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情绪一波动,眼神就不免四处乱瞟:她那傻哥哥怎么也不知道找个机会打岔呀?她跟陆慎都独处了快两刻钟,外头人就没有半点不放心么?还有那姓余的外室也坐在廊下发傻呆,不知想些什么心事,她不是很着急么?倒来催一催呀!
陆慎沿着她的视线望去,就看到了回廊下那风姿绰约、颇显柔弱之态的少女,略一思忖,他便领会了这层意思,笑道:“你不放心她在孤这里?”
乔薇不禁张口结舌,“殿下,不是……”
陆慎用春风般的眼色安抚住她,声调也愈发柔和,“别说她是五弟的女人,就算不是,孤也不会对别的女人动心,你用不着为这个吃醋。”
乔薇:“……”
她还是不说话好了。
只是这副听天由命的表情落在陆慎眼中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碍于面子才羞于承认。
陆慎于是笑得更愉快了,“其实你吃醋也没关系,在孤面前不必假装贤德,孤喜欢真性情的人。”
他轻轻拉起乔薇的手,叹道:“所以你更没什么不放心的,在孤心中,唯有你算得真正的美人,旁人都不配。”
乔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殿下夸赞。”
第20章 冲喜(一)
再待下去,她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该掉一地了。乔薇正寻思该找何种借口抽身,就见外头的乔诚似乎等得不耐,大步向这边过来。
乔薇不禁一喜,哥,你是来救我的吗?
乔诚的确有这个意思,但身为知书识礼的世家公子,送客也须委婉表达,他便向陆慎道:“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若不嫌弃,就在这庄子用顿酒饭吧?”
想也知道不可能,堂堂东宫太子,怎会看得上农家粗食?
就连乔家这些人也都是吃不惯的。
谁知陆慎竟欣然应允,“难为你思虑周祥。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孤也想尝尝田园风味。”
兄妹俩俱伸长脖子望着他。
陆慎难得显出些不安,诧道:“不方便么?”
乔诚回过神来,“不会,在下这就着人安排。”便让身边的小厮去吩咐厨房备酒。
他悄悄向乔薇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表示他已经尽力了,对方一定赖着不走,他能有什么法子?那可是太子。
乔薇心情沉重的开口,“不如我先回去?”
陆慎还未说话,乔诚便急忙道:“那怎么成?你一个女孩子叫人怎么放心得下。”当机立断的下了决定,“等会儿我亲自送你到家,有太子殿下的护军在,料想不会出事。”
乔诚不愧是个妹控,先前乔薇在魏司徒府落水就将他吓得不轻,早知如此,他拼着不避嫌疑也要留在妹妹身边看着她,怎会在前院同那些禄蠹应酬?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乔诚无论如何也不会许她孤身一人上路。
乔薇无奈,只好怏怏地随在两人身后进去,一路踢踢踏踏进去,险些将几枚小石子踢到陆慎腿上,还好力道不重。
陆慎却已经感受到了,悄悄朝她回眸一笑,对这些顽皮的小动作极近包容——好像乔薇千方百计想吸引他的注意。
事实上她只是变相发泄心中的怒气。
呃,好像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乔诚留客虽是临时起意,好在如今正赶上丰收时节,庄子上一应物产颇为丰富,鸡鸭一类自然不足以伺候贵人,乔诚就命人从地窖里寻出几只风干的野味,煎炒烹炸蒸,倒也颇看得过去;宴上不可无饮,粗酒太难为情,好在有几坛子准备过年才启封的菊花酿,乔诚一并寻了出来。
等八仙桌上满满当当的摆上菜饭,看去就很有几分朴实热闹的意趣了。
乔薇本想借口男女不同席躲到房中去,无奈乔诚却说自家园子,彼此又都不是外人,何必拘泥礼数,硬生生将她留下来。
哥,你究竟是站在哪边的?乔薇扔过去的眼神简直像淬了火的刀子,可惜都被乔诚忽略掉了。
他正与陆慎谈得火热,郎舅俩无比投契。
这么喜欢他,干脆你嫁给他好了!乔薇闷闷的扒了一口饭,饭碗上只盖着片薄薄的火腿,仿佛打算就这样咽下去——要是乔夫人见了一定会赞不绝口的,谁也没有她家女儿这般姿态美妙。
谁知乔诚就大惊小怪起来,还关切的问:“小妹,敢是没胃口么?”
