眼里,快刀斩乱麻地将姚大公子送走之后,他便快速回到席向晚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宁夫人,请跟我来。”
翠羽在后头见到席向晚居然什么都不多问地就跟着梁元任走了,不由得心中嘀咕起来:这梁元任又是哪里钻出来的,明明同夫人第一次见面,便得了夫人这般信任好感?
悄悄地将梁元任的名字在心中记了下来预备汇报给宁端的翠羽正跟在席向晚和梁元任后头往前走,没几步的功夫,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一点异常,心中顿时警觉,转头一看却见到那是一张鬼鬼祟祟从坊间探出来的熟人面孔。
那是钱伯仲。
翠羽:“……”她迅速小弧度转头回去看了一眼席向晚所在的方向,见到她仍然在和梁元任说话,稍稍放下了心,恶狠狠瞪了钱伯仲一眼。
钱伯仲却没时间和翠羽眉来眼去的,他抹脖子瞪眼地对翠羽做了几个手势,两人先前算是同僚,翠羽没费多大功夫便看了明白,心中一抽抽:大人在长乐坊?这种一听就是销金窟的纨绔来处?……最重要的是,还没提前告知夫人?
想到这里,翠羽都呼吸都开始觉得吃力了。
宁端好不容易才熬出了头,都察院众人看着都费劲儿,怎么偏偏就在熬出头的第二天跑来长乐坊这种地方,还偏偏叫席向晚心血来潮地给撞上了?
“翠羽?”碧兰好奇地回过头来,在前头唤道,“你磨叽什么呢?”
“没什么。”翠羽一脸镇定地深吸了口气,安慰自己道:钱伯仲都陪着,大人来长乐坊肯定是为了正事,就算被夫人发现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来长乐坊这种销金窟又有什么正事能办!
翠羽上前几步赶上碧兰,趁着席向晚在前头和梁元任说话,低声问碧兰道,“要是你以后相公……”
她才说了几个字,碧兰就闹了个大红脸,她捂住自己的脸恼羞成怒,“你说什么呢!”
翠羽:“……”她飞快澄清,“我就是想问问,你觉得来这处的男人对家中夫人说是来办正事的……”
碧兰疑惑道,“你不是说这处的男男女女都没有好东西吗?这儿还能办正事?”
翠羽原想说“万一”,转念一想又肯定地改口,“当然能了!你看这位梁公子不是看起来就十分正经吗?”
碧兰打量了几眼梁元任,十分犹豫地点点头,“但这位梁公子是掌柜,他又不是这里的客人。”
“你这么说不是显得他更坏了吗……”翠羽小声嘟囔,声音压得极低,脑中飞快转动着让席向晚快速离长乐坊的方法。
梁元任却正在前头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地和席向晚说话,这幅将话都藏在话里拐了十几个弯才说出口的风格叫席向晚觉得十分熟悉又想笑——上辈子刚和她认识的梁元任也是这么个缜密得过了分的性格。
相处许久之后,梁元任才改了这脾气,和她说话时也简洁明了不少。
但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梁家嫡长子却是做不到的。
见他千方百计地在话里头藏着问题,那幅费尽心思的模样席向晚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来。
梁元任立刻噤声,“我是否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
“不。”席向晚摇头掩去嘴角笑意,才淡淡道,“我只是来此处逛逛走走,并非代表着我夫君,更和都察院和朝堂都无关,梁公子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梁元任立刻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如释重负。
虽然嘴上不敢说,但他心中其实极为担忧席向晚来此处是为了给宁端探路,那长乐坊定然是安宁不了或者在暗中犯了什么大错了。
这一防线来,梁元任说话也不那么拐弯抹角了,“多谢夫人明言。今日宁首辅同您前后脚来长乐坊,我还当是这处坊市犯了事,那便是我的疏忽了。”
跟在后头正在思考如何叫席向晚和宁端两人碰不上面的翠羽:“……”
席向晚扬眉笑了起来,她和蔼可亲道,“正好,我没来过长乐坊,正愁不认识去我夫君那处的路呢。”
第230章
钱伯仲出来一趟的功夫就撞见了席向晚, 和翠羽投了眼神之后立刻飞奔去了宁端所在的地方通风报信。
宁端听了还没太大反应, 他身旁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难怪如今都有人在私底下说你是妻管严,朕看你和钱伯仲还真同他大名一样,已经是伯仲之间了!”
