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于水火沉沦,佛子则万劫不复。
——大慈, 亦大悲。
易尘又问:“众生如何?”
佛子答曰:“众生皆苦。”
因为众生皆苦,所以佛子才立下发心, 普渡尘世浮屠。
芬陀利的回答都在易尘的意料之中, 于是坐在电脑前的女子微微一笑, 缓慢扣字道:“佛子既知此理, 何必心忧至此?”
芬陀利不解其意,眉眼间困惑愈深,却听那人说道:“佛子既然心有红尘,愿为苦海众生背负业障,又焉知苦海众生心无佛子?”
“佛子佛心甚高,发心宏伟,可佛子切莫小瞧了天下百姓,即便身卑如浮土,心亦向天明。”
“正如魔尊所言,隐忍蛰伏并非释然与放手,可敬佩爱戴,是因为他人值得,而不是他人付出了什么。”
“人性有善有恶,人心有好有坏,可总有一些人的存在,恰似黑夜中的一点烛火,虽不足以照亮无尽永夜,却能让世人成为逐火的飞蛾。”
“人之命数,成败于己,佛子渡得了千人万人,却渡不了无尽苦海中的芸芸众生。可你若在岸上持光而立,必有飞蛾舍命而来。”
那道温柔的声音自天际而来,轻柔婉转,似长者的循循教诲,亦似一切绵长悠远的美好,在天地间缓缓流淌。
“人生在世,苦痛无尽,岂止他人诽谤欺骗辱骂而已?生老病死非苦?爱别离非苦?怨憎恚、求不得,哪样不苦?佛子莫非能一一以身相代?”
“比起佛子身化苦海渡世人航登彼岸,我想,世人更宁愿您点燃一盏灯火,告知他们路在何方——”
“因为,人会痛苦,并非是因为眼下的煎熬,而是害怕自己永远永远,都看不到希望。”
“檀越……”芬陀利茫然轻叹,从那温柔的劝慰里捕捉到了一丝难解的悲伤,“贫僧应当如何点燃那盏明光?”
——如何才能将似你这般温柔的苍生救出黑暗?
“授之以渔不如授之以渔。”那声音言辞轻缓,“你就站在那,不要动摇,不要行差踏错,去将自己原本痛苦的一生,活出超然脱俗的模样。”
“渡自己走出苦海,渡自己罢却忧烦,让那些站在你身后的人知道,光明有多美好,火焰有多明亮。”
“你不必化作一叶扁舟浮于苦海,你只需要教导众生自渡,让他们也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让他们也点燃一盏指引明路的光。”
——“届时万家灯火燃起,便足以照亮无尽的黑暗。”
芬陀利怔怔地仰望着万里无云的苍穹,琥珀色的瞳孔里却落下了一滴清亮的泪珠,划过脸颊,破碎在地上。
那早已逐渐淡忘的记忆里,有一个小小的孩童在嚎啕,因为他是佛子,所以即便是有生身之恩的父母也只能跪在他的脚下,不敢慢待于他;因为是佛子,所以他从生来便是佛山上供世人朝拜的佛像;因为是佛子,所以他不得有自身悲喜,哪怕红尘八苦历尽,也只能独自煎熬,学会放下。
佛子即是众生,众生皆苦,可佛子已经超脱于世了吗?
——他从未释然那些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可是如今,有一个人告诉他,他情愿舍弃一切去守护的那个红尘,也爱着他。
芬陀利突然便明了了,何为释然,何为放下。
不是痛苦却不能言语的沉默,不是不甘却无处宣泄的隐忍,而是因为值得,所以心甘情愿,百死无悔。
为了这样一个或许不完美的红尘,为了这个红尘里温柔的人。
身穿缁衣的僧人口念佛号,虔诚拜下,在他们的眼中,那个沐浴在天光下的佛子,仿佛如来所化,圣洁而又悲悯天下。
“贫僧明了了。”佛子垂下眼眸,眼底云翳尽散,澄澈如初,却仿佛有光,“我应在岸上,而非苦海之中。”
“不渡己身,何谈渡人?是贫僧……着相了。”
佛子悟得本心,莲台空明,他一双清正澄澈的眼眸再次看向了魔尊乔奈,不躲不闪,竟有几分悲悯与慈和之意。
“檀越,可愿再与贫僧共论佛理?”
即便魔尊乔奈险些引他入魔,但佛子此时只觉得天地间无一不美,就连那边厢魔气冲天的魔修们都变得格外眉清目秀了起来。
魔尊乔奈气得牙疼,冷哼道:“不必劳烦佛子了,在下另有要事。”
随即,不等芬陀利反应过来,魔尊乔奈已是气焰全开,咄咄逼人地刺道:“易尘上仙对红尘众人如此感同身受,想必是三灾九难皆历过,天人五衰皆受之了。”
“却不知晓,阁下身为道门八仙之一,却慕佛门佛子为持光者,让正道情何以堪?”