这一下就把陆慎的眼睛吸引了来,他轻声笑道:“想是因为孤在这里,县主难免觉得拘束。”
便将面前的两三个大海碗往乔薇处挪了挪,分别是一大盅扣肉、风腌果子狸以及其他某种不知名的野味。
似乎怕乔薇不敢受用,他还另外取了一双干净的竹筷,将大朵的肉块夹起,悉数放到乔薇碗中。
乔诚自然有样学样地效仿,免得被人说他这哥哥还不如外人。
两人都以殷勤的眼色望着她。
乔薇看着面前堆得如小山高的饭菜,简直欲哭无泪。可太子赏菜总不能不尝,且陆慎方才刚夸过她“真性情”,即便是为了回应对方的评价,她也该尽力表现才行,不然就好像对不起人似的。
天晓得,她明明是一个虚伪做作的女子,跟真性情压根不沾边哪。
乔薇努力的吞咽那些食物,可以想见,等她回去之后又该起一身红疹子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等到分别的时候,众人都有了薄醉。陆慎还频频向这边张望,乔薇板着脸不去看他,在外人面前,尤其要显得铁石心肠,否则他更得意了。
陆慎自以为看穿了未婚妻子的娇怯,顺从地为马套上缰绳,不再多言,径直离去。
等太子的车队渐渐远离,乔薇方松口气,她方才饮了点菊花酒,也有几分微醉,被夜风一吹才清醒过来。
她定定的看着乔诚,“哥,你与太子是否暗地里常有往来?”
她甚至于疑心乔诚做了陆慎门上的清客,否则两人怎会这样熟稔。就算是凭借小时候那点交情,陆慎从前的伴读也不止他一个,何以只同他这般厚密?
乔诚轻轻扭转头,嘴硬道:“你胡说什么。”
这便是承认了,乔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一想,不能在仆人们面前发作,叫人看了笑话,遂压低声音道:“你疯了?明知道父亲不掺和立储之争,你还在里头瞎搅和,是想把咱们放在火上烤吗?”
乔诚不敢同她辩,只噜噜苏苏的嘀咕,“可他们还不是把你嫁给了太子……”
“这是一回事吗?”乔薇狠狠瞪着他,“我一个女儿家无关大局,你呢,你是家中幼子,你觉得外人怎么想,父亲他老人家又会怎么想?”
“我就是看不惯父亲那副明哲保身的态度,凭什么咱们乔家就得处处容让,乔家又不是没有好男儿!”乔诚赌气道,“大哥去了蜀地,此生恐怕都回不来了,倒催我读书,再上进又有什么用,指望为官做宰不成?还不是得放到外任去!”
乔薇难得见他这样激动,自己反倒渐渐冷静下来,她没想到乔诚看着贪玩不羁,内心却也有这样一腔志气抱负,他想借扶持太子来出人头地?以陆慎为阶梯倒的确是条捷径,可他也不过是在赌,赌赢了,鸡犬升天;赌输了,却可能祸延全族。
她沉默了。
乔诚看她半天不说话,不禁有些害怕,惴惴的道:“阿薇,你不会告诉父亲吧?”
乔薇摇摇头,“我不会说的。”
最初的震惊过后,这会子她已经想明白了,其实犯不着太过担心。以乔诚如今的本事,陆慎根本不会对他予以重用,他真想实现自身的抱负,可得拿出真才实学才行——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乔诚不意她竟肯保守秘密,对这位妹妹感觉更亲近了些,遂小心的扶她坐上马车,一壁承诺道:“改天我亲自去趟珍宝斋,寻些稀奇的首饰为你添妆,保准你会喜欢。”
乔薇看着二哥兴高采烈的模样,愈发肯定了内心的猜测:陆慎的确是在敷衍他,只不过敷衍得相当认真,显然是为了照顾丞相府的面子。
可陆慎为何会这般体贴呢?他可不是会在意这种小节的人。
乔薇慢慢放下帘子,恰到好处挡住脸上的微微烧红。她不得不承认,她在陆慎心中的分量,也许比她想象中还要多。
*
即便两方早就有意,婚事筹措起来也绝不是件容易事,光是纳彩、问名等等,便都琐碎且极费功夫。丞相府嫁女,那排场更得盛大,总不能叫人看轻了去。
考虑到如此诸多因素,婚期定在明年三月,算起来也只有不到半年的功夫。府中人俱忙乱起来,乔薇作为当事人倒是极清闲的,她当然不必像寻常出阁女那般费尽心力的绣嫁妆——况且这偌大的箱笼,里头装不完的东西,得绣到何年何月?