宁端不冷不热, “陛下若是还没选好立后人选, 我倒是可以替您选一位。”
宣武帝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一脸正色, “等你夫人过来时, 朕可以替你解释作证,想必她定会信朕的。”
“多谢陛下厚爱。”宁端一脸冷漠,谢恩十分敷衍, 显然并不打算领情。
宣武帝自讨没趣, 他摸摸鼻子,干脆把矛头对准钱伯仲,道, “永乐坊这么大,难道她还能跑到咱们这儿来?只要席向晚不知道,那宁端来不来永乐坊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钱伯仲不太确定道, “我方才给翠羽打眼色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将夫人拦下来。”
他的话刚说完没多久,外头都察院守门的人进来道,“梁家大公子往这边来了。”
宣武帝扬了扬眉毛,“他消息倒是灵通。”
“这是梁家的地方, 他若是到这时候还没得到消息,也管不好这一方地。”宁端说得冷静,视线却往窗下街道看了一眼。
宣武帝叹口气,“梁元任见过朕的,恐怕一上来就能认得出来的,朕躲他一躲?”
宁端:“陛下九五之尊,何须躲避任何人?”
正说完,都察院那人又匆匆重新进来,道,“首辅夫人也正和梁家的大公子走在一道,是刚才在路上碰见的,梁家大公子替宁夫人解了围,两人便结伴一道来了。”
宁端:“……”
宣武帝见势立刻反击,“宁首辅百官之首,何须躲避任何人?”他说完,一屁股稳稳坐下,神情十分严肃地指了个作为给宁端,道,“爱卿且坐下陪朕一道等着吧。”
钱伯仲抹了把冷汗,见宁端顿了会儿便慢慢坐下,正要悄悄往外退去通风报信之时,宣武帝又点了他的名字,“钱爱卿,往何处去?”
钱伯仲干笑着回头,在宣武帝要笑不笑的眼神中只好也跟着坐下了,整个人如坐针毡,只期盼着翠羽能成功将席向晚带离长乐坊。
他是不敢想席向晚若是知道宁端在此处会作何感想,但设身处地地一想自家妻子在听到“长乐坊”三个字之后会作何反应,钱伯仲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想到这里,钱伯仲转眼偷偷瞥了一眼宁端脸上的神色,见宁端仍是面色平静淡定,才跟着放下三分心来——大人或许早就有了对策吧!
不多久,外头便来了人称梁家大公子求见,通报之人虽然口中没有提到席向晚,却忐忑地朝宁端看了一眼。
宣武帝立刻心领神会,他正襟危坐后摆手道,“唤他们进来吧。”
来人称了是便出去请人,片刻便将梁元任和席向晚带了回来。
席向晚和梁元任对宣武帝请安的功夫,钱伯仲小心翼翼瞥了眼席向晚的脸色,又用余光打量了宁端的神情,见这两口子都是一幅雷打不动的模样,心中颇有些纳闷:难道如今长乐坊已经是人人都来得的地方了?家中母老虎知道也不吼上一声了?