魔尊乔奈这话说得难听,仿佛撕破了脸皮要将问道第八仙置于死地,那些旁听聆道的正道修士忍不住怒目而视,气氛再次变得逼仄了起来。
面对魔尊的滔天气焰,易尘却淡然得仿佛庭前观花,连语调都毫无变化:“在下问道之途中的确有人前路持光,却并非佛子。”
魔尊不肯善罢甘休,佛子却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手臂上缠绕着一百零八颗数珠连成的菩提子,抬起一双明眸,朝着魔尊逐字逐句地道:“是易檀越渡了贫僧,檀越主何必本末倒置,是非不分?”
乔奈冷笑,接二连三的失利让他忍不住撕开了温和矜持的皮囊,露出了嚣张跋扈的真面目:“她渡你一场,佛子便尽心相护,如此可算是郎有情妾有意了?”
如此胡乱攀扯,便是修养再好的人都忍不住火冒三丈,一旁高座上的阴朔几乎要拍案而起,只想拔剑将这无理取闹的魔尊从山顶上抽下去。
可是就在这时,一股浩瀚而又强势的威压横扫全场,将所有人都稳稳地镇在了原地无法动弹,那是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苍穹,仿佛山峦。
口舌僵硬、无法动弹的众人只看见论道坛上的道主平平伸出一指,远远地隔空点在了魔尊乔奈的眉心,语气清淡地道:“止言。”
道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是话语中的强硬却是一目了然,完完全全就是一句居高临下的命令,毫无以往万事不经心的从容冷淡。
而在同一时间,那仿佛自云外而来的女声再次响起,清冷而缺乏起伏的语调都染上了几分感慨般的柔软,语带笑意地道:“道主愿为红尘身化天柱,为求大道而倾尽所有,他一直都是在下心中的持光之人,照亮前路漫漫。”
……原来郎有情妾有意的不是问道第八仙与佛子,而是第八仙与道主啊。
被镇压在席上不得动弹的修士们神情微妙而又复杂,特别是道主在易尘上仙说完这句话后便收回了威压,更是无形中坐实了这个揣测。
被拂了脸面的魔尊乔奈忍不住冷笑,可是道主“止言”的禁咒一时半刻解不开,他厌透了这些说一套做一套的正道修士,就算是这所谓的无欲无求的道主,实际上心眼还不是偏到了天边去?就这样的态度,还妄图让正魔两道和平共处?简直可笑!
魔尊乔奈失利至此,因为不擅口舌争辩而一直保持沉默的弑九星终于忍不住了,炮仗一般地开口道:“你们正道修士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正魔两道和平共处,实际上还不是仰仗道主尊位作威作福?所谓的齐聚苍山共同论道,尊重彼此道统之说,想必也只是笑话一场,其心不诚!”
论起吵架,易尘从来都没再怕的,只是轻描淡写地反驳道:“尊重他人的道统,是礼仪;能说服他人接受我的道,是我的本事,阁下有何不满?”
“以言语作刀,引他人易途改道,易尘上仙之所作所为与我等魔修有何不同?!”魔道修士中有人破口大骂,“看似行中庸之道,实际蛊惑他人改行己道,这就是阁下所谓的‘尊重’吗?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从头到尾皆无海纳百川之雅量,不过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罢了!”
魔修句句诛心,易尘却不为所动,宛如战场上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将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道心坚毅,何惧他人言语为锋?若是因我之言而动摇道心,不过是证明你们自己都心有迷茫罢了!若是因我之语而改行我道,不过是证明你们心中亦认可我的观念罢了,在下何错有之?我阐述己道,信与不信,修与不修莫非是我替阁下做出抉择的?在下即便生得铁齿铜牙,也叫不醒装睡的人!若如此也为错,我等何必齐聚?何必论道?”
易尘舌灿莲花,口齿伶俐,字里行间的凛然正气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骂得那名指责她的魔修张口结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于她。
“阁下若心有不服,只管来战。易尘便在此,静候阁下高招!”
第41章 欲不求
问道第八仙易尘上仙于苍山云顶之上一战成名, 靠的不是力克群雄的道术,而是一张舌战群魔、超度佛子的利嘴,让围观论道的问道者们望而生畏。
因为是道主亲口所封的“问道第八仙”,正道修士们即便好奇也只能敬而远之,不敢擅自叨扰, 但魔道那边厢却翻江倒海掘地三尺势要查出第八仙的身份来。
第二日论道大会因为正魔两道彼此之间闹了不愉快, 魔道修士们在魔尊的带领下集体拂袖而去, 致使论道终止, 改日再续。
弑九星回到了魔道修士们暂时下榻的地点,就忍不住将自己装饰奢靡的房间中的摆设砸得一干二净。
“老天爷偏心至此!那人竟是连骂一句都不能了!”