不过乔夫人也叮嘱了,一针一线都是心意,总比什么也不干的强,新娘子担个贤名,进宫之后别人也会高看几分。
乔薇听着觉得有理,也就认认真真的做起面子工程来,最近都闭门不出了。
除此之外,她也听说了魏明欣作为皇子侧妃抬进陆离府中的事。原本议亲没这么快,是魏明欣病痊之后到玉明山进香,可巧遇上了一伙强人,可巧被打猎的五皇子撞见救了她,下山途中又崴了脚,还是五皇子亲自背她下来的——于是魏明欣也就顺理成章的嫁给陆离,“嫁”之一字或许不太准确,因这婚事进行得十分仓促,她又只是个侧妃。
不过魏明欣也算求仁得仁了。
对方不肯大操大办,乔薇也就懒得亲身恭贺,只命人包了一份价值不菲的贺礼送去。据说魏侧妃见了十分喜欢,连声夸赞闺中密友的好处,至于心中是否这么想,就无从知晓了。
乔薇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还有心思顾虑她的想法。
十月初,太子随嘉禾帝去西山围场秋猎,不慎为猛兽所伤,据说抬回来的时候,人都已奄奄一息。
消息传达得十分隐蔽,乔家人得知已是在半月之后,正要遣人秘密打探情况,宫中的旨意就下来了:嘉禾帝命太子与乔相之女速速完婚,不得有违。
名为成亲,实为冲喜。
第21章 冲喜(二)
乔夫人接到圣旨活像捧着个烫手山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
那颁旨的太监经验老到,自然不可能容许这等老臣之家说出不敬圣上之语,三言两语就堵了众人的嘴,且笑吟吟的向乔夫人道:“这样的大喜事,夫人别忘了到宫中谢恩啊!”
说完,便放下那叠黄绢悠然离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乔诚先一步将母亲搀起,见她嘴唇翕动,显然十分震惊,不由得劝道:“娘,您别急,此事或许……”
说了半句,却无法往下说,圣旨已下,还能有何回转余地,谁又能令皇帝收回成命?
可让乔薇嫁给一个快病死的皇子,这到底算恩赏,还是将她推入地狱?
众人皆不敢想。
乔薇脑中飞快的思索着,她本来怀疑陆慎故意造些谣言来诓她,但生死之事岂能儿戏?况且,两人的婚期早就定下,他难道连几个月都等不了吗?
如今皇帝发下诏书,看来陆慎的病是真的危在旦夕,但真如传言里那样被野兽所伤么?乔薇见识过陆慎的武艺,寻常的豺狼虎豹根本对付不了他,要么,就是里头别有内情。
乔夫人仓皇抓住她的胳膊,用尽全部的力气颤抖着道:“薇儿,母亲明日就去……”
在她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之前,乔薇及时制止了她,轻轻摇头,“娘,咱们得去谢恩。”
既然是皇帝恩赐,这婚事当然不能不要,乔夫人妄想退亲无疑是痴人说梦。且乔薇并不想让相府因此得罪了嘉禾帝,为了一桩简单的婚事,还不值得。
如今的问题在于她们都是雾里看花,谁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乔薇觉得自己有必要看一看。
乔夫人一听便慌了神,“不成,你怎么能去?”
成婚之前或许还能商量,可若在宫里遇见皇帝,那就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了。
乔薇笑道:“咱们现在不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吗?不试试水的深浅,焉知非福?”
乔诚也劝道:“是啊,就让妹妹随您进宫去瞧瞧,兴许太子见了妹妹就好转了呢?”
这就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幻想了,乔诚对陆慎抱着一种盲目的乐观态度,总觉得陆慎不会被轻易打倒——他还指望太子做他的通天梯呢。
兄妹俩轮番轰炸,乔夫人始终犹豫不决,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答应带上乔薇进宫谢恩。她私心也盼着太子的病势未必如传闻那样坏,不然难道女儿才嫁过去就成了寡妇?这叫些什么事呢!
然而等两人进了东宫,乔夫人的心便沉下来,因为传言并未夸张。陆慎虽不说病得气若游丝,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他却还记得让人倒茶,一面笑道:“没什么好招待的。”
乔夫人虽有些为人母的私心,舍不得女儿吃苦,眼见此情此景,也不禁拿手绢拭泪。
乔薇看着眼前苍白羸弱的病人,一时竟心神恍惚。昔日那样雄姿英发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这般憔悴模样,她好像已不认得他了。
陆慎脸上几乎瘦脱了相,愈显出眼眶的深邃,黑幽幽如两个大洞,看着颇为瘆人。但细看反倒是温润的,有点什么东西,让人想要一探究竟,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乔薇但凡凉薄一点儿,见了陆慎如今形容,便该高呼一声痛快——谁叫他总死缠烂打的?但就像离家出走的孩童忍不住懊悔一般,陆慎眼下命不久矣,她反倒心软了。
乔薇因往前坐近一些,温声问道:“殿下好转些不曾?”
她察言观色,觉得陆慎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了毒。一个人会在短短半月内瘦得这样厉害么?这急病未免发作太快。
陆慎笑容淡淡,“死生由命,富贵在天。”
他这样说,倒让人没法往下接。殿里一时陷入难堪的静寂。
那忠心耿耿的老仆张德忠掀帘进来,打着千儿向乔夫人道:“小的在偏殿备了茶,还请夫人莫嫌怠慢。”
至于为何不端进来,自然是怕与这殿里的药气相冲,于太子病体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