但钱伯仲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说,这房间里个个都比他高,他缩了脖子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生怕当了出头乌龟。
宣武帝同席向晚早就认识,也承了她不少帮助,见到席向晚时自然态度十分亲切,立刻在宁端身旁赐了座。
梁元任也得了座位,只不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边的下手边,同钱伯仲是面对面的。
打扮成普通下人的苏公公替席向晚和梁元任倒了茶,前者捧起茶盏轻轻吹了气,后者对着自家坊市中的茶水却还有些不敢上手,背脊挺得僵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幅紧张到了极致的模样。
席向晚倒是第一次知道梁元任年轻时候比中年时还谨慎,扬眉将笑意按下,朝宁端做了个眼神。
别人看不出,只有宁端自己心中知道他自己这时候的心跳跳得同昨日孤注一掷亲吻席向晚的时候不相上下——长乐坊这等销金窟,哪怕在官员豪族之间也都是心照不宣的存在,不是能明目张胆说出来的,更别说叫家中内人知道了。
尽管宁端来此有着极为正当的理由,这会儿也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
如果席向晚误会了怎么办?
她昨日才刚刚敞开心扉接纳他,若是这扇门今日就对他关上了,他又该怎么办?
于是收到席向晚眼神暗示的瞬间,宁端就领悟了她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梁元任,开口道,“梁元任,长乐坊中赌坊该整顿了。”
梁元任想到方才坊市中发生的一切,登时又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称是,“草民会将所有赌坊关闭,等到整顿完毕之后才重新开放。”
宣武帝也在旁帮腔道,“这还是其次的。长乐坊里的三教九流,也要仔细排查。”
梁元任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你这坊市里鱼龙混杂,怕是混进了人。”钱伯仲解释道,“梁公子应当听过前些日子里俞家出的事吧?”
作为汴京首富的梁家自然是对汴京城里的一切动静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听钱伯仲说俞家便反应过来,惊悚道,“□□难道是从长乐坊里流传出去的?”
像是怕他还不够受到惊吓似的,钱伯仲接着道,“还不止,只怕长乐坊里如今已经藏了不少蛇虫鼠蚁,清理也要花许多功夫了。”
梁元任立刻起身道,“陛下明鉴,梁家对大庆一向忠心耿耿,绝不会做这般危害社稷之事,还请陛下——”
“朕知道,梁家不会做这种事,你们又不是樊家。”宣武帝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梁元任的话,他摆摆手道,“但事情发生在长乐坊中,管理疏松难辞其咎,因此正如宁端所说,整顿是少不了的,此后会有人来寻你,你作为梁家的接班人,只要好好从旁协助调查便可。”
梁元任如释重负,跪拜称是。
宣武帝瞧了眼敛眉垂眼不声不响的席向晚,又看看宁端,自觉今日非要拉着宁端来长乐坊的自己有些不道德,轻咳一声,道,“钱伯仲。”
钱伯仲瞥了一眼宣武帝和宁端的神色,再度福至心灵地站起身来,对梁元任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这两人离开之后,宣武帝也一脸正色带着苏公公宣称宫中政务繁多匆匆离开。
等一出这栋从外头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茶楼之后,宣武帝的神情才松懈下来,他甚至有功夫在旁边路上买了一根糖葫芦边啃边对身旁苏公公道,“我看宁端这媳妇娶得好,以后要是我这肱股之臣有什么意见的,我就直接找席向晚来说理就是了。”
苏公公在旁细声细气地称了是。
宣武帝犹嫌不满意,他道,“就一个‘是’字?”
苏公公想了想,道,“要是陛下登基前先于宁大人相中席府当时的大姑娘娶她回家,那如今或许……”
宣武帝给酸溜溜的山楂噎了个正着,连连咳嗽起来,好容易才顺过了气,用力摆手,“我要娶,也不会娶席向晚那样的姑娘家,她那心眼城府恐怕当个皇帝都够了。”
再者,宣武帝又不是瞎的。
他第一次深夜见到席向晚,还是因为宁端替她传了话、又是宁端半夜将她避过巡夜的队伍带去见他的。哪怕那时的宣武帝再怎么迟钝,也一瞬间便猜到了席向晚就是宁端的心上人。
一个女人和未来的中流砥柱之间,宣武帝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对前者敬而远之了。
他啃着糖葫芦口齿不清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们再逛会儿,天塌下来都有首辅大人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