脾性本就不好的弑九星气得瞋目切齿, 额角青筋暴跳:“不过说了一句他不是男人, 就天降玄雷!这到底是天道,还是道主家养的一条狗啊!”
伺候魔尊的下奴面对自家主子如此出言不逊的话语,吓得面色发白齐齐跪下, 不敢出声劝解, 却也觉得胆战心惊。
道主身化天道后神识便辽阔足以笼罩神州四方,受天道眷顾的道主几乎已经是半个天道。世人只要提及道主之名, 道主自然心有所感, 除了乖戾恣雎的魔尊,这世上还有谁敢这般直言不讳地辱骂道主与天道?又不是不想要命了!
弑九星骂完还不消气,忍不住恨恨地踢碎了一面碧玉屏风,冷沉沉的目光移向了一旁跪着的下奴:“苦蕴去哪了?”
下奴被魔尊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 却也只能谦卑地回答道:“苦蕴魔尊下了苍山后便回了魔宫, 至今未出。”
正如正道修士的“道场”可以随身携带, 魔道修士们的“宫殿”自然也可以化作须弥戒子一般大小带在身侧,方便他们游历九州四海。
魔宫一如道场,设有防护的禁制与结界,没有主人家的允许,他人是无法窥探与进入的。
“他难道还有心情睡觉不成?!”弑九星忍不住跳脚,魔尊与魔尊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只有对付外敌时才会团结那么一时半刻,“那个叫易尘的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以前听都没听过?一出来就坏我们好事!总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吧?!”
弑九星虽然脾气不好,但却不是个牙尖嘴利擅长争辩的,而且有些一根筋,听不懂他人的弯弯绕绕。
虽然听不懂,但弑九星也从周围人的反应中察觉到平日里最为牙尖嘴利的乔奈在论道一事上落了下风,而且还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问道第八仙”。
这个问题自然是没有人能回答他的,事实上这些下奴们都没资格踏上苍山,更别提弄清楚“问道第八仙”的真实身份了。
弑九星发过脾气后就迅速冷静了下来,事实上,在那些不熟悉的外人眼里,灾厄魔尊弑九星一直是个沉默寡言高深莫测的人。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这位魔尊实际上是因为不会吵架又顾及自己的男儿气概方才选择了沉默,以此为自己捏造一个威严伟岸的沉稳形象。
除了在面对剑尊阴朔这个死对头的事情上能鸡蛋里挑骨头一样地疯狂挑衅,其余时候魔尊都只能咬牙切齿地在背地里砸东西发泄怒气。
明面上是个锯嘴葫芦,背地里是个爆炭奶娃,某种程度上,“石娇娇”的确相当娇了。
弑九星一个人憋着生闷气,结果越憋越生气,越想越糟心,到最后再次暴跳如雷地大骂道:“不行,不能让那个死女人那么嚣张!”
伺候弑九星的下奴们对自家主子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发疯的性子也是习以为常了,只要不跟盛怒中的魔尊有眼神对视,魔尊就能将他们无视得彻彻底底。
等弑九星将自己的魔宫砸了个遍后,他终于才从滔天怒焰中缓过了劲来,坐不住一般地抬脚往外跑,再次回复了人模狗样的姿态。
等弑九星一脚踹开乔奈的殿门时,就发现这本应跟他一样愤怒的人居然迤迤然地躺在软塌上喝酒,一点都看不出之前恼怒的模样。
“谁生气了?你生气了?呵,本尊像是那么容易失态的人吗?”乔奈晃着手里的酒爵,看着乌青色酒爵中澄碧的酒水,懒洋洋地说道,“当时候的局势已经不妙了,我们再对佛子下手也于事无补,那白莲花明显是被劝服了,啧,真可惜,差那么一点,就能把佛门扛把子的佛子给推下台了。”
“反正任务已经失败了,我们还不如先走一步,给道主跟那个女人扣个‘偏颇’的黑锅,以后才好抻张嘛。”
说到这里,乔奈还有些嫌弃地瞥了弑九星一眼:“男子汉大丈夫的能不能别那么输不起,扣完锅咱们就走不行啊,你还非要在哪里骂街。”
弑九星最听不得“男子汉大丈夫”这样的话语,几乎是下意识就面色难看地打量起自己,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沾染了女气。
“你还好意思说我?说你生了一双‘晦目’,结果还骂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问道第八仙!”
乔奈生有一双迷离如丝的猩红眼眸,这是魔修梦寐以求的“晦目”,与正道中的“天眼”以及“明眸”并称为“三道目”。
与可以堪破天机的天眼以及洞悉尘世的明眸不同,晦目有瑕,生来便可知晓人心,入目所见皆为丑恶,生有一双晦目的人,大多都堕入了魔道。
毕竟没有多少人,拥有着看透人心的天赋,却还不被他人所忌惮,谁的内心里没有一点不愿让他人知晓的秘密呢?
所以,乔奈才喜欢魔道,因为——